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银如水,洒满一室,床帐内一派静寂。
香桃和夏渊并排躺着,床头两人虽然刻意保持着距离,但两个身体已然很熟,床尾已经快贴在一起。
夏渊突然转身,长臂把香桃捞进怀里,抱得很紧。
男人胸膛宽阔,手臂粗长,她被拢的密不透风,四围都是他的气息。
他每晚都是这个姿势抱着她睡觉,她不习惯也得习惯,于是脑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阖眼欲睡。
忽听夏渊负气道:“刚才你为什么不说话?”
刚才在门槛,夏渊一脸沉郁问她愿不愿意做这个院子唯一的女主人,她没有办法回答。
没重生之前的任何时刻,这句话对她来说一定是最美的情话,一生一世一双人,又是和自己倾慕已久的人,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动听。
可是,上一世经历过他对自己和家人的冷酷,做孤魂野鬼的那三十年,她的心早已百炼成冰。
迟来的许诺在她的心里掀不起一丝波动。
“将军想让我说什么?”
闻言夏渊眸光一晃,缓缓道:“想听你的真心话。”
香桃目光穿过纱帐,落在窗外朦胧的月亮上,“我不会伺候人,如果有别的人照顾将军,我自然高兴。”
腹部一紧,她被掐着腰举高,一双怒目猝然撞入眼中。
他剑眉上挑,水眸暗沉,几乎要把她吞噬。
“你说的是真心话?”他一字一顿,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香桃半觑着眼,“我有说假话的必要么?”
夏渊像审视细作一样,目如鹰隼,逼视着她,然而是他先落了睫。
香桃推开禁锢,背朝里躺着,刚闭上眼,身后又传来他的声音,“就算你这样想也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彼此了解,终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真实的内心。”
香桃心里一晒,是说她在自欺欺人喽,这个人还是一如既往的自负。
夏渊看她倔强的背影就知道她心里没想他的好,心中涌起一股酸楚,伸出双臂把她环在怀里,在她耳畔咬牙道,“我等着那一天。”
他不信她对自己没感觉,上一世她倾心于他,这一世也一定可以。
翌日,香桃和夏渊要进宫见太后,耽搁了几天,还不知到时候是个什么情况。
祖母拉住香桃的手,一脸担忧,“今日没有我和宁远夫人陪你进宫,你自己万可小心,别叫太后拿住了把柄。”
香桃点头,“祖母放心,我一定遵照您的教诲,谨言慎行。”
大夫人扶过老夫人,佯嗔:“母亲不必担忧,怀瑾对香桃越来越上心了,有他在,哪用得着咱们担心。”
老夫人展笑,对香桃道:“怀瑾这颗铁石心肠,算是被你捂热,都知道疼人了,有他护着你,祖母就安心了。”
香桃面露赧然,哪是她捂热的,是他突然带着她避世住了两天,回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也不方便解释太多,就福了福身子,辞别二人后朝马车走去。
夏渊见她们终于说完,迎了香桃两步,扶着她的胳膊问:“入个宫而已,又不是龙潭虎穴,怎么叮嘱这么久?”
香桃乜他一眼,“将军见多识广自是什么都不怕,可对于家宅女子来说,后宫可不就像龙潭虎穴么?”
夏渊扶她上马车,自己也跟着坐了进来,并沉声安慰她,“太后那里你别担心,我自有安排,但是——”
他话音一转,带了一丝轻佻,“我也有怕的,我怕你....”
话未说完,被香桃的一声惊呼打断,“你怎么不骑马?”
夏渊语气不悦,“为了陪你。”
香桃微微耸了耸肩,撩帘看窗外的风景,一副不领情的样子,夏渊气的牙痒痒。
俩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马车很快走到皇宫,他们换了宫里的辇车被抬到了慈宁宫。
太后被放了两天鸽子,心里定然不舒服,香桃一踏进内殿,就感受到了那令人窒息的庄肃。
夏渊亦微微蹙眉,殿内浓重的龙涎香气让他很是不适,六年来这是他第一次踏进慈宁宫,若不是为了香桃,他可能永远不会再来这里。
儿时他夜夜跪在此处大声背兵书,槅扇里面的那个女人,仿佛是狰狞的老妖婆,是他童年最大的阴影。
如今坐在上首的太后,看起来慈眉善目,内心却依旧偏执,只是她早已不再纠结情爱,转而追求后世轮回。
今日慈宁宫显然也是有备而来,钦天监李偲赫然站在太后身边,腰杆挺的笔直,目光睨睥,跟那日在白马寺判若两人。
曹笠和曹家几个家臣坐在下首,另有家眷、女史等坐在后头,偌大的正殿满满当当,人还不少。
一番行礼落座后,太后漫不经心的开口,“哀家真是老了,竟记不清是两日前还是三日前邀怀瑾的小娘到宫中一叙。”
李偲谄媚道:“禀太后,是三日前,微臣亲自代您去白马寺请她下山。”
太后长长的“唔”了一句,声音突然抬高,“那为何今日才来?”
