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香桃两辈子都没见过郦阳公主,她的大名却久有耳闻。
她是曹太后唯一的孩子,多么尊贵自不必说,而且她长得也好看,故而这位公主虽然出了名的骄纵不羁,想当驸马的人还是排成了长队,可惜她一个也看不上,这眼看着及笄数年,还未出降。
京中慢慢出现了一种传言,说郦阳公主看上了一位仗剑天涯的“侠客”,京都这些庸庸碌碌的公子哥,根本入不了她的眼。
此刻,香桃见郦阳公主面红耳赤,眼睛里满满都是愤怒,又这般气急败坏的责难她,想必那位传说中的“侠客”是夏渊无疑了。
看来郦阳公主认真的把她当成情敌了。
香桃面色恬静,施施然对郦阳道:“公主误会了,妾身只是单纯的喜欢听宁远大师讲佛,从未想过出家引关注,至于在这里耽搁了两天,只因下山那夜突遇滂泼大雨,将军顺道来此避雨,又逢妾身身子不适,故而多逗留了两日,并非公主想的那样。”
她不疾不徐,娓娓道来,认真解释的样子让郦阳公主这一击重拳仿佛打在棉花上,她怔愣一瞬。
她以为自己一番斥责后,香桃会泪睫于盈扮可怜,找夏渊求救,对付这样的小白莲她可太有经验了,她跃跃欲试,就等着撕下这个狐媚子的真面目,谁知,香桃不按常理出牌,说到吵架讲逻辑,郦阳公主就头大了。
“我看你好好的,哪有什么...身体不适。”想到香桃刚才远远缀在队尾的样子,郦阳公主气势越来越弱,说到最后几个字都快没音了。
她虽素来骄纵,蓦然见到夏渊目光扫了过来,也不敢太明显的无理取闹,反而越来越没底气。
夏渊目光最后落在香桃的身上,少女轻垂臻首,玉颈弯出好看的弧度,恬然又美好。
可是,夏渊的心却像掉进了冰窟窿里,此刻他宁愿看到她面目狰狞,也好过这份冷静。
郦阳说的没错,对出现在他身边的女子,她没有一丝吃味,所以才能这般镇静自若的据理力争。
香桃觉察到夏渊看她的目光越来越凉,不禁抬睫与他对视,她心里纳罕,自己用词已经够克制了,这位大将军还是觉得顶撞到他青梅竹马的公主么?
见这两个人就这么旁若无人的对视起来,郦阳冷哼一声,向前走去,语音愤懑,“不是上来看风景么,都杵着做什么?”
元丰帝撞了一下夏渊,“去前面看看。”
夏渊伸手,想扶香桃,却见她向后一避,垂眸道:“我已经恢复了体力,不用麻烦将军。”说着兀自朝前走了。
夏渊讪讪,元丰帝拍了拍他的肩膀。
香桃往前走了几步,极目远眺,心中的不快立刻甩到了九霄云外,面前的风景太好看了。
他们所站的地方差不多算这一片最高的一个山头,远远俯瞰下去,群峰环绕,烟波缥缈,而最中间那一片明亮的白,应该就是夏渊说的大湖。
一座座巨峰像雨后春笋似的拔地而起,向着视线的尽头无穷无尽的蔓延,只有在这样的自然奇观面前,人才觉到自己的渺小。
元丰帝收回视线,看着夏渊,“有的时候真的想放下一切,做一个闲散贵人,找一道好风景,寄情于山水。”
夏渊轻笑,“陛下不是那样的人,你自小就充满抱负。”
“那怀瑾呢?”元丰帝问,“我记得当年在皇宫,你的心一直在边关,立志长大了要像父辈那样上战杀敌,驱逐胡虏。”
夏渊道:“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你是最了解我的人,不会也认为我要隐居了吧。”
元丰帝道:“就是因为了解你,我才会找到这里,香桃是个好女子,值得你真心付出,但不是现在,北雍需要你,你不能有一丝动摇,至于太后那边,我会想办法,绝不让她伤害香桃。”
