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再接着浮现在许广陵脑海中的,却是王安石《游褒禅山记》中的那段话:
“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
“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
可以无悔矣。
如果这次失败,他能无悔吗?
许广陵还真不知道。
如果一件事,做下去,不管成功还是失败,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后果,或者说,有什么后果,也能够承担得起,那自然是只要下定决心,问心无愧,接下来的自然也是无悔。
可如果后果是不堪承担的呢?
这一刻,许广陵第一时间想到的却不是自己。
而是已然不在的父母。
以及两位老人。
同时,其他所有认识的人,也一个个地在脑海中浮现。
这一日,在山顶上,许广陵从上午坐到了黄昏,然后就如平常散步一般,把大猫带回到了那片洼地上,特别地逗弄了它一会,然后让其自行觅食,再接着,许广陵便自个地,朝地下而去。
不需再等,此刻,就已经是他最好的身心状态。
所以,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至于失败……真要不可避免地失败,那就失败吧,也没有什么好说。
有一句话怎么说的?
男儿到死心如铁。
一路走着,许广陵的心情渐归平静,思绪也渐渐平复,意识同时也渐渐地归于空灵。待进入地下,顺着地下河向着大地山川之气最为浓郁的地方而去的时候,许广陵整个身心,已经大半,提早进入了特殊的状态之中。
地下河,没入地下的尽头,无法再前进的地方,许广陵早就在这里开辟了一个临时的居住之处,不止地方被清整出来好大的一片,就连草席枕头之类的,这里同样有一套。
许广陵毕竟不是野人。
既然有草可以编织草席,那躺在草席上肯定比直接躺在地上要舒服得多。
甚至,都不仅仅是舒服。
区区一张草席,代表的却是“文明”。
这一天,许广陵没再下水和河里的那些鱼玩耍了,在往日,那自然是最好的锻炼及消遣方式,但今天,他要的既不是锻炼,也不是消遣,而是全副身心,以最巅峰的状态,走向面前的关隘。
至于接下来面对的会是什么,老实说,许广陵连半点都不清楚。
在草席上正常地躺下,但许广陵却并没有如往常那般随意地支起一只腿,更没有两手垫在后脑什么的,而是正儿八经地,以整个身体都贴落于草席的姿态,如小孩般地乖顺地静静躺着。
这是黑暗而又寂静的地下。
黑暗,没有丝毫光源,这是肯定的。但在今日的许广陵眼中,黑暗却又不是黑暗。
寂静么,这是近百十米深的地下,更重要的是,这位置,是位于高高的山脉之下,换言之,如果沿许广陵此时位置的头顶直上,大抵需要凿个几千米,才能见得天日。
地面上的任何动静,都不可能传达到这里。
是任何!
边上不远处的地下河,静静流淌着,几乎没有任何声息,倒是那些鱼,会偶尔地弄出声响,但也只是偶尔而已,而且那些声响,更只是衬托出了此地的极度幽寂。
如果普通人处在这样的环境中,是会发疯的。
就别说黑暗了,单是这样的安静,安静到连自己身上血液流动的声音,都能听到。
而那种体验,对一个普通人来说,绝不会美好。
但于许广陵而言,这一切,都只是寻常。其实,当初在长白山那里,自他凿开厚厚的冰层进入天寒地冻的天池中起,实际上就已经开始步入一种“不可思议”的境地了。
而这种行为,更早的,可以追溯到尚在章老那里的时候,夜晚待在公园中?
许广陵默默地看着顶上几十米处的山石,如同倒过来的大地,而后,缓缓地,一点点地,轻轻闭上了眼睛。
这一闭,其实意味着可能再没有睁开的时候。
当然,只是可能。
而许广陵想要争取的,是另外的一种可能。
为了那个可能,这几天,他已经反复地推敲又推敲了,对于可能的任何一个细节,他都到了点滴于心。——当然,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此时此刻,尽人事,听天命。
只此六字而已。
眼睛轻阖,身外的世界,悄然远去,许广陵身心开始映照的,便只有自身。
心脏在缓慢而有力地跳动着,怦,怦,怦,基本上,一分钟,才跳动那么一下。但就那一下,却极轻松自如地驱动着血液,在身体里从头到脚地往复。
从脏腑,到肢体,许广陵跟随着身体的血液,完完整整地走了那么一圈。
这“一圈”其实是个极简单极笼统的概括,事实上,哪怕穷千百万字,也很难把血液一个周期的所有周流方式,尽数地描绘出来,那太复杂,可能比地球上所有河流的流转方式加一起,都还要复杂。
“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
这是《庄子》“大宗师”篇里的话,也基本上是许广陵这一次行为的宗旨。
血液缓缓流淌,涤荡着四肢百骸,如果说当初许广陵只是五脏的五色花开,时到今日,他是整个身体,都完成了“花开”。
血液在身体里缓缓地渗透,而后,随着许广陵的心念动处,心脏的跳动也渐渐变缓,从一分钟一下,变成两分钟一下,然后三分钟一下……
直至不知多久之后,彻底地停止了跳动。
而后,血液的流动,也跟着趋向于静止。
就在这个时候,大窍自行启动,从蛰伏状态中苏醒,许广陵的手脚处,四个无形的漩涡渐渐产生,然后,此地本就很浓厚的大地山川之气,疯狂地汹涌而来。
聚集,聚集,聚集。
收缩,收缩,收缩。
慢慢地,以许广陵为中心,一个区大的“光茧”,凝聚在天地之间。
大窍从蛰伏到苏醒。
中窍从蛰伏到苏醒。
小窍从蛰伏到苏醒。
而后,小窍中窍大窍,在带动整个身体共振之后,却又开始再度地蛰伏。
只是,只蛰伏却还不够。在许广陵此刻已然只是只有一点灵光尚存的情况下,蛰伏的大中小窍,那介于有形和无形之间的窍,开始“瓦解”。
不再是蛰伏,而是彻底地散开,或者说湮灭。
没有时间的概念,许广陵的意识渐渐陷于沉寂,连那仅有的一点灵光也归于沉寂,而当大中小窍随着许广陵最后的心念完成了应有的布局之后,许广陵的身体,亦彻底沉寂。
此刻的他,在状态上,和一块石头,和一滴水,再没有任何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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