她面色一硬,满脸的褶子仿佛都僵住了,委实令人生惧,不过香桃见过上一世她更恐怖的面相,相形之下,她今日称得上笑容可掬了。
香桃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福身问道:“可否请秦嬷嬷借一步说话。”
秦嬷嬷是太后的贴身宫女,此刻正和李偲一左一右站在太后两旁,闻言,她转脸看着太后。
太后斜倚在凤榻上,挥手道:“你去吧。”
秦嬷嬷立刻碎着步子走到香桃身边,香桃头靠近她的耳边,轻道:“殿里有外男,我不便当众说,烦请嬷嬷告之太后,那日李大人走后,我本欲第二日就来慈宁宫,哪知恰逢当晚来了月信,我怕冲撞了太后,才拖延至今日。”
秦嬷嬷听明白后,对着她点了点头,而后回到太后身边,把香桃的话完完整整的学了一遍,太后听完,面色稍霁,“若是如此,倒是情有可原。”
香桃施然行礼,“太后圣明。”
她还没缓口气,又听曹笠道:“听说你惯爱信口开河,先是当着白马寺方丈的面说自己开了天眼,后又在摘星塔对董大人的女儿大谈死后轮回,这又装神弄鬼,迷惑太后,这样的女子待在镇国大将军身边,对整个北雍都是一种威胁。”
他话音一落,殿内立刻响起窃窃私语声,太后亦坐直了身子。
夏渊看着曹笠,嘴角牵起一丝冷笑,“曹丞相当真是给我的小娘扣了一顶大帽子,照你这么说,她岂不是将众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白马寺方丈,北雍当之无愧的贤者,董大人,朝堂当仁不让的能臣,他们是否会被一个女子玩弄暂且不提,曹丞相若说太后也被迷惑,当真是大不敬了。”
曹笠登时被说的面红耳赤,忙起身,跪在太后面前,“太后明鉴,老臣对您没有一丝不敬,您切莫被夏渊挑拨。”
太后有心向着曹笠,可他刚才那番话确实听着很不舒服,又经夏渊这么一分析,曹笠的话就更像胡扯了,太后板着脸道:“你不知原委,就不要在这里夸大其词,夏家娘子只是与哀家说了一些不便人听的女子话题,你怎就随意曲解。”
曹笠吓得满头冷汗,一再谢罪后,退回去坐下。
李偲趁机插话道:“白马寺方丈大师可是得道之人,怎会被凡人迷惑,况且他还夸夏家娘子有佛性,可见她定有过人之处。”
太后点头,目光一瞬不瞬的落在香桃身上。
虽然在这之前曹笠给她吹了几次耳风,说因为香桃救了董大人的女儿,董大人和夏渊过从甚密,他们一文一武若联合起来,对曹家是个大威胁,但太后威风了后半生,自觉一切尽在掌控,对朝政不太上心,倒是对求神问佛更加痴迷。
李偲的话更得她心,对香桃益发的感兴趣了。
“听说你叫香桃,哀家也这样叫你吧。”太后和颜悦色道。
香桃站起来福了福身子,“妾身惶恐,闺名粗鄙,不敢污了太后金口。”
太后佯嗔,“怀瑾自小在我身边长大,你是他的小娘,和哀家也算半个家里人,不用拘着。”
香桃瞥见夏渊一脸乌青,想必那句“半个家人”,让他微微不适。
李偲谄媚,“没想到香桃小娘和太后还有这层关系,太后近日来觉浅,又常常失眠,我听说佛音助眠,香桃小娘既是家人,又是晚辈,可愿意在太后身边尽孝,本人也有很多关于佛法.轮回的问题,想要同小娘讨教一二。”
太后浑浊的眼睛登时一亮,李偲不愧跟在她身边十五年,说的正是她的心声。
香桃身子一震,没想到李偲为了讨好太后,连尽孝这种话都能说出口,她压下心中的不悦,回道:“能为太后分忧是妾身的荣幸,只是妾身并没有悟透佛法,更不懂轮回,只是会诵背一些佛经罢了,怕是要让太后失望。”
李偲冷哼一声:“娘子在白马寺说的头头是道,怎么一说到为太后尽孝就开始自谦,难道不想为太后分忧?”
