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忠气冲冲地走上去,拿起三截鞭,噼噼啪啪地迎挡着。看眼前刺刀越来越多,他一个人堵挡不过了,伸开铜嗓子喊了一声:“是刀子山也得闯,同志们!上呀!”大贵憋粗了脖子,把胳膊一伸,喊:“打退贪官污吏的爪牙!”人们一齐瞪出眼珠子喊,喊得天摇地动。张嘉庆和朱大贵带着伍老拔、二贵、庆儿、伍顺等十几个人,拿着十几杆长枪冲上去。保安队不敢伤害请愿的群众,被农民纠察队冲垮了,退进院子里。
朱老忠说:“同志们,向里闯!”
朱大贵、张嘉庆、伍老拔,带着大队的人们,哇呀的一声,冲进院里。人们挤满大堂,挤满前后院,站满了屋顶上。
朱老忠站在队伍前面,举起拳头大喊:“要求贪官污吏出来和民众见面!”人们紧跟着喊起来。警察和保安队,还是逞着吃人的架子不敢。朱老忠又喊:“同志们!他们要是伤害我们一个,我们怎么办?”人们喊着:“摁窝儿打死他们!”朱老忠喊:“那么,各人找寻各人的武器吧!”人们找了铁钯大镐、砖头石块,拿在手里,摆开阵势要打仗。
县长听说请愿的群众人多势众,不敢出来。保安队和警察保护着县政府。人们等了半天,才传出话来:“可以暂时不交割头税。”江涛要求他明令取消,县长不敢,说要请示省政府。
江涛看人们从早到晚,只吃了一顿饭,身上累极了。叫伍老拔把他拱起来,站在石碑上,说:
“同胞们,老乡亲们!看到咱们的力量了吧!只要群众一起来,就吓得土豪劣绅们屁滚尿流,贪官污吏们也浑身打颤。
有人再来收交割头税,怎么办?”
朱老忠跳起来,使出绝力喊:“当场打死!”
人们一齐喊着:“打倒土豪劣绅冯老兰!”
江涛歪起脖子,学着贾老师的手势,举起右手,摇手大喊:
“反对验契验照!
“反对盐斤加价!
“反对高利贷!”
人们一阵阵高声喊着,喊得天摇地动,江涛又说:“愿意打倒土豪劣绅、铲除贪官污吏的人们!你们加入农会吧!”
人们不约而同地喊着:“我们一齐加入农会!”
江涛说:“同志们!回去的时候要三三五五地搭伴走,路上要防备土豪劣绅们的暗害!防备巡警和马快班的逮捕!”
散了会,朱老忠套上牛车,人们坐在车上,他跨上外辕,打着响鞭回家去。江涛和严萍一块走,走到半路上,严萍对江涛说了知心话。她说:“我一见到示威的人群,心里真是兴奋,一股劲儿跳啊!”江涛送她走到大门口上,才独自格儿走回来。
自从开了大会,江涛心上老是象架着一团火,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他独自格儿坐在冬天的树林里,沉思默想,在总结着斗争的艺术。那天,他悄悄走进梨林,把身子靠在梨树上,眯缝着眼睛向着太阳取暖。严萍从背后走过来,用细树枝扫了一下他的耳朵。他以为是一只什么虫儿爬进耳朵里,急摇了摇头,回身一看是严萍。严萍咯咯地笑起来,江涛也无声地笑了,心上一跳,脸上有些红晕。
严萍问他:“你在想什么?”
江涛说:“我在想运动过去了,广大农民怎样对付冯老兰。”
严萍坐在江涛一边,江涛睁起黑亮的眼睛看着她。猛地张开臂膀,把严萍拦在怀里,热烈地用滚热的嘴唇,吻着她青青的眉峰……
他们在空旷的林子里,细细谈心。思想如同一匹脱了缰的、刚扎牙的小马,伸开四蹄,奔驰在祖国的大地上。两人共同绘下了多少理想的图画;两个人共同研究着,画上又撕碎,撕碎了又画上。年轻的、狂热的血液,在胸膛里鼓荡,开始感到革命给予青年人的自由和幸福。
第三十八节
人们自从在城里大集上开了大会回来,到处扬嚷反割头税的胜利。老驴头看反割头税胜利了,心上又想起春兰的婚事,慢搭搭走到朱老忠的家里,朱老忠把他让到屋子里,坐在炕沿上。老驴头问:“老忠兄弟!咱这亲家能做不能做?”朱老忠暗里笑了笑,说:“亲事能做不能做,我这里好说,单看你的。”
老驴头问:“怎么单看我?”
朱老忠说:“咱大贵说了,你要想娶他过去,比登天还难。”老驴头呵呵笑了说:“怎么这小子这么死羊眼,嫌我穷?”
