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老兰一时高兴,说:“革命这股风儿过去了,这么着吧,我听了你的话,咱在大集上开花庄,开洋货铺子。什么这个那个的,赚了钱才是正理。”
冯贵堂一听,瞪出黑眼珠,笑眯眯地说:“哈!咱也开轧花房,轧了棉花穰子走天津,直接和外国洋商打交道,格外多赚钱!”
李德才坐在这里,听他父子们念叨了会子生意经,也坐麻烦了,严志和还在等着他。他问:“严志和想使你点帐,你看!周济他一下吧,他儿子运涛在济南押着。”
冯老兰把眼睛一瞪,说:“他干别的行,干这个我不借给他。严运涛就是个匪类,如今陷在济南。我要把钱放给他,不等于放虎归山?还不如扔到大河里溅了乒乓儿!”
李德才说:“不要紧,利钱大点。严运涛不过是个土孩子,能干得了什么?”
冯老兰说:“一天大,一天折八个斤斗儿,钱在家里堆着,我也不放给他。那小子!别看他人不起眼儿,他是肉里的刺,酱里的蛆,好不仁义哩,要他个鸟儿就不给我。严志和卖地我要。”
冯贵堂说:“东锁井那个地,不是坐硷就是沙洼,要那个干吗?”他对这一行没有什么兴趣,说完就走出去了。
李德才说:“还是放帐吧,得点利钱多好。”
冯老兰把脖子一缩,说:“嘿,‘宝地’!”说着,满嘴上的胡髭都翘起来。
李德才笑了说:“你倒是记在心上了!”
冯老兰说:“人家说,中国是农业国,土地就是根本,有了土地,子子孙孙受用无穷呀!村有数的东西,我能忘得了?”
李德才顺着原路走回来,严志和还在那里蔫头搭脑地等着他。李德才说:“钱有,人家不放。”
严志和一听,碰了硬钉子,合上眼睛,头上忽忽悠悠地晕眩起来。使不到钱,去不了济南,营救不了运涛,运涛那孩子在监狱里受罪哩!他闭上眼睛呆了一会才睁开。说:“你给说说,帮补俺这一步儿吧。”
李德才说:“你这人真不看势头!你就不想想,你是欢迎革命军的,他是反对革命军的。那早晚你与他对敌,打过三年官司。”
严志和听得说,瞪起眼睛,张起嘴不说什么。他想到冯老锡家去,冯老锡才和冯老兰打完官司,输得家败人亡了,冯老洪家门坎更高。想来想去,只有一条道儿——卖“宝地”。
他说:“他的新房都是我垒的。”
李德才不等说完,插了一句说:“你图了工钱。”
严志和说了半天好话,李德才又哈哈笑了,说:“你去地不行?”
严志和说:“哪!把我那梨树行子卖给他吧!”
李德才咧起嘴角说:“我那天爷!那个老沙沱岗子,人家冯家大院里,荒着的地也比你那个梨树行子强。”
严志和说:“那可怎么办?”
李德才说:“我知道?你到别人家去看看。”
严志和低下头想了老半天:这是个死年头,谁家手里不紧?他弯着腰立起来,才说望外走又站住。当他一想起运涛在济南监狱里受罪,“早去几天,父子兄弟有见面的机会。晚去几天,就见不到面了!”说着,眼泪又流下来。
李德才用手向外摆他说:“算了!算了!有什么难过的事情,家去想想吧,别叫旁人替你难受了。”
一句话刺着严志和的心,呆住了一下,才伸起两条胳膊,看了看天上,说:“天呀……把我那‘宝地’卖给他吧!”
李德才问:“你肯吗?”
严志和瞪直眼睛,抡起右手说:“卖,我不过了!”说着,他咬紧牙关,攥起拳头,象要打人。
李德才说:“你这是干什么?发什么狠?”
严志和低沉地说:“我不想干什么,我心里难受,象有老鼠咬着!”他瞪出眼珠子,牙齿锉得咯嘣嘣地响。
严志和决心出卖“宝地”,写下文书,拿回八十块钱来。进门把钱放在炕上,随势趴在炕沿上瘫软了,再也起不来。
涛他娘问:“这是使来的钱?几分利钱?”
严志和头也不抬一抬,说:“不,卖了宝地!”
一说类了“宝地”,涛他娘放声大哭起来,说:“不能去‘宝地’!他爷爷要不依!”
严志和几天没睡好觉,也不知道涛他娘哭得死去活来,哭到什么时分,就呼呼地睡着了。梦见运涛在铁笼里受罪,苍白的脸,睁着两只大眼睛向他望着……
朱老忠送完了殡,一个人走回家去,坐在捶布石上抽了一袋烟。也不知怎么的,自从听到运涛入狱的消息,不几天脸上就瘦下来,眼窝也塌下去。连日连夜地给严志和主持丧事,心上象架着一团火,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等把白事办完了,身上又觉得酸软起来,浑身软洋洋的。可是事情摆着,他还不能歇下来,运涛在狱里,等他们去营救……
朱老忠正仰头看着天上,盘算这些事情怎么办,江涛走进来。到了他面前,也不说什么,只是眨着两只黑眼睛呆着。朱老忠抽完了一袋烟,才问:“上济南,你去还是你爹去?”
