翌日,香桃到慈宁殿给太后请安。
尚在廊庑就听到内殿传来激烈的争吵声,那声音一个浑厚中带着威仪,一个清脆中带着倔强,除了太后和郦阳公主还能有谁。
太后恨铁不成钢,一字一句泣血带刺,“我告诉你郦阳,这辈子你就绝了嫁给怀瑾的想法,只要我活着一天,绝不会看着这件事发生。”
郦阳公主大声嚷嚷,“凭什么呀,你凭什么不让我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喜欢?”太后放声大笑,声音尖锐刺耳,“活到我这把年纪你就知道,人生中有太多的事都远远比年少时的喜欢来的重要,况且夏家的男子都是负心汉,他若不喜欢你,心比石头还硬。”
郦阳公主不服气道:“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我,再说了不管他的心多硬,我都能给他捂热了。”
太后怒斥,“胡闹,怀瑾在我身边养了十年,我最了解他,他呀,比他老子还无情,边关你私下跑了几趟,结果呢,千里迢迢赶上去,人家话不多说就把你送了回来。”
郦阳恼了,“那还不是因为你给他下了死命令,见到我必须马上送回来。”
“你呀,”太后啧啧,“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榆木脑袋,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人与人之间的那点真情,全藏在愿不愿意为你打破既定的原则里。”
“母后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哎呀,我不管,无论怀瑾喜不喜欢我,我这一辈子只嫁给他。”
太后一掌打在木几上,声音冷的吓人,“你去看看国公府的女人,哪一个不是年纪轻轻就守了寡,我可不想你步她们的后尘,况且他此去边关,怕是有命去,没命回了。”
郦阳声音倏然抬的震天响,“母后你说什么,怀瑾这次去边关很危险?不行,我要去告诉他。”
太后冷哼,“边关什么情况,他不比你我都清楚,还轮得着你告诉,秦嬷嬷,把公主带回宫,关五天禁闭。”
郦阳大声挣扎,“不要啊,母后,关五天我就见不到怀瑾最后一面了。”
“再啰嗦还关你一个月!”
郦阳立刻噤声,忿忿不平的被一群宫人簇拥着离开了慈宁宫。
待她们一行人出来的时候,香桃悄然转到一个大红柱子后面,不想郦阳公主看见她。
多站了一会,约摸着太后的气消得差不多了,香桃才走进殿中。
太后靠在凤榻上紧阖双目,秦嬷嬷在背后帮她揉脑仁两侧,听见脚步声,她掀起眼皮,见是香桃进来,又缓缓合上。
“妾身给太后请安。”香桃施施然行礼。
太后半晌无言,存心晾着她。
“哀家听说昨个怀瑾为了你兄长,关押了半族的曹家人,他这也算怒发冲冠为红颜了。”
太后语气和缓,还拖着长长的调子,和刚才判若两人,可任谁听了都觉得此刻的太后更阴险可怕。
香桃知道无论如何解释都平息不了太后的怒气,且太后是个明白人,夏渊拿人理由充分,时机恰好,一看就是早有准备,怎可能是一时的怒发冲冠。
太后不过是想撒撒气罢了。
香桃恭谨道:“妾身惶恐,到现在也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正好好的看兄长比武,台上突然冲上来几个人,对着考官就打,后来又有人把打人的和被打的都带走了,这状元就落到我兄长头上了。”
太后摆摆手让她不要再说了,这件事不管怎么说,确是曹家的把柄太多,她再存心护着曹家,遮羞布还是要的。
“行了,朝堂的事也不是我们女子该参和的,你看不懂,哀家也不想看懂。”
曹家虽然损失惨重,好在夏渊也要走了,她就可以专注她的事,再没人能阻拦她,她还是要多为自己打算,至于曹家的那些不肖子孙,个人有个命吧,她也懒得耗太多心力管他们。
“香桃,你佛性灵,你给哀家说说,怎样把这一世的权利和财富带到下一世?”
听她这样说,香桃就知道,太后这是彻底放弃长生不老的想法了,这一世她倒比上一世放弃的快,上一世她是被各种长生不老的仙丹折磨的不成人形了,才彻底绝望,转向白马寺求再世轮回。
香桃落落大方道:“太后的这个问题乃是天机,妾身自是无法道破,但您是凤命,若想下一世继承同样的命格,需依栖于龙脉。”
“龙脉?”太后眼睛瞪的浑圆,“你是说浔水?”