夏渊复又把目光投向无边的峰林云海,声音坚定,“陛下放心,我知道身上的责任,北雍内忧外患,十万西北军翘首等待军资,我从来没有想过放手不管,而这几日,就当我思想出了个小差吧。”
元丰帝朗笑出声,“怀瑾啊怀瑾,你脑袋出了个小差,朝堂上下震动,多少人都坐不住了。”
夏渊一嗤,“所以陛下就把郦阳公主从禁闭中解救出来,带来磋磨我的小娘。”
元丰帝用大笑掩饰尴尬,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话题,“你的这位小娘以柔克刚,郦阳在她这讨不到便宜。”
两人相视一笑,结束了这场对话,有些细节没必要深究,都是做大事的人,谁还不用点手段。
见香桃站在另一边兀自愣神,夏渊轻轻走到她的身边,顺着她的视线,目光落在山间湖上,他眉心一皱,声音里是掩不住的失落,“大湖暂时去不成了。”
香桃目视前方,没波没澜的“嗯”了一声,再没多说什么。
夏渊胸口仿佛堵了一团棉花,心里闷的慌,这两天的日子仿佛是假象,有那么几个时刻他以为上一世的美好唾手可得,可惜,这一世和上一世毕竟不一样。
朝中的危机悬而未决,军费下落不明,边关还有一场硬仗等着他来指挥,这是他的使命,他不可能抛下不管。
而她也变了,对他无动于衷,毫不在意,仿佛他稍一松手,就会毫不犹豫的离开。
他心中升起一股躁意。
这时郦阳公主走过来,指着发光的湖面,两眼晶光问夏渊,“那是哪里?好像很美的样子。”
“一个湖而已。”
夏渊说话不带一丝感情,仿佛那个湖了无生气,不值一提。
日头西斜,四人不得不下山,因着今日他们都要回城。
元丰再三邀请夏渊和香桃与他们同乘皇家马车回去,推辞不得,夏渊请他在马车内稍侯,自己和香桃一起回屋拿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要拿,就是住了两天,走之前想再进来看一眼。
香桃把床帐挽起,在两头用金钩勾住,又把两双水粉色鸳鸯喜被摆放整齐,这才从软枕下摸出昨夜夏渊从她耳垂褪去的耳铛,轻轻攥在手里。
夏渊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的身后,打开她的手,从中拿出那对耳铛,小心翼翼的帮她戴上。
他动作很轻,仿佛生怕扎疼了她似的,高大的身子,弓的很低,下颚坚毅,绷出俊美的曲线,长睫掩映下的水眸,仿佛射出万千光华。
戴好后,他轻轻捏了捏她软软的耳垂,有沙沙的质感。
“回去了。”
他话音里带着一声长叹,香桃心里一颤,无端生出一股唏嘘之情。
俩人一前一后走出屋子,同时转身看一眼刚挂上去的门牌,“苍碧居”三个字安安静静的悬在那里,仿佛有叹不完的欲语还休。
“启禀将军,公主让你们尽快过去。”不知何时一个小监走进了院子,站在二人身后,一脸的胆战心惊。
夏渊面色一落,转身大步离开,香桃亦在后面跟着。
一行人汇聚到一起后,车队缓缓离开青云山。
香桃和郦阳公主各坐一辆马车,元丰帝和夏渊打马走在前面,另有两队变装的御林军前后开道。
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马车突然停下,香桃正心中生疑,忽听马车外有骨指轻扣车厢的声音,接着夏渊清冽的声音传了进来:
“前面就是军营,我就不进城了,陛下的御林军会将你安全送到府上。”
香桃端坐在车厢里,两人之间隔着一方车帘,谁都没去拉开,他的话一字一句落入耳中,她有礼有矩的回道:
“是,将军。”
哒哒哒哒...
