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谁要暗杀他,空山一叶和道馆众人一样毫无头绪,照理说,江户有实力雇佣如此精锐忍者的势力不多,但如果放眼全日本,数出几千家不成问题,如果想得到答案,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被他活捉的忍者能够招出一切。不过谁又能保证他不会故意栽赃?这个问题似乎已经成了死结。
“见我?”
“是的老师,被抓住的忍者说……说要在被处死前见您一面,官府虽然觉得这个忍者的要求万分无礼,但还是特意派人前来通知一声,说一切按照您的意思。”小五郎颇有些跃跃欲试的说。
清晨,官府派人前来道馆报讯,审问来审问去,忍者只有一句话——想要见空山一叶一面。官府左思右想,最后决定把选择权交给空山一叶。似乎知晓这位剑圣大人的脾气,所以官差直接找到桂小五郎,传达出他们的善意。
空山一叶也很是好奇,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到忍术和忍者,对于那个差点杀死他的被生擒的忍者也抱有一丝探究欲望,于是与小五郎一同起身,直奔位关押着这位忍者的监狱而去。
桂小五郎屏退官府的官差和看守,自觉走在前面充当护卫,和空山一叶走进漆黑潮湿的牢房,见到了这位被关押在最深处,双手双脚锁着铁链的人。
听到动静,这位矮小的忍者从角落中现出身形,如果不是他主动现身,小五郎都不曾发觉不过蒲团大小的阴影中还藏着一个人,这个忍者已经把隐匿的功夫几乎做到了如本能一般。
小五郎喝道:“喂,报上姓名,让老师前来究竟何意?”
这位忍者空洞的眼神中慢慢泛起神采,好像已经长久没有开口说话了,一股极为生硬艰涩的声音从嘴中一个字一个字蹦了出来:“呵、呵呵,忍者哪配拥有姓氏……剑圣大人叫我平八就可以了。”名叫平八的忍者忍不住聚焦目光,仔细打量空山一叶,这位让他们全军覆没的人物。
在刺杀时,除了确认对方相貌外,也没有其他对雇主的想法。在忍者眼中,只要接受任务,即便对方是大名,也不过是即将要杀死的目标罢了,没什么特别的。而此时身陷囹圄,再次细细看来,却是另外一番滋味。
眼前的空山一叶散发着一种他们无论如何伪装也达不到的高贵气质,仿佛一举一动符合某种天然的道理,赏心悦目下让人忍不住产生一种“神也不过如此吧”的强烈意念。
与自己这些拼死才能获得一些勉强让全村吃饱的口粮的低贱人物相比,对方简直是天生就该是拥有一切享受之人,就连他身边的弟子也是一副趾高气昂的尊贵武士模样,哪怕还是少年,想必日后也不会为了衣食奔走搏命。
世道不公,如之奈何!
“你为何要刺杀老师,是受了哪家雇佣?如果你如实招供,我以长州藩桂家武士名誉发誓,必竭尽全力保你安然离开。只要你日后不再针对老师行刺,我也可以替老师保证,他不会再追究你的事。”桂小五郎斩钉截铁的说,也替空山一叶做出了决定。
目中余光发现老师神色淡然,并未有怪罪自己的意思,他心中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忍者平八再次呵呵一笑:“多谢,不过我今次想见剑圣大人一面并不是为了讨饶,身为忍者,虽身份卑贱,但也像你们武士一样,要恪守忍者的规矩。”
“大胆!我好意救你,你却……”空山一叶拦住喝骂的小五郎,“算了,他已心存死志。”盯着平八眼睛道:“你们虽埋伏于我,但想必是奉命行事,你我非是仇敌,说吧,找我何事?”
“在下有几个问题想问大人,如果没有答案,我觉得有负风魔里三百年传承,更有负我苦修二十一年零七十五天的修行。”一副老实萎靡模样的平八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骤然绽放出一股刺杀空山一叶时绝命一击的气势,让桂小五郎忍不住手按刀柄,警惕的盯着粗大的木栅栏后的瘦小身影。
平八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认真的问道:“剑圣大人,居酒屋的老板娘明明已中了幻术,为什么没有反应?释术的是我们风魔里最强幻术高手杏子,对一个普通女人来说,绝无失手可能!这根见血封喉的毒针只要擦破大人的皮肤,也许就用不着我们动手了……死在这个幻术之下的高手有十七人。”
空山一叶心头一紧,原来自己距离死亡如此接近!虽然也发觉了老板娘的异样,但也没多过在意,如果不是老板娘每次从背后靠得越近,自己都会本能觉得越危险,不由散发出一股凌厉的剑意,说不定自己现在已经是具尸体了……
看来人终究是脆弱的,剑术再无敌,也不代表本身真正是无敌的。经历几个世界,看来这次才是自己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看到空山一叶沉默不语的表情,平八似乎已经看出对方也没有察觉自己的布置,只不过是靠莫名其妙的运气逃过一劫,不由得万分失望,但心中却不可抑制的产生一种极度的欣慰感:即便是剑圣也是可以被风魔里的忍术杀死的!他喃喃道:“看来是我们运气不好啊……”
小五郎却没有丝毫担忧老师安危的心思,在他心中,对方的幻术一定是被老师暗中破解了,只不过老师不愿意说明而已,但松子老板娘可是一个普通人啊!他愤怒的喊道:“真卑鄙!你们把老板娘怎么样了!”
