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桃心口一颤,她做了曹笠的小妾?
她讶然朝对面看去,莫欢然正好看过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一撞,莫欢然立刻转脸。
她显然是认出了香桃。
莫欢然和兄长青梅竹马,心意相通,去岁香桃回侯府的时候,兄长无意中说起,待他考上武状元,就去莫府提亲,这眼看着武状元应试在即,他要娶的人却做了别人的小妾。
香桃心里一阵揪痛,如果哥哥入狱也和她有关,那对他也太残忍了。
夏渊见她神情郁结,死死盯住对面的女子,凝眉问道:“你们认识?”
香桃收回视线,敛目道:“是个故人。”
忽然殿内响起一声长音,“陛下驾到,太后驾到。”
元丰帝和太后自屏风一左一右走出,分坐上首两端。
太后衣饰华丽,火红的金绣霞披拖了三尺长,她坐下的时候,带起一阵翻滚的香风,夏渊微微侧过脸,香桃从他低垂的眸子里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厌恶。
夏渊不喜熏香,而太后,似乎特别喜欢香,她想起刚才慈宁殿里,烟雾缭绕,香气扑鼻,熏的人有点窒息。
太后又看到香桃,显然是特别高兴,命旁边的内监把桌上的一碟玉露糕赏给了她,香桃遥遥的朝她拜了拜。
开宴前,元丰帝和太后分别致辞,说了一些符合时令的吉祥话,底下群臣家眷齐声附和,气氛相当之热烈。
正式开宴后,宫女如流水穿梭在大殿内,香桃面前的食案上很快堆满了各种盘盏。
桌上必不可少的,还有酒壶,酒杯斟的满满,君臣隔空对饮,酣畅淋漓。
但夏渊兴致缺缺,仿佛有心事,只顾一口一口的喝闷酒。
香桃的心情更沉,对面莫欢然和曹丞相把酒言欢的场面太刺眼,她在为兄长难过。
从小,兄长就用他小小的身躯保护她和母亲,她在侯府所有的安全感都来自兄长,因为被无私的爱过,她进了国公府才会毫无保留的去爱人。
而后来,她离开侯府,兄长成为懵懂的少年,又把全部的爱都移到了莫欢然的身上。
如今看来,她和兄长都错了,没有爱上对的人,一腔情愿的付出最后受伤的还是自己。
她垂下眼睫,不想再看见对面的人。
酒过三巡,殿里少了很多拘谨,平时在宫里得脸的大臣纷纷朝太后敬酒,溢美之词简直丧心病狂,而坐在一旁的元丰帝就显得落寂的多。
他也一副垂眉耷眼的丧气样,但香桃在白马寺见过他君临天下的威仪,她仿佛能从他半掩的眸子里看到深藏不露的锋芒。
元丰帝捕捉到香桃的目光,隔空对她举了举酒盏。
香桃也端起桌上的酒盏,对着他行了礼,但是她却不敢喝,因为她喝酒很容易醉,醉了后总是说莫名其妙的话,行为举止更是匪夷所思,故而她也只是润了润唇角,就把酒盏轻轻放下。
这时,对面的曹丞相站了出来,走到大殿中间,高高举起手里的酒杯,对太后道:“孝贤太后乃我北雍开国后的巾帼英雄,为了北雍江山,鞠躬尽瘁,扶持两代皇帝,可谓巾帼不让须眉,老臣在此,敬太后一杯,祝太后福寿绵延。”
曹笠这段话,对太后极尽溜须拍马就算了,还完全不把元丰帝放在眼里。
香桃余光瞥见夏渊皱了一下眉头,他坐下后就默默喝酒,她已经记不清他喝了多少杯,但却没见一丝醉态,他面色如常,腰板挺直,一只手随意的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搁在食案上,五指微曲。