江涛说:“我爹身子骨儿不好,有八成是我去。”朱老忠又低下头,沉思默想了半天,才说:“你也想一想,你哥打的是共案,我可不知道你与他有什么关系不?”说完了,抬起眼睛看着江涛。江涛还是低着头,咕咕哝哝在想说什么。朱老忠不等他说话,又说:“我听人家说过,北伐军到了北京,逮捕了不少共产党员。那里出过这么一会子事,先逮住了哥哥,押在监狱里,兄弟去探狱,也被逮住了,兄弟也是共产党员……”朱老忠说到这里,不再往下说。
江涛想:从这里走到山东地面,也不至于怎么样吧!而且年轻,还未出过什么风头……他倔强地说:“他们逮捕我,我也得去看看我哥哥!”
朱老忠说:“那可不行,这不是赌气的事,不能感情用事。”
江涛把自己不至于被捕的道理讲出来,朱老忠才答应他一同去济南探监。还说:“虽然这样,我们也得经心,道上咱再仔细说。”
贵他娘听得说两个人要上济南去,走出来问:“你们什么时候动身?也要带些鞋鞋脚脚,穿的戴的。”
朱老忠说:“我想明天就起程……”
贵他娘不等朱老忠说下去,就说:“忙活一年不是容易,大秋来了,家里……”
朱老忠说:“先甭说大秋,按庄稼人说,大秋固然要紧,可是打救在狱里的人,比大秋更加重要。我主意一定,不用多说,你给我包上两身浆洗过的衣裳,两双鞋,还有大夹袄……咳!比不得咱进城打官司,这一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不知道碰上什么意外的事由,也不知道能回来不能回来。”
贵他娘问:“你还要替他打人命官司?”
朱老忠听到这里,有些不耐烦,猛一抬头说:“嗯?他是我侄子,他是我们穷人群里的凤凰,如今陷住了,我不替他打人命官司谁去替他打人命官司?”说到这里,他又想起古书上说的:梁山泊的人马,还劫过法场……他想着站起身来,在院里蹓了两趟腿,运了一口气说:“俺哥们还不老……”
江涛在一边看着这位老人的精神,深深感动了他。问:
“要带多少钱?”
朱老忠说:“估计你们也没有多少钱。有多就多带,有少就少带,没有就不带。拿起脚就走,困了就找个庙儿就睡,饿了就沿村要口儿吃的。”
朱老忠一说,江涛流下泪来,说:“忠大伯!你上了年岁,还能那样?咱还是坐火车去吧!”
朱老忠说:“咱那里有钱坐火车!我十五岁上,一个人下关东,一个钱儿没带,尽是步下走着。”说完了,又吩咐贵他娘:“就是这么办,我走了以后,你和二贵把梨下了,收拾了庄稼,在家里等着我。还要告诉你们,在这个年月里,不要招人惹事,也不要起早挂晚的。”又叫贵他娘做两锅干粮带着,二贵不在家,叫江涛帮着烧火。朱老忠拿起腿走出来,明天要走了,他要上小严村去,看看严志和好了没有。一出村刚走上那条小路,看见春兰在园子里割菜,他又走回去,问春兰:“明天,我要上济南去看运涛,你有什么话要捎去?”
春兰正弯着腰割菜,一听就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来。眼里的泪,象一条线儿流在地上,说:“叔!要去吗?”
朱老忠说:“明天就走。”
春兰低着头,嗫嚅说:“我也想去。”
朱老忠听了,看着春兰难过的样子,怔了半天,才说,“你不能去,咱乡村里还没这么开通,你们还没过门成亲,不要太招摇了。”
春兰红着脸立起来,也不看一看朱老忠,只是斜着脸看着千里堤上。这时想起那天晚上,运涛临走的时候,他们在那里谈过话,就顺着那条小道走了……她说:“你告诉他,沉下心去住满了狱回来,我还在家里等着他……”说到这里,鼻子酸的再也说不下去,把两手捂着脸大哭起来,眼泪从手指缝里涌出来。
朱老忠由不得手心里出汗,把脸一僵,直着眼睛说:“春兰!你有这份心胸就行,我要去替他打这份人命官司。只要你肯等着,我朱老忠割了脖子丧了命,没有翻悔,说什么也得成你们!”说到这里,血充红了脸。为了运涛受害,已往的仇恨,又升到他心上,他心里实在难受。清醒了一下头脑,才忍过去。他说:“现在革命形势不好,你在家里,要少出头露面,少惹动人家注意。咱小人家小主儿,万一惹着了人家,咱又碰不过。在目前来说,只好暂时忍过去,等着革命的高潮再来。你知道吗?”
春兰说:“我知道。”
朱老忠说:“你给运涛有什么捎的,也拿来吧!”说着,迈动脚步,走到严志和的小屋里。
这时严志和醒过来了,在炕上躺着,身上发起高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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