平八哑然失笑:“这位小武士大人,我们可是忍者,难道要我们摆开架势与剑圣决斗吗?即便埋伏也敌不过剑圣大人一刀啊!”
想起被轻松斩杀的伙伴们,平八心中忍不住一阵悲戚,“放心吧,那根针只对外,如果老板娘不傻,现在应该还活得好好的。杏子被杀的那一刻,幻术便被强制解除了,唉,原本杏子不用死的,她才十九岁……”
“剑圣大人,我还有一个问题。”平八止住悲痛继续道:“我亲眼看见你喝了不少酒,怎可能没有中毒?”
“亲眼看到?你在土中是怎么看到的?还有,如果你怀着针对我的恶意,我绝不可能没有一点感知!”空山一叶对此相当好奇。
“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伎俩而已,与剑圣大人剑术相比,实在不值一提。之所以像死人一样潜伏在土里还能看到外面的情况,是我们风魔里的秘传——地听之术,原本就是用来刺探情报的。至于瞒过大人的感知,也是另一种敛息秘术。”
“好厉害!”小五郎惊叹,他对这种竟然可以让老师措手不及的秘术十分眼热,如果自己能够修习……虽然对正面作战没有任何帮助,但如果用来逃跑藏身,简直无往不利!
忍者似乎看出小五郎的羡慕,像是回忆起让他极其痛苦的事,面部僵硬的肌肉都开始微微抖动,他深吸几口气苦着脸说道:“小武士大人,即便我跪下求你,如果你知道这种忍住是怎样修炼的话,你也会吓得远远逃开的。”
这个卑贱的忍者竟然瞧不起身为武士的毅力?岂有此理!他难道以为修炼剑术不痛苦吗?真是该死!
没有理会不忿的武士,忍者似笑非笑的说:“从你刚刚懂事开始,大概4、5岁吧,把你埋在土里,只留一根竹管呼吸,如果五天之后你没死的话,再进行下一步修炼,持续10年左右就能练成了,这只是基础而已。我们风魔里的土遁,比这残酷的忍术还有很多。怎样,还想学吗?”
“你们还是人吗……”小五郎脸色微白,忍不住脱口而出。
“忍者而已。”平八无所谓的说,“空山大人,你还没告诉我答案。”
“其实我没喝。”空山一叶答道:“你看到的都是假的。”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后,他对这股忍者已经开始刮目相看,也产生一些和眼前这位干瘦的平八平等交流的意愿。
对于那瓶酒,虽然不知道里面有毒,但每当他拿起酒瓶时,总会产生一股强烈的不安,早有防备下,以空山一叶的境界,控制肌肉做出喝酒的状态简直轻而易举,实际上所有的酒都顺着大拇指流进了袖口,又被他发力振到桌下的席子里,连皮肤都未粘。
空山一叶对眼前的忍者耐心解释后,平八忍不住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剑圣!这种做法在下想象不到除您之外有谁能骗过我的眼睛。但您是怎么发现酒里有毒的?幸之助也许能被您发现,但他下毒的手法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就连店主和老板娘发现不了。”
“哦?我很好奇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如果方便的话。”
空山一叶可以肯定,伏在房顶上的忍者直到偷袭自己时,从头到尾没有移动过;而藏在屋里释放幻术的女忍者也是随着那些惊慌跑出来的客人一起出来的,那下毒是在什么时候?如果居酒屋没有参与这次刺杀的话,不可能会提前准备好毒酒的。
“我们风魔里在今天之后应该就会彻底消失掉了……没什么不能说的。幸之助是用我派秘传的‘奈落’之术,用一根几乎透明的丝线向下放入正在加热的酒瓶中,然后把毒药顺着丝线滴进酒里,其实也很简单,只需一滴就够了。”平八有些骄傲的说。
空山一叶惊叹一声:“好手法!好心思!好忍术!”