他的手真是好看,也很奇特,手背如脂般细白,五指又匀又长,手心却略显粗粝,指腹上有一层薄薄的茧子,有沙沙的触感。
他伸手去抓酒壶,骨指微突,皮肤下的脉络清晰可见。
酒壶很轻易的就被举起,夏渊拧眉,轻轻一晃,没有一点声音,酒壶空了。
他把目光投向香桃的酒壶,嗓音低沉,“拿来。”
香桃手上没动,转过脸轻声道:“别喝了。”
夏渊眸光一晃,转眼看她,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周遭的喧嚣立时隐去,只留那句“别喝了”在耳鼓内回荡。
多少年了,又有人对他说这句话。
那一年是他人生中最难熬的时光,父亲重伤去世,十五岁的他接过虎符,去应对北雍有史以来最艰难的一场战事,乌里山一战,夏家军大捷,却死了八万北雍将士。
尸骨成山,血流成河,战后的乌里山触目惊心,进山之前,他们还是鲜活的生命,高喊着号子喝壮行酒,和他调侃,回去后要吃清煮黑绵羊肉。
可是,此去,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乌里山大战后,他颓废,胆怯,退缩,想要大醉不醒,日日喝一种叫“绿蚁”的烧酒,却从来没醉过。
彼时,他的生母白姨娘刚失去了丈夫,她本就疾病缠身,身心又受了重创,整个人奄奄一息,她吊着一口气,就为了劝慰夏渊,而她说的最多的,就是这简单的一句:
“别喝了。”
他看着眼前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心口突然闷的难受,他长臂一挥,兀自拿过她面前的酒壶,自斟自饮。
曹笠还在殿中滔滔不绝,不用听都知道他要说什么。
今日一早他回了兵营,边关情况越来越糟,北狄已和周边小国的军队成功会师,他们众志成城,势在必得,也许拖不到开春就会兵临城下。
而晚膳之前,元丰帝召见他,说曹笠等一帮朝中大臣已经明确要开国库,在青云山西侧,为太后重建一座皇陵,这国库一开,西北军就别想拿到军饷。
他端起酒杯,仰头饮下,喉结一滚,清酒缓缓入腹,胃里一阵灼热。
曹笠的提议显然得到很多人的认同,陆续有人起身,站在曹笠身后表示附议。
夏渊心里寒凉,他为西北十万将士不值,有人浴血奋战,有人却尸位素餐,真是讽刺。
太后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众位爱卿,这让哀家怎么当得起,我受先皇遗托,为北雍鞠躬尽瘁乃是本分,切不可为了我这一把老骨头,大肆颇费。”
曹笠道:“怎么会是颇费,太后受天地恩泽,自是福禄寿长,但若哪一天驾鹤西去,这皇陵是您的归处,也是我等的安慰。”
其他大臣齐声附和。
“啪”的一声,夏渊手里空转的酒杯跌到了桌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
众人不约而同望过来,曹笠嘴角牵起一丝倨傲,“夏将军可有异议。”
“异议不敢当。”夏渊抬眸,目光如寒刀划向对面,“只是想到战场上,牺牲的将士连一条白布蔽体都没有,当属死无归处了。”
他声音不大,仿佛是随口一说,但众人心中猛然一个激灵,俱都感受到他身上的威凛。
曹笠脸色涨怒,“尔等兵卒,怎能和太后相比?”