太后面色顿时一冷。
香桃刚欲起身谢罪,却见夏渊伸胳膊拦住了她,她于是就安安稳稳的坐着。
夏渊掀起眼皮看向李偲,“若论起为太后分忧,李大人排第一,恐怕没人敢排第二。”
李偲一时不懂夏渊话里的意思,一扬拂尘,捋了捋胡须,冲太后的方向道:“效忠太后,是微臣这辈子最大的荣幸。”
夏渊不再和他废话,一抬手,两个小监合抱了一个卷轴进来,在太后面前站定后,徐徐展开。
太后看着上面一串串的数字,迷惑道:“怀瑾,这是什么?”
夏渊凛声道:“这些全部都是李偲这些年搜刮的财物,他打着为太后寻仙问药的幌子,肆意侵占百姓的田地,宗祠,钱财,已经积攒了数不尽的财富。”
堂内轰的一声,像炸了锅,曹笠都坐不住了,他眼珠子跟着卷轴划过那一笔笔钱财,妒火中烧,他是曹家人,掌控者整个北雍的财权,都不及李偲的财富多,咬牙道:“好你个李偲。”
太后眼睛睁的浑圆,不知是不敢相信还是不愿相信,怔愣住,久久没有开口。
李偲见太后眼里的犹疑,扑通一声跪在太后脚下,大呼,“太后明查,夏将军为了维护他的小娘,煞费苦心陷害微臣,那日在白马寺他就极力阻拦,不想让香桃小娘进宫见您,现在又平白无故给微臣安这么大一个罪名,他是在蓄意报复啊太后。您可不能上了他的当,这宫里宫外,真正想您好的,只有李偲一人啊太后。”
这么多年来,李偲鞍前马后为太后办事,太后早已习惯他的殷勤和贴心,她多少知道他敛私财,只要在许可的范围内,倒也无妨,反正北雍多的是银子,只是她万没想到他胃口这么大,可要她舍去多年的心头好,也是难,她一时下不了决心。
李偲见太后心软,胆子越来越大,指着夏渊道:“你拿个单子出来吓唬谁,你有证据么?”
夏渊冷声道:“证据多的是,待你进了大理寺,一笔一笔给你算的清清楚楚。来人,把他带走。”
李偲气急败坏,“你敢!”说完又抱着太后的脚哭诉,“太后救命,太后救命啊!”
太后亦动容,怒斥,“怀瑾,这是哀家的慈宁殿,没有哀家的命令,谁都不能随意把人带走。”
香桃心下一惊,太后这是决意要偏袒李偲,她暗暗担心夏渊态度太过强硬,悄悄转了目光去看他。
只见他垂眸坐着,一只手搭在膝上,另一只手放在高几上,紧紧的攥成了拳头,骨指微微泛着白。
她递了个眼色过去,正好被夏渊捕捉到,他转眸看她,紧绷的下颚线顿时变得柔和,冲她微不可查的牵了牵嘴角。
而后他霍然起身,凛然道:“启禀太后,这个人末将今日抓定了。”
太后目眦欲裂,面色狰狞,声音也变得尖细,“夏将军,你想要造反么?”
“不敢。”夏渊说着从袖中拿出几封密函,“请太后过目,这是边关截获的李大人密函,他不仅不惜破坏您的名声搜刮民脂民膏,还是北狄细作,把在您身边听到的国家机密全都卖给了敌国。”
太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脚下的李偲却已瘫软在地。
又听夏渊道:“李偲是军事罪犯,必须受到军法的惩处。”
太后颓然坐着,脑子嗡嗡的响,军事法庭独立于朝堂,连皇帝都无权干涉,更遑论是她,更令她心寒的是,她平时待李偲不薄,他为了钱财竟还这般丧心病狂,她看了几眼那密函,恼怒的一把摔在李偲的脸上。
夏渊做了个手势,立刻上来两个人把李偲抬了下去。
李偲知道大势已去,浑身软的像面团,没有一丝抵抗。
香桃心里亦微微一惊,看来这一世很多事和上一世都不一样,上一世李偲的布局并未被人发现,最终携带着富可敌国的财富离开了北雍。
没想到这一世这么早就被夏渊揭穿了,她心里止不住唏嘘,也许之后会有越来越多的改变。
殿中众人尚处在震惊中,一时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而太后仿佛被抽去了灵魂,颓然坐在凤榻上,仿佛瞬间老去了很多。
夏渊离开座位,走到殿中,抱拳道:“李偲虽然坏事做尽,无意中却帮了北雍大忙,值得向太后道一声恭喜。”
太后转目看他,问:“何出此言。”
夏渊道:“李偲不知何故给北狄国主递了假消息,说入冬之前西北军铁定拿不到军资,呼耶信了这个消息,此刻已经调兵边境,这真是天佑北雍,只要我们军备充足,拖到深冬,北狄将不战而降。”
一番话听的太后心惊肉跳,她才秘密给修皇陵的请愿奏疏用印,李偲就把消息递到北狄了?
