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初夏来得极早,秋杏仍在给陈九送药材,只是不曾再看他了。
老曹每天都醉醺醺的,除了买酒,再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陈九每日坐在亭子外,脸上又有了笑意,是笑着给来往客人问好,除了许物。
所以他挨的那拳,便极重。
陈九爬起来擦擦血,不当回事。
勾栏对他的看管松了一些。
他每日都会帮老曹把饭送去,看着老人吃完后,会去淮水边上钓一会儿鱼。
钓起的鱼,又会被他又放回去。
有时候淮水会翻起很大的浪潮,几乎要把船坊掀起,陈九就站在淮水边上。
看潮起潮落。
桂夫人现在时常传唤他了,叫他去船坊各处做事,一些以前不能去的地界,都去了个遍,不能看的事,也看了个大概。
那花魁他看了一眼,确实极为美艳,当不当得起那句“天怜汝容,不允汝老”倒是不知道。
只是有天晚上,他受吩咐访问花魁时,看着花魁正坐在梳妆镜前,手里针线翻飞,正缝着什么东西。
陈九抬头望去。
花魁脸庞平滑,无口、无鼻、无眼。
她手里正在缝制一张面皮。
花魁悠悠带起这张极美面皮,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陈九,柔弱问道:“美吗?”
陈九笑了笑,“别恶心我。”
他转身就走。
那花魁眯起眸子,婉转一声,“真不愧是桂夫人手底下的人。”
陈九缓慢走出船坊,他终于知道,为何勾栏会不断死人,且死的都是一些俏丽女子了。
是在养这画皮女鬼。
这就让他更感恶心。
他站在船坊栏杆旁,看着水中自己倒影,面无表情。
在这勾栏待久了,他好像都不太会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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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水边时常会掀起浪潮了,没有丁点预兆,莫名其妙,有时浪潮极大,洒起高高浪花,会把船坊来往客人也都淋湿。
陈九找了把顶大的伞,立在自己坐的位置上,像是一个铺子一般,挡烈日和水花。
今日的浪潮极大,就连船坊都跟着晃动,极其骇人。
远方茶楼,白衣男子坐在顶楼木栏上,轻轻摇着折扇,双脚在外晃着,看着远方淮水起浪,笑道:“那黑蟒又翻身了。”
他面色蓦然一变。
一柄飞剑悬在他的面前。
剑柄处站着一位冷冽女子。
白衣男子双手举起,眯眼笑道:“白仙子,有话好好说。”
白止脚踩飞剑,面无表情,“顾三重,这黑蟒妖丹是我的了。”
名为顾三重的晗晗宗首席弟子颇为无奈,解释道:“白仙子,这机缘不是这么个拿法……”
剑尖逼近一点。
“我的。”
白止又重复一遍。
顾三重叹了口气,太无奈了,于是他只好又道:“其实紫气门的算命先生,无弦山的老瞎子,还有雾霞山脉的廖志野都想要这机缘,用来破开金丹瓶颈的。”
言语之间,已经将这次想要抢夺机缘的大修士都卖了。
白止只淡淡说了一句,“我来与他们说。”却仍是盯着顾三重。
顾三重只能摇摇脑袋,“我可不敢与白仙子你抢。”
那柄飞剑瞬间退去,不见踪影。
顾三重打开折扇,叹了口气,暗道好险。
“顾道友,你这可太讲义气了。”
一位粗布衣衫的老瞎子不知不觉中立于木栏旁,手里捏着一个铜钱,不停摩擦。
顾三重神色一正,“你也看到了,是白仙子悬飞剑于我头颅处逼我说的,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老瞎子懒得与这山上出了名嘴贫的顾三重浪费口舌,反问道:“真不抢这元婴机缘了?”
顾三重摇了摇折扇,轻笑道:“我只说了我不敢,可没说我不抢。”
老瞎子颇为好奇,“你就不怕到时候,那白止直接给你来上一剑?”
顾三重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挨一剑又如何?反正到时候我抢着那黑蟒妖丹了,就直接跑,实在不行就窜学宫里去,我就不信她敢当着学宫圣人的面砍我。”
老瞎子颇为无语,沉默一会儿,再问道:“那黑蟒真没破开金丹瓶颈化蛟的希望了?”
顾三重笑道:“不然我们为何在这?”
若是黑蟒能化蛟,行云布雨,自然能成这清风城方圆千里的山水正神,先不谈其到时候的元婴修为,就连学宫道观都要庇护它。
别说他们这几个金丹修士了,就算把宗门里的太上天人喊来了,也一样只能捏着鼻子装怂。
毕竟谁都不想挨学宫圣人一巴掌。
老瞎子突然感叹,“这黑蟒可惜了。”
顾三重点头,“它要是不强行行云布雨,福泽一城,就老老实实走江化蛟的话,估计走完淮河后,就是一条实打实的元婴蛟龙。”
老瞎子接道:“不过它这行云布雨,也为自己攒了功德,化蛟之时,估计学宫圣人会看着点的。”
顾三重无所谓,“看着就看着呗,反正化蛟无望,大限以至,都不用我动手,它自己就会身消道死,我就等着抢夺那枚内含元婴机缘的妖丹就行了。”
老瞎子笑了笑,突然话头一转,说道:“这城里有些妖孽。”
顾三重扭头好奇问道:“咋的,你还想当回除魔卫士?”
老瞎子摇了摇头,“看了心烦,但也不至于动手。”
他已经没了当年侠义气了。
顾三重打开折扇,轻摇笑道:“这种事情就留给道士嘛,毕竟他们这些道士,最喜欢下山降妖了,不过就怕一个不慎,被妖给降了,哈哈。”
老瞎子磨着手心里的铜钱,淡淡道:“这话你敢当着道观大天师的面说上一说?”
顾三重赶忙止住笑意,神色一正,“我还想多活几年。”
老瞎子沉默,那双闭着的眼睛朝着城中望去,那处是白止刚刚飞剑去往的方向。
那里有个摆着铺子,帮人算命的阴阳先生。
如今这位阴阳先生正一脸懵的被飞剑指着头颅。
周围行人来往不停,仿佛置若罔闻。
阴阳先生好言好语,“白仙子,这处机缘是有缘者得之,大家都有试试的机会,不是这种赶人离开的抢法,就算你把我赶走了,可你机缘未到,一样拿不到的。”
站在飞剑上的女子只说了一个字。
“滚。”
阴阳先生符华一个头两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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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不再练拳了,每日如老僧入定般坐在勾栏门口,有人路过便笑着问好。
他又去探访过那画皮女鬼两次。
一次是桂夫人叫他去的,一次是他自己去的。
桂夫人叫他的那次,他只在门口待了一会儿。
他自己去的那次,则走到了屋内,对着无口、无鼻、无眼的花魁问了一句话。
“你杀了多少人?”
花魁拿起面皮盖在脸上,婉转笑着,身子慢悠悠躺在椅子,露出惊人弧度,皱起芊眉,似是回忆。
“一、二、三……”
她轻笑了一声,咛哼道:“奴家数不清啦,不过奴家的面皮这么美,少说也有百人了吧。”
陈九转身走了。
死死攥着拳头,没有回头,他怕一回头就忍不住,直接打死这画皮女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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