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渊惯爱舞刀弄枪,每遇战事,亦喜欢亲自上战杀敌,他痛感比常人钝的多,寻常的流血受伤,于他而言就像挠痒痒。
可香桃太狠了,两排小奶牙比锯齿都锋利,陷进皮肉里一阵钻心的疼。
他毫不怀疑,如果她的牙齿够长,怕是这小臂都要被生生咬断。
这是有多大仇,多大怨啊。
诚然,他确实有所冒犯,事出有因暂且不提,她作为妾室,被夫君看了身体,何至于产生这么大的恨意。
再者,他抱她,也是为了护她的清白,又非故意猥亵。
不识好歹。
夏渊随便扯了件完好的衣服,扔到床上,语气不悦,“把衣服换上。”
随即,他放下纱幔,往书案走去。
他莫名烦躁,握在手里的书半晌未动一页,又见许久床幔内都没有动静,约摸着她应该穿好衣服了,遂沉声道:“你过来。”
纱幔微动,然后被掀开,香桃走下了床。
她穿戴的整整齐齐,脸上的绯红已然褪去,恢复了一贯的沉静,方才还集万千情绪的眸子,古井无波。
她面色如常的朝夏渊走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没有使小性子,也不需要道歉,乖顺的像个小猫。
夏渊拧眉,她这是委曲求全的讨好,还是故作坚强的倔强?
他心里冷嗤,肯定不是前者。
香桃行至书案前,对着夏渊微微福了福身子,低垂着眼睫,安静的站着,也不准备说话。
夏渊胸口堵了一口燥气,沉不下去,提不上来。
手段凌厉的镇国大将军,他有一百种办法对付耍犟脾气的兵蛋子,可面对眼前的这个女人,他却思虑重重,无计可施。
他不喜欢这种被反制的感觉。
“你说你潜心向佛?”
“是的,将军。”她淡淡回话,礼数周全,只是话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已入夜,泼墨般的黑暗从窗棂门缝席卷而来,遇到灼灼烛火又悉数褪去,淡黄的光晕笼着一桌,两人。
夏渊定定看了香桃两眼,晦暗的眸子里慢慢蓄起沉郁,他伸手从桌下拿起一沓宣纸,撂到案上,“祖母抱恙,你来抄九十九篇佛经,为祖母祈福。”
香桃没有争辩,拿起宣纸,在青玉笔架上选了一支狼毫,连着砚台,一起抱到窗边软塌上的木几上,铺好后就开始动笔。
夏渊愕然,让她抄写,又没让她现在写。
新燃的烛火呲啦作响,她坐在一片暖黄里,手腕微转,眸光清澄,专注的神情写满了他人勿近的疏离。
手臂还在隐隐作痛,夏渊霍然起身,阔步朝架子床走去。
想写就让她写,写累了自然知道睡觉。
他习惯性躺在床榻边缘,头一次感觉这张床又大又空,他翻来覆去许久都睡不着,失眠好像又来找他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沉沉睡去,直到睡着前他也没见香桃回床。
晨光微曦,室内半亮不亮,夏渊醒来,一夜无梦。
转脸看到身边还是空无一人,他猛然起身,拨开纱幔,果然看见窗边一抹清丽的背影,腰杆挺的笔直,一派孤冷恬静。
夏渊下床走到软塌前,瞥一眼写满佛经的宣纸,问:“你是一夜没睡,还是早又起来?”
“妾身不想睡。”香桃目不斜视,手下一直没停。
一夜没睡?