看来这个李偲还真是可恶。
她面色尬尬,不知该如何回夏渊的话,不动声色的给曹笠使了个眼色。
曹笠立刻站起身,“夏将军也不要见风就是雨,也许北狄国主使诈呢,调兵只是虚晃一枪,就等着咱们手忙脚乱,仓促准备,再说了,他若不傻,断不会选在冬季开战,将军不要想当然啊。”
夏渊目光如炬看着曹笠,“曹丞相,军中的每一个判断都是基于大量的事实,而不是随意的猜测,我为我所说的每一字话负责,你敢对你刚才那一段猜测负责么?”
曹笠目光闪躲,“我又不是军中人士,我负责个什么道理。”
太后扶额,烦躁道:“你们别在这里吵,都下去,哀家想静一静。”
众人齐声道“是”,陆陆续续往殿外走去。
香桃亦福了福身子,和夏渊一起往殿外走去,刚走了一半,忽听太后在身后叫:“香桃你留下。”
香桃心里猛然一悚,惶然中和夏渊的目光撞在一起,身边是一波一波的人流,他们眼中只有彼此。
“我陪你过去。”夏渊轻道。
香桃点点头,转过身子,二人一起向着凤榻走去。
“怀瑾你这是干什么,难道哀家还能吃了你的小娘不成。”见他二人一起回来,太后一脸不满道。
夏渊恭声道:“太后误会,末将只是随她一起,看太后需不需要帮助。”
太后斜眼睇他,“你能帮什么忙,不气人就算好的了,哀家最近失眠,经过今日之事,估计彻底睡不着,香桃留在宫中陪哀家几天,为我诵经祈福。”
夏渊即刻变了脸色,太后亦横眉看他,“怎么,舍不得?”
夏渊拱手回道:“太后若要人诵经祈福,末将这就派人去白马寺为您迎一位大师来,香桃非佛门中人,可能起不了什么作用。”
太后摇头,“那些个法师哀家都见过,没一个中用的,宁远法师倒是可以,可惜哀家请不动她,你这个小娘哀家看着顺眼,在宫里留几天吧。”
夏渊还欲争辩,宽大的衣袖下,香桃捏了捏他的五指,又看着他的眼睛,轻轻的摇了摇头。
“能陪在太后的身边是妾身的荣幸。”香桃福身下拜道。
太后刷了糨子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嗯,还是你懂事,这样吧,你就住在宇坤殿,怀瑾长大的地方。”
香桃欣然应“是”,夏渊作为外男,被请出了后宫。
香桃回到宇坤殿的时候已是子夜。
太后受到的震撼太大,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倒也没让香桃诵经,就是有香桃在旁边她心静,末了才沉沉睡去。
等太后睡觉,香桃才被宫女引着回来。
推开殿门,她正想看看夏渊从小长大的地方,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她的面前。
她心下一惊,忙关上殿门,压低声音道:“夜里后宫禁入外男,你怎么进来的?”
夏渊伸手将她揉进怀里,嗓音沙哑深沉,“她没有为难你吧?”
香桃语气轻松,“太后沉浸在悲伤里,倒是没时间管我。”
夏渊冷哼,“这才哪到哪,如果执意重修皇陵,她的悲伤会越来越多,我只是担心,她若一直不放你走,怎么办?”
香桃迷惑,“为什么,留我在宫中何用?”
夏渊双手捧起她的小脸,忧伤的语音里带着一丝宠溺,“太后这个人,偏执又多疑,她安排你住在宇坤殿,目的已经很明显。”
香桃美目圆瞪,失声道:“你是说,像当年对待你一样,把我当人质?”
夏渊点点头,“我当年为质的时候,曾立誓以后不娶妻、不生子,这样我的后代就不会承受同样的痛苦,但是——”
他长睫低垂,看着她的眸子像天上的星子一样亮,缓缓继续:
“是你让我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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