别看平八说的轻松,把一根毫不受力的、长长的丝线放进窄小的瓶口,需要多么精准的眼力、多么强大的控制力!要知道那可是线,如此轻的重量,空气只要微微波动,就会飞出十万八千里,而酒瓶下就是蒸腾的水蒸气,不但对丝线影响极大,也让人很难看清瓶子,换做是他也没把握一次投进去,难怪这位在房顶偷袭的忍者暗器功夫如此精湛。
“这次参加埋伏的,已经是我们风魔里最后七位忍者了。除了在门口负责吸引您注意力的三位下忍,剩下包括我在内都是精锐中忍,可以说为了这次任务倾尽了全力。我们知道杀死一位剑圣有多难,但奈何财物动人,我们忍者只是一群为了些许吃食飞来飞去的鸟儿而已,对方的定金足以让我们一村老小不必忍饥挨饿,所以即便任务失败,这笔赏金也是决不能放弃的。”平八淡淡的说,生死对于他来说早已不是最重要的事。
小五郎不解道:“以你们的本事,什么任务接不到?为何会落入如此凄惨的地步,据我所知,有很多忍者现在活得不比武士差。”
“这位小武士大人有所不知,我们风魔里已经将近一百年没有出现上忍了。要知道只有那些拥有上忍的忍村才能衣食无忧,才能被大名看重招揽,而我们这些中忍下忍不过是卖命的工具而已。”
“上忍?他们的忍术比你们还要厉害吗?”
“忍术?忍术算什么!成为一个上忍最重要的可不是忍术。”
“啊?不是忍术?你们完成雇主的任务不都是靠着忍术吗?”
“呵呵,这位小武士大人也说忍术是为了完成任务,那任务之前呢?”“当然是接受委托了。”
小五郎不解的说,这不是废话吗!
空山一叶似乎有些理解了平八的说法。只听这位忍者继续说:“是啊,接受委托,才是对忍村最重要的,上忍就是进行的这份最重要工作的人。这么说吧,比如剑圣大人和我,在我们实力都相同的情况下,哪个能接到大名的任务?”
桂小五郎忍不住翻了翻白眼,看着这个身形矮小、皮肤褶皱的忍者,说他是一个乡间老农没有任何人会质疑,日本漫山遍野都是这种人,平时连他都不会多看一眼的存在;而老师空山一叶……即便与幕府将军大人在天守阁坐论天下,也毫不突兀。
二人就像天上的凤凰与被脱了毛的土鸡一般,根本没有任何可比性嘛。想到这里,小五郎也开始明白平八话中的含义。
“看来你明白了,像我这种人,只能接受一些最穷的雇主给出的最危险的活计,往往死伤数人,也不过换来全村老小几日口粮。而剑圣大人……唉,村子原本有几百人,数十个精锐忍者,过了今天,就连一个忍者也不复存在了……”
平八有些悲凉的摇摇头,自顾自的继续解释道:“如果你体术精湛,武艺高强,那就是一个合格的下忍;如果在做到这些的同时,熟练掌握若干忍术,那就是中忍;如果能独当一面,带领伙伴完成任务,那就是精锐中忍;而上忍……还需要气质独特、见识广博、谈吐高雅、擅长各种艺术才可以,这样才能与最高级的雇主打交道,接来报酬最丰厚的任务。大人知道吗,在忍者最辉煌的战国时代,上忍是可以和大名公卿们谈诗论道的人物!就像百地三太夫、果心居士、服部半蔵正成等人,每个上忍都是村子的最高领导者和最宝贵的财富啊。”
空山一叶和桂小五郎沉默的听着,来时怀着的敌对心情此时已经消失无踪,空山一叶见多了这种悲惨,尚能保持平静。
而心性善良,希望有朝一日改变这个国家的桂小五郎则心中悲戚,忍不住大声道:“那你们可以放弃忍者的身份,安心耕作,为什么还要接受凶险的任务!难道你们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吗?”
平八忍不住露出极度讽刺的表情,愤慨的喊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你们武士可以世代领着俸禄,每天衣食无忧,甚至觉得饭菜不和口味便去居酒屋喝酒吃肉,但我们呢?!村子三十九户人家,但全村只有二十件完整的衣服!你知道全村光着身子在太阳底下耕作着贫瘠的土地、在冰天雪地里寻找食物的绝望吗?你知道女孩子来了月事只能用沙子忍痛擦拭的感觉吗?你知道全日本除了连野狗都活不下去的山里,还有没被你们武士占着的土地吗?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们活着的每一天都在忍受你们想象不到的痛苦!你更不知道我们为了这次任务,已经把风魔里历代传下来的武器、暗器、装备全部带走了,我们根本没打算活着回去!”