香桃点头,“而这龙脉之上,龙阳最盛之处在龙头,太后可以在这里寻找答案。”
“龙头...”太后喃喃重复,突然她眼睛一亮,“浔水上游穿青云山而过,这青云山即是龙头,龙头之上的建筑只有白马寺,你的意思是说,哀家应该到白马寺寻找答案?”
香桃低眉落睫,“太后圣明,白马寺人杰地灵,佛光普照,太后在那里定会有收获。”
太后喜不自禁,连连点头,“你说的有道理,香桃啊,你果然有一双慧眼,待明日哀家设宴为怀瑾和西北军壮行之后,哀家就移驾白马寺。”
明日就是践行宴么,香桃心里一落,福身应“是”。
“不行,不行。”太后一副急不可耐的神情,“哀家这就传令下去让人着手准备,如此宴会之后,才不耽误去白马寺的行程。”
太后说完,就招来各个部门主事的嬷嬷,令秦嬷嬷事无巨细的交代下去,相关事项时不时还要向香桃咨询一番。
这整整一天,香桃困在慈宁宫,就没离开过。
一应安排妥当,太后又拉着香桃在慈宁宫用过晚膳,才依依不舍的放她回宇坤殿。
回到寝殿,已经入夜,香桃又累又乏,彩月伺候着她沐浴后,她身着柔软的寝衣,又在外面罩了件厚厚的披风,打着哈欠走到罗汉床前,人还没坐下,忽听门哐啷一声被推开,一个高大挺阔的身影走了进来。
香桃蓦然抬头,却见那人身披墨色大氅从夜色中踏步而来,眉眼乌沉,浩气逼人。
她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帕子,礼数周全道:“见过将军。”
夏渊仿佛换了一个人,昨日的温情荡然无存,他又变回了那个冷心冷肺的夏大将军。
“我告诉过你,不要再和太后提佛法.轮回,你为什么不听?”
夏渊语音又冷又凉,眉宇紧蹙仿佛在努力压抑怒气,眸光如困兽死死盯住香桃。
香桃记得他昨日是说过,可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何须如此动怒?
她争辩道:“将军知道的,我本就喜欢佛法,太后问起,我如实相告,有什么错?”
夏渊眼中划过一丝温软,脸色却依旧难看,“太后若觉得你于她有用,就会把你永远困在身边,我原本已经和陛下布置好,待我离开之后,你就能出宫过自由的生活,现在你入了太后的眼,她岂会轻易放你走。”
香桃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谢将军费心,但我自己的路,我知道该怎么走。”
夏渊瞳孔倏而放大,眼睛一瞬不瞬的盯在她的脸上,语音里仿佛啐了冰,“你不知道,这次回边关,我需要多大的决心,而你,却一点都不让我放心!”
香桃鼓着腮帮子小声嘟囔,“我哪有?”
夏渊一把箍住她的腰,恨不能把这个不听话的女子揉进骨血里,随身带走,“还不承认?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香桃被他勒的几乎喘不过气,两座雪峰抵在他硬邦邦的肌肉,压的她胸口疼,她恨恨道:“放开我。”
夏渊下颚紧绷,目如鹰隼,眉尾染着一抹绯红,见怀里的女子怒气冲冲,小脸憋得通红,他心里邪火更盛,“啪”的一声,大手拍在她的圆滚滚的臀部,压低声线道:“让你不知悔改!”
夏渊的大掌可没少拍不听话的新兵蛋子,往往这手一下去,皮糙肉厚的男子都忍不住龇牙咧嘴,他从未这般轻薄过女子,哪里知道力度,适才虽然刻意收着力道,可是落在香桃娇嫩的皮肉上,还是火辣辣的疼。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冒出来了,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滴在被挤的变形的雪峰上。
夏渊一下子慌了神,忙松开对她的禁锢,手忙脚乱的去擦她的眼泪,连声唤她的名字,“香桃,香桃...”
香桃一把挡开他的手,不让他碰自己,委屈的泪水却如决堤的大坝,争先恐后的溢出眼眶。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见她胸前一片水汪汪,他下意识拿手去擦,当温热的指腹触到那两片柔软,他眸光一晃,脸上血色上涌。
香桃恼羞成怒,拼力搡他,他故意卸去一身的力气,被她推了一个大趔趄,后背重重的撞在桌子边缘,他咬牙愣是没吭一声。
香桃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那么委屈,仿佛前世今生所有的种种都涌上心头,面前的这个人,她避之不及,却宿命般倾尽所有的为他付出。
两辈子都是。
她以为重来一世,有所长进,却还是被他牵着情绪走。
什么家国天下,什么边关战事,什么军资补给,跟她有什么关系。
他是生是死,她能不能撒手不管?
