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 / 1)

运涛停住手,掏出一个小烟袋,打着火抽着烟。叼在嘴上,吧咂吧咂地才抽哪!等江涛耪了上来,他又要讲故事。运涛很会讲故事,不论十冬腊月大雪天,或是新年正月的闲暇日子里,老是有一群姑娘小子,挤在严志和的小北屋里,来听运涛讲故事。他指手划脚,摆划鲁智深拳打镇关西,讲说景阳岗上武松打虎或是林冲被逼上梁山。春兰姑娘一听起他讲故事来,就象入了迷。今天,他一说要讲故事,江涛就耪得更快了,紧跟上来。

运涛清了清嗓子,说:“在老年间,咱这块地方发过一场大水……”他抬起头来,看着锁井村前,千里堤上郁郁苍苍的白杨树,说:“有一天晚晌,象天狗一声吼叫,没等得娘从孩子嘴里把奶头捵出来,就被大水冲跑了。冲走了爹娘,冲走了妻子,把牛呀,粮食呀,都冲走了!这决口开得不东不西,正冲锁井大街。把大街冲成一条河,淹了锁井镇,涝了这一带四十八村……耪呀!”

江涛听到这里,觉得身上寒森森的,说:“这一家伙可把人们涝坏了!”他为了听故事,两手攥着锄头,尽快地耪。运涛说:“剩下来的人们,搬到房顶上或是树叉上过日子。老辈人们说:‘那年头呀,大街上行船,屋顶上安锅,河蛙落在窗格棂上,咕儿哇儿地乱叫唤!’……耪啊!”

一开头,江涛就觉得运涛说的有点玄乎。说到这里,他心上生了怀疑,笑着问:“那河蛙不是鸡,又不是鸽子,怎么能落在窗格棂上叫唤?”

运涛弯着腰低下头,两眼盯着锄刃和谷苗,一步一步地经心用意地耪着。听得江涛问,也不笑一笑。他说:“那是咱爹说的,那年头河水发得特大,水波一直滚到窗户上。那些花琉璃盆、花老包、柳条青们,两只小爪儿扒着窗棂,咕儿哇儿的乱叫唤!”运涛说着,还是不笑。

江涛瞪直了眼睛,说:“我娘!把咱家也涝坏了吧?不,那时还没有我呢!”

运涛说:“那时,咱家还住在下梢里……那年头,碌碡不翻身,子粒不归家,一颗粮食粒儿不收,遍地是一片汪洋大海!人们眼睁睁地看着,耩不上晚田,种不上麦子。靠着剩下的粮食,捞点鱼虾,把鱼虾晒干,混过了冬天。到了春天,人们就拔野草挖地梨,或担着地梨去换点粮食来吃。咱爹说:

‘那荒涝年月,任谁都难熬过呀!’……耪啊!”

“冬天断了水流。第二年春天,四十八村的人们,才拼着死命打上了险堤,因为用的人工过多,时日过长,起了个名儿叫千里堤。这锁井以东,喷了满地细沙。锁井以西,在胶淤上漫过细沙,就成了蒙金沙地。”运涛又回过头来说:“你看,要不咱村满世界都是荒沙吗?……耪呀!”运涛很能体会老年人们受的苦楚,一说到苦难的年月,眼圈儿就酸酸的,眼泪濡湿了睫毛。

江涛为了听故事,摇着锄头紧耪。

“大水以后,冲成了东西二锁井。东锁井以东,大严村小严村,人们不能依靠沙田过日子,就成帮结伙地拉起毛驴,架上牛车,带上媳妇孩子出门逃荒。这群饥饿的人们,在县衙门里磕头下跪,起了讨饭的文书,就在这大平原上游动起来。今日格游到东村,明日格又游到西村。走到一个村庄,就在村外树林里挖锅作饭。到了冬天,在树上扒点子干柴木棒烧起火来,大人孩子们围着篝火烤暖睡觉,烧点水饭润润肚肠。”

讲到这里,运涛觉得老辈人们的生活太痛苦了,眼泪流进肚子里,不忍再往下说。

江涛听到这里,偷偷抹着眼泪唉声叹气,说:“真是难呀!”这孩子很有正义感,听到不平的事情,他会生气。听到愁苦的事情,他会掉泪。有几次被忠大伯看到了,摸着胡子,笑呵呵地说:“别看这孩子年岁不大,将来长大了会成个大气候!”

运涛看江涛心上难受得不行,忙说:“留在家里的人们,丈量了土地,在堤旁栽植柳子,在沙田上种植桃梨。听得老辈人们说,那年头方圆二三十里,三四年里不见米谷。七八年后,才摘下桃梨去换点粮食。十年以后,才有饭吃了!有老辈人们付下的辛苦,流下了血汗,到了这咱,咱这眼前才是一片五花十色的梨园哩!江涛!你看多么不容易呀……耪呀!”

江涛孩子虽小,他也明白:看吧,春天开冻的时候,人们在园里用土把梨树培好,把土台拍得明光光的,好叫油虫爬不上去。桃梨花正开的时候,姑姑嫂子们在园里举起杆子打步蛐。夏天把刮风碰伤的,把虫子咬过的小梨掐去,好叫留在枝上的梨子长得又圆又大。一年忙到秋,才有远地来的客商,来这里坐地收庄。也有的打上席包,载上滹沱河的船只,运到北京天津去。再从天津北京运回日用百货、时新花布,和手使的家具。有了老辈人们的辛勤,才有后代子孙们的好日子过。这段故事,严志和不知道给孩子们说了多少遍。每次讲过,都会激动孩子们的心。今天运涛又讲起来,也是为了使江涛明白:土地是根本,辛勤劳动才是生活的源泉哩!