朱老忠说:“他说你有千顷园子万顷地,他也不干。”
老驴头一听,可就挼下精神来,搔了搔脑袋失望了。说:“咳!那么一说,咱就沾不上你们的光了……咱老了……不行了……”他想到两口子都老了,家里没有顶门立户的汉子,只春兰一个,那能过得了日子?再说春兰是个闺女家,长得不平凡,又有点名声,乡村里一些半大小子们,净想编着法子欺侮……想到这里,由不得眼里掉下泪来。
老驴头这点心事不说出口来,朱老忠也会明
白。贵他娘见老驴头精神发苶,走过来嘻嘻笑着说:“还说俺死羊眼哩!从你那炕头走到俺这炕头,只有迈步远,没的把春兰娶在我这院里,将来你们老两口子要是有个灾儿病儿,早起后晌的,我就不叫春兰家去瞧瞧?莫说咱成了亲家,就是街坊四邻异姓外人,家里没有人手,缺手缺脚的,咱也不能看着他遭难。”
老驴头摆着长满了胡子的长下巴,说:“这么一说,做了亲戚,又成了你们的累赘了?”
贵他娘说:“亲戚朋友嘛,有什么说的!”
说到这里,老驴头心上可就活起来。他想:“乡村当块儿,又是一条街上,春兰早起后晌过去照看照看,也还可以。”他说:“咳!孩儿是在我身边长大的,我不忍叫她离开我。”
贵他娘说:“你也得知道孩子的苦处,春兰年纪不小了,你不心疼她?”
老驴头说:“我的孩子,我为什么不心疼!”
贵他娘说:“你心疼她,你还拦着她。”
老驴头只是摇摆着下巴不说什么,不住地叹着气说:“咳!
天哪……难呀!难呀!人活着真是难呀!”
朱老忠看他心里实在难受,走过去伸出大拇指头问:“大哥!你不相信我朱老忠吗?”
老驴头又抬起头来说:“相信哪!”
朱老忠说:“你相信朱大贵不能冻死饿死你们,你就把春兰给了他,你要是不相信,咱就两便吧!”
老驴头一听就乐了,说:“你要是这么说,咱这门子亲戚算是做成了,我知道大贵是个仁义孩子。”
朱老忠和贵他娘哈哈笑了,老驴头也在森森的长胡子上带出笑容。立起身出了口长气,拍了拍腰里褡包,高兴起来。朱老忠说:“说是说笑是笑,运涛那孩子还在监狱里,如今要是这么办了,我觉得对不起他。再说还有咱春兰,她和运涛心热,这么办了,恐怕她还不依。咱得慢慢商量。”老驴头看朱老忠又犯了思量,摇摇头抬动腿脚走回去。春兰和她娘正在黑影里坐着被窝头说闲话。老驴头坐在炕沿上,扬起下颏呆了一会,说:“闺女!你也别嫌羞了!我俩这么大年纪了,愿意看着你有个归宿,就是将来睡在黄泉里也安心。”他慢吞吞地把大贵的事情说了。又说:“我就是你这么一个。你要是愿意,就点个头儿,要是不愿意,就摇摇头儿。”
春兰一听,不知怎么好,热烘烘的浪头传遍身,在暗影里连连摇着头。可是她不知道父亲看见了没看见,就势把身子一歪,伏在被窝上,她的心在不停的颤动,好象有一股温热的泉水在心上流动。咳!天哪,她经过了多少灾难呀,今天又到了这个关节上,走到十字路口。
那天晚上,朱老忠摸着黑,踏着那条小道上小严村去。路上的雪化了又冻住,两只脚一踩上去,就疙疙瘩瘩的。他奔奔坷坷地走着,到了严志和家门前,敲门进去,和江涛、严志和、涛他娘念叨了一会子开大会的事。朱老忠说:“有个事儿,我想跟你们商量商量。”
严志和问:“你说春兰和大贵的事?”
朱老忠说:“唔!老驴头答应把春兰给大贵了。”
严志和看了看朱老忠说:“好,好啊!这么着好。在我这心上,算是完了一件事情。再说咱没儿不使妇,没过门的媳妇,常来常往也不好。”
涛他娘也笑了,说:“过来过去都是咱一家子人!”
严志和跟涛他娘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不怎么同意把春兰嫁给大贵,他们舍不得。自从运涛坐狱的那年,春兰就常过来帮他们缝缝洗洗,头疼脑热的时候,也来服侍汤药。春兰好象一条红绳,把运涛和老爹老娘系在一起。他们一看见春兰,就会想起运涛,感到儿子的温暖。如今一说起春兰要出嫁,孩子大了,他们说不出一个不字。可是春兰要是真的离开他们,却又象失去一件宝贝似地心疼。朱老忠呢,也不过是试探一下罢了,春兰嫁给大贵,他固然高兴,春兰和运涛结婚,他更高兴。可是这也只是一个幻想,谁知道运涛什么时候才能出狱呢?江涛看准了三位老人的心情,也说:“春兰嫁给大贵,我当然乐意,可也得看春兰愿不愿意。”
他这么一说,几个人同时沉默下来,不再说下去。真的,春兰这孩子,她要是一直扑着心嫁给运涛,可是怎么办呢?这个问题,谁也答不上来。江涛猛地想起,他听到人们说过,监狱里允许家里妻子去探望,允许未婚妻去结婚,还可以同屋居住,可是那只是一个传说,没有银钱垫道,那是万万不能的。他又想到,虽然如此,到底运涛什么时候出狱?春兰还是和大贵结了婚好。
第二天吃过早饭,江涛去找朱老忠和朱老明,商量以后怎样应付锁井镇上恶霸地主的事,黄昏时分才回来。走到北街口上,春兰从小门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个小红包袱,见了江涛,停住脚步说:“江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