她心里没有答案。
她站在黑暗里,任泪水喷涌而出,仿佛眼泪流干了,脑袋能清醒一些。
她恨这个男人。
明明可以像上一世一样,两人形同陌路。
她不去招惹他,就不会惹来嫉妒。
她不去求他,也不会出现打破脑袋的悲剧。
他稳稳的谋他的军费,她安生的顾她的家人,尘埃落定后,各奔东西,岂不皆大欢喜。
可是,他为什么要来招惹她。
为什么亲昵,为什么深情,为什么说那样的话。
她一个都不想接受,她想逃避,她不想面对他。
她也不想面对自己,她想自欺欺人,但他却非要来逼问她,来打醒她,让她明明白白的知道,她还是忍不住想帮他。
她委屈极了。
夏渊看面前的女子越哭越凶,挣扎着站起来,伸胳膊把她搂在怀里,让她的头靠在他宽阔的胸膛。
他的手缓缓的揉着她的背,声音里充满了疼惜,“香桃,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别哭了,好不好?”
他的声音悲情又性感,话音里的颤儿仿佛能勾人,任谁听了都要化成一滩水。
香桃不想被他蛊惑,抹了他满胸襟的泪水后,冷冷道:“将军请回吧,我今日陪了太后一天,身子乏的很,想休息。”
话音刚落,不由分说的把他推到门外,“哐啷”一声,紧紧的关上门。
仿佛这门一关,她也耗尽了最后的力气,顺着门扉滑落,颓然坐在地上。
门外,夏渊仿佛定住了般,眼睛久久落在关着的门扉上,一动不动。
翌日清晨,彩月挠头走进寝室,疑惑道:“小娘,昨夜将军在内殿留宿了么?”
香桃心下一颤,低声道:“没有。”
彩月喃喃自语,“难道是我眼花了,天刚破晓的时候我看到将军在门外站着一动不动,我以为他刚从你的寝室出来,等我开了门,又不见了他的身影。”
破晓时分?香桃拧眉,昨晚她早早就把他赶走了呀,难道说他在门外站了一夜!
“应该是奴婢眼花了。”彩月抿唇笑道。
香桃低低的“嗯”了一声。
一番穿戴梳洗之后,香桃去给太后请安,今日殿内事多,太后也没留香桃,只让她回宫好生歇着。
从慈宁殿出来,香桃沿着宫道朝宇坤殿走。
因着晚上宫里设宴为夏渊和西北军践行,外加明日太后移驾白马寺,两件事撞在一起,宫里登时热闹起来,这宫里的人比平日多的多。
穿过一处御花园,香桃听见有人在背后喊她,她一转身,看见盛锦阁的彭夫人急着追她而来。
“香桃娘子,好久不见,我远远的看着像你,又不敢认,这追了几步才确定是你。”
在宫里见到故人,别有一番感情,香桃笑盈盈问:“彭夫人怎么到宫里来了。”
彭夫人道:“今日宫里不是有宴会么,估摸着是宣布的太突然,后宫的嫔妃公主们都来不及制新衣,纷纷到盛锦阁拿成衣,我怕伙计们出乱子,亲自照看着送到各宫才安心呢。”
香桃施然一笑,“彭夫人果然细心。”
彭夫人眉心一皱,试探着问:“小娘,哦,不对我以后得改口了,就是,那个,将军是不是还没有告诉您?”
香桃疑惑,“告诉我什么?”
彭夫人捂了捂心口,忍不住感慨,“将军对您真是痴情一片。”
香桃一头雾水,这彭夫人哪就没来由冒出这么一句,她摇头兀自笑了,正准备说两句客套话就告辞,却听彭夫人庄肃道:
“小娘以后就是盛锦阁的大东家了,将军知道您喜欢漂亮的衣饰,以开放西北、江南的商道为资本,置换了盛锦阁大半的份额,而契约上落的是您的名字。”
香桃瞳孔震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当...当真如此?”
彭夫人嗔道,“当然是真的了,我能拿这么大的事开玩笑么,东家上辈子到底积了什么德,遇见将军这么好的人。”
香桃身心都还沉浸在惊讶中,久久不能回神。
彭夫人好像想起什么,补充道:“将军给小娘留的不止盛锦阁,我见鸿锦楼的白掌柜还在张罗其他资产。”
香桃眉尾上挑,眼眶睁大两圈,一把抓住彭夫人的手脱口而出道:“我跟你出宫一趟。”
香桃以添置新衣为借口,跟着彭夫人出了宫,出宫后她却没去盛锦阁,而是让彭夫人把她送到鸿锦楼。
白掌柜见她进来,恭身把她迎到后院厢房。
香桃开门见山的问:“将军都做了哪些安排?”