夏渊眉峰轻蹙,怎么感觉自己成了虐待小妾的恶老爷,“别写了。”他下令。
“将军容禀,祖母身患咳疾,妾身自当尽力,九十九篇佛经少一篇都失了虔诚。”
她在白马寺栖息多年,心里明白,佛祖哪管得了你够不够虔诚,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她只是想让自己忙起来,不想停下,因为一停下,就会胡思乱想。
夏渊倒是没想到她如此固执,自己只是随口一说,她竟奉为圭臬,“既然你诚心为祖母祈福,今日随我去白马寺,当面给佛祖说吧。”
手下的笔一顿,香桃微微恍神,故地重游,她是有一丝期待的。
北雍龙脉浔水上有三座建筑,其一是皇宫,其二是镇国公府,这第三个么,就是白马寺,严格说来三者里白马寺的风水最好,它盘踞在浔水的上游,背靠连绵的青山。
内里殿宇楼台巍巍,重宇别院森森,站在最高处的摘星塔,北雍四境,尽在视野。
寺里香火鼎盛,信徒众多,是北雍子民精神的一处寄托,上至达官贵人,下到黎明百姓,有了难过的坎,都会来这里拜一拜。
香桃对它亦有另一种感情。
见她终于停下了手中的笔,夏渊神情一松,“就这么说定了,我先去书房批阅军中的文书,出发前让崔副官来接你。”
说完,他大踏步离开了寝室。
香桃心里一阵酸涩,真不知道是重活一世好,还是栖于白马寺的香亭更惬意。
她不让自己多想,低头继续写佛经。
当崔副官来接香桃的时候,她正好写完最后一篇,简单的收拾一番就出了屋子。
崔副官明显神情委顿,想是被夏渊狠狠的敲打过,香桃心知他定然十分委屈,昨夜那门缝开只开了一线,他又能看见什么呢。
遂轻声安慰,“下次记得敲门即可。”
闻言,崔副官整个人一顿,他没想到小娘这般善解人意,不但没怪他,他宽慰他,喉头一噎,慌乱的解释起来,“当时,下官...以为小娘还在老夫人的院子。”
香桃点头笑笑,弯腰进了马车。
崔副官在车厢外温声道:“下官护送小娘先去白马寺,将军随后骑马跟来。”
临行前,军营里几个谋将来府里,有要事和夏渊相商,故而他让崔副官送香桃先走,完事后他打马再追。
“将军,边关来报,北狄国主呼耶已经和西境六国确定了和谈的时间,届时定会确定他们联合会师的时间,军中必须要早做打算。”
“此次边境一旦开战,定然要连绵数月,需得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现在朝中迟迟不言军饷之事,一旦拖到入冬,怕是来不及了。”
参将谋士你一言,我一语,夏渊眉头紧锁,甚少发言,军中的困难他比谁都了解,可是朝堂...又岂是一句“战事迫在眉睫”就有人会听的。
“徐将,你再把北狄大军详细的动向复述一遍。”
“是,将军。”
崔副官护送着香桃,一直等到在白马寺的厢房下榻,都没见到夏渊的身影。
这个厢房在一处两进的院子里,偏居于一隅密林,既私密又静谧。
香桃栖于白马寺那么久,从来不知道还有这好地方,心情不由的跟着松快起来,若有一日,能卸去红尘的牵绊,在这样的院落里,青灯古佛,了此一生,也是一大幸事。
只是她还不能,她还有母亲父兄,一想到安康侯府,她眸光顿时黯淡了下来。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府一趟,叹一口气,她走到门外唤崔副官,叫了半天无人回应,她抱着抄好的九十九篇佛经,往院外走去。
边走她边暗自思忖,虽然重生前久困于此,实则除了正殿大雄宝殿,其他的地方她一概不知,只能到外面看能不能找个小沙弥问问路。
行到院门处,她只顾着低头往前走,没发现对面来了人,待发现时,她一只脚刚跨过门槛,还未落地,眼看着就要撞到来人身上,她脑中一个激灵,忙把脚缩了回来。
谁知用力过猛,站立不住,她在空中打了个趔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里的佛经掷出,如漫天雪花,纷纷扬扬洒在对方身上。
她痛的“嘶”了一声,抬眼,见一只玉润修长的男人手伸到了她的面前,她抬头,听对方轻道:“我扶你起来。”
他声音温润,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阳光穿过叶缝,洒他一身斑驳,映着他一身的贵气,灿若万千光华。
香桃迅速的站起身,轻轻拂了拂裙裾,低声道:“不用了。”
那人默然打量了她两眼,问:“你是怀瑾的?”
听这语气,香桃猜他应该是夏渊的朋友,看他雍容的气度,极有可能是哪家王府的贵公子。
“妾身是将军的内眷。”说完香桃弯腰去捡散落一地的佛经。
对方长长的“唔”了一声,见她在捡佛经,忙道:“我来帮你。”说着弯腰就要去捡。
突然一只小臂窜到他的手掌下,托着他站起了身,身后响起警惕的男声:
“陛下万乘之躯,区区小事,何足屈尊。”
元丰帝一把甩去手下的胳膊,佯嗔道:“怀瑾你又忘了,到了这白马寺没有君臣,只有兄弟。”
元丰帝和夏渊自小一起在宫中长大,彼时他们一个是不受宠的皇子,一个是扣在宫里的质子,颇有惺惺相惜之感,两人也结成了无话不谈的兄弟。
时光境迁,现在他们一个是被架空的皇帝,一个是备受忌惮的将军,也就来到这白马寺,才能找回往昔的感觉。
夏渊莞尔,垂眼看香桃,只见她不知何时已然默默跪下。
元丰帝忍不住笑了,抬手道:“快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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