平八以手捶地,披头散发,几乎已经是在嘶吼,在惊动了牢房守卫又被桂小五郎喝退后,才慢慢恢复平静。
“如果你相信我,告诉我你们村子的位置,我可以负责帮忙把他们迁到长州藩,那里是全日本最富裕的藩,如果辛勤劳作,吃饱肚子还是可以的。”
心情激荡之下,小五郎忍不住对这个曾经凶残的敌人产生了恻隐之心,虽然他知道这种做法很不符合他当下的身份地位,如果被有心人告发,最严重的后果甚至会被削去世袭藩士的地位,驱赶出藩,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改变这些可怜人的悲惨命运。
平八听到少年武士发自肺腑的话,也恢复了平静,“不必了,托剑圣大人的福,这次任务足够村子好好生活一段时间。作为善意的报答,我可以向大人透露一句,虽说我们忍者的守则是不能透露雇主,但这次与我们联络的人也是一个忍者,在交代完一切后便干脆利落的服毒自杀了,所以背后真正的雇主是谁我们也没有任何头绪。”
空山一叶拦住想要慷慨陈词的小五郎,对着平八点了点头:“多谢,你还有什么愿望吗。”
“这辈子没有,下辈子,我希望成为一名武士。”忍者平八抬起头,压抑住羡慕和渴望的目光,最后看了二人一眼,转过身闭目不语。
直到二人的脚步声消失在牢房、守卫走近的声音传来后,才慢慢睁开眼。
他把手伸进一根汗毛也没有的腋窝下,紧贴皮肤揉捏了几下,从外面看上去就像懒散闲汉在抓痒,但他掏出的时候,手上已经多了比手掌大不了几寸的一张似皮非皮、类似纸张的圆形薄片;
又在头发中抓了几抓,指尖多了根仅一寸长的褐色小针,平八不动声色的把薄片铺在小臂上,夹着针的一只手看似在另一只手的小臂上画着圈抓挠,但其实每画一圈,都会刺破手臂静脉,针尖沾着鲜血用一种极其简洁特殊的符号把今天从埋伏空山一叶开始,到监牢中与空山一叶对话的情况描述一遍。
做完这一切,平八借着擦汗的动作把小针重新藏进发丛中,又把手指尖伸进嘴里,来来回回抠着牙缝,看起来就像是在无聊的剔牙。一会,他的手中竟然多出一个小小的蜡丸,他把那张薄皮稍稍揉搓之后裹进蜡丸里,最后不动声色的咽进腹中。
在那些守卫看来,里面这位虽然是上官吩咐要严加看管的极度危险的忍者,但本质其实也不过是个乡民,挠痒剔牙打哈欠,一副这个时代地道的农家作风。看到这个忍者最后趴在稻草上,也以为他只不过是想要打个盹罢了。
该做的一切已经做完了,身为忍者,虽然任务失败,但毕竟尽了自己的本分,风魔里随着自己这位最后的中忍死亡,也会烟消云散吧。在雇佣了他们的那些大人物眼中,不过是损失一笔微不足道的钱财罢了,但这笔赏金也足够剩下的老弱妇孺重新选择一处平静的村落安家,过上几年舒适的日子了。
平八满足的幻想着,幻想着村子里的人人有衣穿,人人欢乐的吃着白米饭的情景,上下颚用力,咬碎口腔最深处的毒牙,全身肌肉一僵一松,带着微笑静静死去。
乱坟岗,啼哭的夜风让夏日深夜多了一层令人颤栗的寒意,一个衣着破烂、披头散发的妇女拉着一个更加瘦弱不堪,年纪不过4、5岁的小女孩,呆呆的站在一座新挖掘的小土丘前面。
妇女一言不发的用一根树枝挖开土丘,拽出平八已经僵硬的尸体,在尸体身上仔细观察着,看到平八左小臂上针眼大小的血洞之后,她从怀里掏出一柄小刀,熟练的划开平八的腹腔,切开胃部,伸手摸索几下后,掏出一只蜡丸死死捏在手中。
看着死尸开始发胀的脸上露出的平静表情,妇女发出几声极度悲哀的呜咽,不忍再看,侧着头把平八的尸体推回坑中,用有些僵硬的手抓起土,一把一把填平土坑,随后,拉着同样一脸麻木的小女孩,跌跌撞撞的没入了黑暗中。
这场针对空山一叶的阴谋,随着最后一位忍者的死亡似乎已经画上句号,风魔里也像大多数忍村一样,被时代的洪流席卷而过。
也只有个别忍痛活下去的人们,会在午夜思念中,回忆起江户城外乱坟岗有一座不起眼的小土包,下面埋葬着一位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来世的忍者。
忍者的故事已经结束,但命运的丝线繁复纷乱,会把知情不知情、相关不相关的人们纠结在一起,直到下一个命运轮回之前,没人能够摆脱这种束缚,也许这就是让人无奈的宿命的一部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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