第十节

过了麦熟,忠大伯带着孩子们搬到新居。有了居住的地

方,一家子人心上才落地了,贵他娘也挺高兴。过了八月节,收拾大秋的时候到了,严志和到园里去下梨,运涛带着江涛,到宝地上去收割那二亩“水里红”大秩谷。那年谷子长得特别好,沉甸甸的大穗子密密层层的,象一领席儿似的,你在这头一推那头就动。弟兄两人从黎明割到小晌午才割完。他们不走原路,顺着河岸向东去,趟着河水走回来。趟着河江涛问运涛:“哥!咱们为什么不在大堤前头过摆渡,偏偏到这里来趟水过河?”

运涛说:“自从忠大伯搬到新家,每次看见我在宝地上耪地,不言声儿就拎着罐子送了饭来。要不忠大娘就走了来,打打呱呱地叫我到她家去吃饭。你想,这耕个地耪个地是日常的事,怎么能老是糟销他们!”

江涛想:“这也是。”

运涛又说:“要是过摆渡,少不了忠大伯又在河神庙底下等着咱!”

他们趟到河边,互相扶持着洗脚穿鞋。猛一抬头,堤坡上大杨树底下站着个人,仔细一看,正是忠大伯。他垂下脸庞,两眼直瞪瞪,一句话也不说。运涛颤动着嘴唇,嘻嘻笑着走上去。不待开口说话,忠大伯镇起脸来说:“运涛,你这就不对!”

运涛楞怔了一下,说:“什么事,大伯?”

忠大伯说:“到宝地上来做活,为什么不告诉我!”

运涛说:“是为这个?大伯!你想这耕个地耪个地,还能……”反正,他不肯说出是故意躲着。

忠大伯说:“我早就看见宝地上有人割谷,估量就是你哥儿俩。你们沿着南河沿往东走,我也顺着千里堤跟过来。走,江涛!你大娘轧好了饸饹,等你们去吃!”忠大伯说着话,脸上始终没有笑容。

运涛嘻嘻笑着,不说什么。那时忠大伯还在身强力壮,墩实个子,红岗脸儿,短胡子黑里带黄。走到门口就喊:“贵他娘!端饭吧,他哥俩来了。”

贵他娘呱呱笑着,走出来说:“我想是你哥俩不再进你大伯这门了呢!”她接过江涛的镰头草帽,挂在墙上。

那时忠大伯院里只有三间小屋,新打了一圈土墙。屋里燠热,就在南墙荫里摆下饭桌。院子扫得干干净净,用水洒过,一派荫凉。

说话中间,忠大娘端上秫面饸饹,红面条里搁上黄豆芽儿。江涛吃了一碗又一碗,正吃着,听得鸟叫,抬起头看见墙上挂着个笼子,白玉鸟絮叫得很是好听。没等吃完饭,就站起来想走过去看看。这鸟儿的嘴和脚都是黄的,他还没有见过。忠大伯看江涛站在墙根底下,眼不动珠,抬起下颏看着鸟,伸手摘下笼子递给他。一个眼不眨,二贵咕咚咚地跑过去,瞅冷子把笼子夺在手里。江涛撒开手,楞怔地站着。

忠大伯说:“二贵!把玉鸟送给你江涛哥哥,我再给你逮只好的。嗯?”

二贵身子拧得麻花儿似地,他不同意,江涛睁着两只大眼睛,眨巴眨巴地不说什么。

运涛也说:“江涛!不吧,我再给你逮只好的,把这只给二贵兄弟留着。”

忠大伯说:“运涛!现在正是过靛颏的时候,你去给兄弟们逮只鸟儿去,我就是不愿叫孩子们不高兴。一个槽头上拴不住两头叫驴;一只玉鸟,给了江涛二贵不高兴,给了二贵江涛心里也不舒坦。咳!人一上了年岁,就看孩子们值重了。

不管怎么把孩子们拉扯大了,就是老人们的落场!”

本地时令:每年春天,麦穗刚刚黄尖的时候,就有蓝靛颏儿由南往北去。每年秋季,棉花掉朵儿的时候,就有红靛颏儿由北往南去。那一天运涛背上一合网,走出北街口。二贵、江涛、大贵在后头跟着。一出街口,春兰在门口站着,见了运涛笑了笑,问:“运涛!你们干吗去?”

运涛也笑笑说:“我呀,去赶鸟儿。”

春兰说:“我也去。”

运涛说:“你不要去,又叫你爹说你。”

春兰瞟着运涛说:“我不怕!”说着,跑了两步跟上来。

运涛说:“那你就去。”又回过头,把胳膊搭在大贵肩膀上,说:“咱们今年秋天要是能逮只好鸟儿,冬天再逮两只黄鼬,咱就能过个好年。明年春天,也有零钱儿花了!”

大贵说:“哪,今年大正月里看戏的时候,咱在戏台底下茶桌子上一坐……”说着,他停住脚步,端出坐在凳子上的姿势,把手在桌子上一拍,说:“沏上壶好叶子!来一盘大花生仁!再来一盘黑瓜子儿!”

春兰把大贵一拍,扭起嘴儿说:“看看美得你们,还想坐轿子呢!”

大贵一听,立时装出河蛙眼儿,瞧了瞧运涛,又瞧瞧春兰,说:“我早就知道,你们俩快该坐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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