此言一出,殿中很多人都低下了头,一个老臣激愤难当,站出来道:“曹相此言差矣,太后自然是凤体玉安,无人能及,但您这样说为北雍抛头颅洒热血的烈士,未免太过刻薄。”
殿内响起嗡嗡的议论声,曹笠乌眉一横,众人立刻噤声。
元丰帝沉着脸道,“爱卿对太后一片忠孝,朕这个当儿子的自惭形秽,但刚才所言实在欠妥,不但侮辱了英烈,还给太后抹了黑名。”
殿内的议论声又起,站在曹笠身后的大臣们也一脸汗颜,曹笠神情慌乱,又见太后乌青着眼,“扑通”一声跪下,失声道:“老臣失言。”
太后乜斜他一眼,开口道:“你的好意哀家知道了,此事兹大,日后再提。”
曹笠和身后的大臣诺诺退下。
夏渊冷哼一声,眉眼乌沉,太后这话里话外,还是要修皇陵,军情的奏疏已经递上去无数封,没有得到一丝回应,今日看来,太后是铁了心的不想顾边境战事。
他双手握拳,骨指泛白,抬眼看了一眼元丰帝,元丰帝一脸决然。
香桃端坐在夏渊旁边,感觉贴着他那侧的身子一阵阴冷,今日的他比以往任何一日都令人生畏。
发生这个小插曲之后,晚宴的气氛顿时低了下来,大臣们神思不属,太后面色恹恹,一场万众期待的君臣同乐,草草收尾,众人早早散去。
宁远夫人一早就回了白马寺,香桃和祖母坐同一辆马车回府,却不见夏渊跟在身边。
今日发生的事太多了,心里乱糟糟的,香桃不想回屋,送祖母回了寿安堂,她沿着浔水河,慢慢踱步。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马场,她见门房那边还亮着烛火,忽然很想去看看她亲手喂了六年的马儿们。
原来烛光来自门房后的一间偏房,这个房间不大,内里干净整洁,靠墙有一张宽展的罗汉床,床上放着一张矮木几。
这是她喂马落脚的地方,平时几乎没人来,负责马场的老温也从来不进,今日为何点了烛火?
她四顾无人,就朝马棚走去,远远的看见一个黑影在给马喂草,待走近了,她亲昵的叫了一声,“温叔。”
喂马的动作一顿,一张绝世清冷的脸转了过来,今晚的月亮又圆又亮,他皮肤上渡着一层银辉,坚毅的下颚线,勾勒出薄薄的光晕,让他整个人泛着淡淡的易碎感。
“将...军。”香桃心下一顿,迟疑着开口。
夏渊幽沉的眸光在她身上一扫,转头继续喂马,“怎么不回屋睡觉?”
香桃一转身,“现在就回。”
她刚抬起步子,就听夏渊在身后严厉道:“站住。”
她默然收回了脚,站着不动,听见夏渊沉稳的脚步声,一步步向她靠近。
他停在她的面前,高大的身子把她拢的密不透风,漆黑的影子和她叠在一起,“就那么想躲着我?”
夏渊自诩千杯不醉,西北最烈的烧酒都不曾让他醉一分,可是刚才,她突然出现,婷婷玉立,莹白如雪,像一朵刚出水的芙蓉,沁人心房。
方才殿中灌入腹中的酒开始翻滚,熏的他陶陶然欲醉,人也感性起来。
香桃怔愣,她两辈子都没听夏渊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语音轻柔,语调温婉,带着一丝不甘,和若有若无的...委屈?
她抬起眼睫,一双幽潭般的水眸撞入她的眼,她一瞬恍惚,记忆的深处,她仿佛被这样的一双眼,这般深情的凝视过。
她心里一边暗暗腹诽,真是活见鬼了,一边手足无措的解释,“没有,我就是...随便走走,这会正想回屋睡觉。”
夏渊冷嘲,“这么早上床,你岂不是要装很久才能睡着。”
香桃呼吸一窒,原来她每晚装睡,他都知道。她其实是觉少的人,为了避免两人同床共枕的尴尬,她确实要在床上一动不动装很久才能睡着。
香桃反讽,“将军若是能睡着,怎会知我装了多久?”
夏渊轻笑出声,明明被怼了,心里莫名产生了一丝爽快,他伸手摸了摸两人跟前那匹枣红色的骏马,随口问道:“它几岁了?”
“它叫阿庆,今年五岁,已经当奶奶了,而且它特别能干,还生了一对龙凤胎。”说起这些马,香桃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夏渊眼里划过一道欣喜,“龙凤胎?如果所有的马都能生下龙凤胎,马的繁育能力将增加一倍,军中就不会缺战马了。”
香桃疑惑,“军中还缺战马?”