马蹄声越来越远。轮毂转动,车厢缓缓前行,一车一马背向而行。
夏渊终于回到军中,蒋知亦看到他,二话没说立刻组织军中上将、参谋开了一场军事会议。
“将军,呼耶简直疯了,据边关最新消息,他已经开始往边境调兵,战事估计拖不到明年春天。”
“冬天开战对他也没好处,一旦下雪,补给跟不上,兵将和战马不是冻死就是饿死,没等开战就两败俱伤,他这是何苦。”
夏渊眉头紧锁,凝神沉思,“现在往边境调兵,他是想速战速决,在深冬没来之前,就结束战斗。”
“他也太不把我西北军放在眼里了吧,深冬之前结束战斗,痴心妄想!”
下面顿时响起喧哗声,越来越多的人讨伐呼耶的狂妄自大,目中无人。
蒋知亦缓缓开口,“如果初冬的时候我们还没拿到军资呢?”
闻言,众人立刻噤声,默默低下了头,心知蒋军师并没有危言耸听,敌人眼看着就要兵临城下,这边粮草军备还没有着落。
夏渊沉声道:“去查一下朝中是否有呼耶的细作,除非他笃定西北军不可能拿到军费,否则他不敢冒这个险。”
一个军师高声应“是”,领命出去了。
夏渊继续下令,“曹笠那边继续搜集证据,这个老狐狸做事滴水不漏,没关系,把曹家其他人的罪证整理好,先砍了他的左膀右臂,后面就等着捉他的狐狸尾巴。”
一场军事会议开完,早已入夜,夏渊走出军帐,外面漆黑一片,他抬头看天,寒空是泼墨般的深蓝,稀稀拉拉点缀着几个银星星,和苍碧居上空的繁星点点是不能比的。
昨夜青云山的星空太美,香桃昂着小脑袋坐在门槛上不肯回屋,他进屋拿了一床被子,把她紧紧裹了两层才安心,坐在一旁陪她看星星。
墨蓝色的天空仿佛是一块缀满宝石的锦袍,悬在群山峻岭之上,目光不管看到哪里,都美的不像话。
两个人静静坐着,都不舍得回屋睡觉。
夜深露重,一阵寒风吹来,他微不可查的吸了一口气,突然一阵温热袭来,香桃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被子,把他卷了进来,少女身上的幽香侵占他的鼻息,他坚硬的心房在那一刻仿佛被揉成了面团,软软的。
“你若着凉,我还得照顾你。”少女的话音虽凉,落在他的耳中却温暖异常。
身边坐着温软的人儿,面前是璀璨的星河,那一瞬间,他仿佛拥有了世间所有的美好。
“将军!”
他惶然回到现实,顺着声音望去,却见是洛锦鸣远远的朝他走来。
他唇角轻勾,“我听你中气十足,看来那群新兵蛋子没为难住你。”
洛锦鸣轻嗤,“就他们,谁不老实让他把一百零八式花枪各耍一遍,就再不敢造次了。”
夏渊抿嘴笑了,“你那一百零八式听着都恐怖,遑论耍起来了。”
洛锦鸣摸头笑了。
“找我有事?”夏渊挑眉问他。
“嗯。”洛锦鸣显然是有事找他,只是一时不知怎么开口,垂睫组织措词。
他虽是男儿身,长长的睫毛像把小扇子,半掩着乌亮的眸子,和她妹妹一模一样的好看。
“没关系,你说。”夏渊颇温和道。
崔副官眼珠子在眼眶内默默转了一圈,在军中他从未见将军这么温柔的说话,他瞥了一眼对面,也不知道这愣小子是沾了谁的光。
洛锦鸣突然就有了勇气,看着夏渊道:“禀将军,再过十日就是武状元选拔,我还是想参加。”
夏渊一愣,上一世洛锦鸣就是因为在武状元考试中表现太过突出,考官没有借口把第一名给内定的人,这才羞恼成怒,生生给他造了一个罪名,关进地牢。