白掌柜也不隐瞒,和盘托出。
原来,为了防止后续军费跟不上,夏渊让白掌柜把手里所有的铺子、客栈、钱庄、园子找好下家,一旦有需要,不计代价的转出去,但独留了四处不能动,且都转到了香桃名下。
一个是鸿锦楼,因为香桃爱吃里面的点心。
一个是恒昌玉器,香桃上次没来得及挑玉件,索性归到她名下任她挑选。
一个是天华银楼,专卖女子爱的金银首饰。
最后一个就是盛锦阁,夏渊特意为她买的。
如此以后,她在京中吃穿不愁,不用看任何人的眼色,过她能想象到的最快意的生活。
香桃的眼眶润湿,心里并没有因即将到来的快意人生而轻松起来,胸口反倒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沉重的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白掌柜叹了一口气,神情哀默,“老奴怎么看着将军像在处理身后事?小娘啊——”他抬头,已是泪眼,“我不懂政事,将军此去边关,真的那么凶险么?”
香桃看着他,目光坚定,“将军英明神武,战无不胜,北狄蛮人来犯,何足为虑。”
她心里喟叹,外忧不足为虑,内患却不得不除。
傍晚,宣政殿内,丝竹声声,觥筹交错,元丰帝和孝贤太后设宴为西北军壮行。
香桃和夏渊没有坐在一起,夏渊作为西北军统领,和众将士坐在大殿左手,而香桃则和宗亲命妇们坐在右手。
军中将士好酒,正逢太后心里舒畅,故而皇家酒窖打开,美酒佳酿如流水般在殿中倾倒,君臣开怀畅饮,好不爽快。
命妇女眷们亦受军士的豪情感染,丢掉了矜持,纷纷举杯,前后左右的敬起酒来。
这些个妇人眼皮子最活,见香桃颇受太后器重,都走过来同她碰杯,香桃知道自己喝了酒是什么状况,自然不敢真喝,寒暄完只把酒杯放到嘴边润个唇而已,可饶是如此,因着众人太热情,几圈下来,杯子里的酒也下去了大半杯,加上开头和太后喝的那杯,她腹中也装了快两杯酒了。
她心知不能再喝下去,忙避了众人,找个角落远远的坐着。
夏渊的情况比她好不到哪去,也被敬酒的人团团围住,其实以他的地位,举杯即可,完全不用喝,但夏渊仿佛自己想喝,一杯接一杯,酒盏就没放下过。
眉头轻拧,香桃低下头,避着不去看他。
殿内的气氛越来越热烈,醇厚的酒香充满整个大殿,香桃一呼一吸全是酒气,她本就晕陶陶,感觉再坐下去,就真的醉了,遂起身,往殿外走去。
殿外是一处花园,往前走几步耸立着一座假山,假山后面是波光粼粼的莲花湖,裹挟着潮气的冷风吹来,香桃觉得脑袋恢复了一瞬的清明。
她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准备多吹会冷风,等彻底清醒了再回殿中。
凝神间,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你喝酒了。”
香桃转身,看见夏渊站在不远处,身形挺拔,容颜俊美,或许因为喝了酒的关系,他眉眼之间氲着淡淡的一层薄红,狭长的凤目淡淡的扫过来,勾心动魄。
香桃赶紧转过身子,低垂螓首,声若蚊呐,“喝的不多。”
夏渊缓步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视线正好与她齐平,那勾人的桃花眼正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头晕不晕?”
她摇摇头。
夏渊抬睫去看她的眉眼五官,细细的打量,一遍遍描摹,仿佛要刻在脑子里。
他清浅的呼吸里有淡淡的酒香,随着他的吐息,在两人之间散开,香桃感觉自己又要醉了,默默朝一旁侧了身子。
夏渊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撩起她披风一角,裹在她的膝上,温声问:“湖边风大,你身上冷不冷?”
“不冷。”香桃下意识脱口而出,不知想到什么,忽而又改了口,“现在又感觉到冷了,我先回殿里了。”
话没说完,她就张惶的站起身子,抬步欲跑。
“香桃!”夏渊伸胳膊从背后抱住了她,拉起自己的墨色大氅,把她严严实实的捂在怀里。
香桃身子僵住,后背熨在男人滚烫的胸脯,心里燥热一片。
夏渊把头放在她的肩膀,利落的下颚蹭着她的脖颈,温热的呼吸缠在她的耳窝,低沉的音线里尽是魅惑。
“只剩三天,我们不要闹别扭,好好在一起,行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