夏渊苦笑,“军中最缺的就是战马,战马折损率高,养起来费工费钱,所以你养的这八匹马,有六匹我要收缴入营。”
香桃大惊失色,忍不出就抬高音量,嚷嚷起来,“你一个大将军,还跟我抢马。”
夏渊朗笑出声,“谁让你养这么好。”
他忆起香桃为了养这些马,花了不少银子,而他不分青红皂白,还扣了她的月钱,他心里某块冰封多年的地方,仿佛被撞了一下,脸上的笑意也收了起来。
香桃狠狠的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捋马的鬃毛,自我安慰道:“能舍身为国,是你的荣幸。”
夏渊心里一落,眸光暗了下来,他又想到了在西北边关坚守的将士们,如果他们知道,朝廷的掌权者为了自己死的舒服,根本不顾他们的生命,他们是否还感到荣幸。
晚宴的时候,香桃多少知道了夏渊忧心何在,又见他情绪猛然低落,悄无声息了转换了话题:
“阿庆的二女儿也生了一对双胞胎,这说明有双生经历的马,更容易生双胎,你把阿庆带去军营,让她多多的生,这样慢慢的,军马的繁殖能力就强了。”
“多多的生。”夏渊心生好笑,他伸手去捋阿庆的鬃毛,不偏不倚正好按在香桃的手上。
少女的手软若柔夷,又小小的,只占据他掌心一点的位置,仿佛他曲指一握,就能把它完全包覆。
香桃正为阿庆即将多子多孙高兴,突然一张温热的大掌盖在她的手上,掌心厚实,五指修长,指腹薄薄的茧子有微粝的触感,熨的她肌肤发烫。
她猛然抽手,打破了乍现的旖旎,一句话把两人拉回现实,“将军若喜欢,自可把这几匹马都带去西北,只是请善待它们,它们虽不会言语,也是鲜活的生命。”
说完,她福了福身子,就要告退。
夏渊心里一怔,岂止这几匹马,边疆还有十万将士需要被善待,乌里山尸山血海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他一把抓住想要逃跑的女子,沉声问:“有酒么?”
夏渊坐在马场偏房的罗汉床上,矮木几上一只大碗,两坛子酒。
他大手摩挲着古朴的酒坛,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这里怎么有绿蚁?”
香桃把酒碗推到夏渊面前,若无其事回道:“我托人在边境买的。”
夏渊眸光一闪,缓缓道:“为我?”
香桃抱膝坐在矮几的另一边,下颚支在膝盖上,轻轻点了点头,她没办法否认,这酒确实是当初她专为夏渊买的,彼时她想着这绿蚁总归是夏渊爱喝的酒,多备点总没错,遂多买了两坛,在这个房间里藏着,没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场。
怕夏渊误会,她又补充道:“是因为祖母让给你备贺礼。”
想到刚回府那荒唐的一幕,他问:“所以你其实买的是绿蚁,被换成了青蚁,还下了药,这是有人想陷害你?”
她把脸埋在两膝盖间,嗡嗡的“嗯”了一声。
夏渊心下一惊,抬眼望去,她一个女子,在这偌大的国公府到底都承受了什么?
他当时只觉得事有蹊跷,却也懒得管女子之间的勾心斗角,没想到竟让她独自背负委屈,他垂眸浅饮了一口碗里的酒,胸中仿佛被灼烧到。
“你...也挺不容易的。”
香桃眼眶一热,前世今生记忆深刻的画面,一一在她脑中闪现,最后定格在兄长下狱,母亲卧床不起。
前世的是非恩怨已然熬过,重来一世,难道还要眼看着悲剧重现。
莫欢然笑语嫣然的脸和曹笠阴鸷的脸一直在她眼前徘徊,怎么都抹不去。
她突然伸手,一把端起夏渊刚倒满的一碗酒,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她抹抹嘴角,把碗撂到木几上,水眸一闪一闪,比窗边的月光都亮。
“还要喝。”她娇音里带着勾人的颤儿。
“你醉了。”夏渊不动声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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