这一世,洛锦鸣提前知道莫欢然成了曹笠的小妾,本以为没了奋斗目标,他会放弃武状元考试,没想到他执念如此之深。
“想好了?”夏渊问。
洛锦鸣点点头,“虽然我和欢然妹妹今生无缘,可我还是要做到对她的承诺。”
他沉沉的叹了一口气,声音悲切,“这也算是一种告别吧。”
夏渊点点头,“也好。”
洛锦鸣执意要参加武状元考试,他也不拦着,上一世洛锦鸣是从天牢出来后被元丰帝看上,做了御前侍卫,这一世他自然不会袖手旁观,让曹家为所欲为,洛锦鸣若得了状元,倒是可以早一点去元丰帝的身边建功立业。
得了夏渊的赞同,洛锦鸣一颗心放了下来,再三拜谢后,他告辞离开,未走出几步,他忽然转身,决然道:“将军,不论何时,只要你伐曹,一定要带上我,我一定要亲眼看着曹笠自食其果,为自己的恶性付出代价。”
夏渊一怔,“你就这么恨曹笠。”
洛锦鸣目光突然变得阴鸷,“将军有所不知,这情恨最是吞噬人心,爱都是自私的,若是对夺爱之人一点都不嫉恨,那就说明没有爱了,而我,目前还做不到放下。”
夏渊浑身一震,凤目倏而睁圆,直到回到自己的军帐,他脑中还能听到洛锦鸣的那句话:
“若是一点都不嫉恨,说明没有爱了。”
他忽然起身,一把拉开军帐向外走去。
崔副官面色一骇,小跑着追上来,急声问:“将军,您要去哪里?”
夏渊大阔步往前走,声音不容置疑,“备马,我要回府。”
崔副官瞪直了眼睛,哆哆嗦嗦道:“可是,现在已经宵禁,城门已关闭。”
夏渊冷哼一声,已经比他走远了几丈长,崔副官一拍脑门,自己真是糊涂了,区区城墙能挡住将军么。
夏渊回到茗汀居的时候,已是子夜,他料想香桃应该已经睡下,遂放轻了脚步声。转过照壁,忽见她正坐在门槛上,双手捧着莹白如玉的小脸,目光投向并不好看的夜空。
“在看什么?”夏渊跟着坐在她的旁边。
香桃转头,夏渊俊美的侧颜撞入她的眼,他正昂头看向夜空,下颚线勾出好看的曲线。
“没什么,就是刚回来在这坐会。”香桃转过脸,音色平静道。
香桃回到国公府,先去了寿安堂,祖母这么多天没见她,拉着她说了好大一会子话,又让人准备了一大桌子的晚膳,看着她吃下后才放她走。
离开寿安堂,她紧跟着就去找大夫人,大夫人精神很好,无奈体力跟不上,见了香桃仿佛看见了救星,搬出来的账本有半人高,香桃忙了小半夜才得以脱身。
夏渊看着她,眼里落了不忍,“辛苦了。”
香桃灿然一笑,“没事,晚膳在祖母那吃的多了,正好晚点睡消消食,倒是你——”
她歪着头问:“这么晚了,还回来做什么?”
夏渊嘴角牵起一丝冷笑,长睫一眨,煞有介事的看着她,“你这算不算明知故问?”
香桃一瞥嘴,站起身就要走,“那你就当我没问吧。”
夏渊一伸胳膊,握住了她软软的小手,“你想不想我回来?”
他嗓音本就低沉好听,这会又莫名带了一股子感性,在这寂寂的寒夜里,落在耳中特别有魅惑性。
香桃背对着他站着,一只脚在门内,一只脚在门外,声音却干脆清冷,“这是将军的院子,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由不得我做主。”
夏渊兀自一笑,就知道不可能听到他想要的答案。
他手腕用力,一片柔软落入怀中,他看着她的眼睛问:
“你想不想做这个院子唯一的女主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