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慧明回到自己府里时已经快亥时了,陈沅竟然还没睡。
刘慧明看她坐在天井的石桌前发呆,手里摇着一把团扇,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便悄悄地走过去“哈”一声,吓了她一下。
陈沅故作吃惊地抖了抖身子,用团扇捂着胸口怯生生地道,“呀,老爷吓死奴了。”
刘慧明哈哈一笑,直接拆穿了她,“我看到了,你早就知道我来了,还装得挺像。”
陈沅赧然一笑,脸倏地红了。
刘慧明在她对面坐下,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呢?”
陈沅顿了顿道,“天太热,睡不着,等凉了再睡。”
说罢,便主动起身为刘慧明打起扇来。
这两天是有点儿热,刘慧明都已经穿上短裤T恤了,刘慧明道,“咱们不是有风扇吗?你怎么不用?”
陈沅嗯了一声,道,“那个风扇风太大了,吹久了容易着凉,还是这个方便些。”
刘慧明也不爱用那风扇,因为没有动力,总要一个人去摇,有强烈的剥削人的成分,可不符合他“人人生而平等”的三观。
二人又说了会儿家常,陈沅道,“方修撰今天投了名帖,说明天上午要来拜会老爷。”
“他又来干什么?”刘慧明一怔,才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一号学生,不禁大感头痛。
陈沅见状,以为他不欢迎他呢,说话的底气一下就泄了,“方修撰说老爷交他做的那个制砖机,已经有眉目了。”
“哦,那太好了!”刘慧明一拍手,心里的一颗石头也落了地,只要不是讨论学问,他还是很欢迎他的。
陈沅见他表情变来变去,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见他脸色不像之前那样难看了,一颗心也落了地。
果然,第二天一早,刘慧明正在练林浩然教他的两仪刀法,管家洪立煌就跑来通报,说方修撰来了。
刘慧明只好一边让他在外面等着,一边扔掉手里的单刀,回去梳洗了。
“吃过早饭没?”刘慧明一边喝着八宝粥,一边问侍立一旁的方以智,“没吃的话就坐下来一起吃。”
方以智忙行礼道,“谢先生关怀,学生已经吃过了。”
“这么早?”刘慧明夹起一个包子塞进嘴里,嚼了几口,赞道,“嗯,好吃。你真不吃?”
方以智摇头,“学生真的吃过了。”
“那我就不劝你了。”刘慧明一边吃着饭,一边和他谈论他发表的两篇文章,对里面的一些错处加以改正,并提出一些新观点,也不知道怎么了,见到他之前他总有些紧张,生怕他把自己问住了。但一看到他的文章,他立马就有了自信,各种新奇的理论就脱口而出,就像沉睡的记忆被唤醒了一样。
这个时代对老师极其尊重,方以智虽然比刘慧明还要大三岁,但他在他面前一直唯唯诺诺,表现得就像一个刚上学的小孩子,让他觉得很难为情。
吃过饭,刘慧明问道,“听说你已经把制砖机做出来了?怎么没带来给我看看?”
方以智忙道,“先生上次把图纸交给学生以后,学生就找来工匠一起琢磨,前后修改了几次,昨日终于成功了。”
“真的?”刘慧明大喜过望,“真的能做出砖来吗?”
方以智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肯定地道,“确实能做出砖来,比工匠手工制砖快了百倍都不止。”
“在哪里?带我去看看!”刘慧明兴奋至极,有了这玩意,在加上他早已想好的烧窑技术,大明的城墙真的就坚不可摧了。
方以智见刘慧明兴致很高,心里也很高兴,道,“就在卢沟桥边,学生在下游筑了个坝,支了个水车。”
刘慧明秒懂,直言让他快领自己去。
二人很快就来到永定河边,不过这时候的永定河还叫无定河,也叫浑河,因为流经黄土高原的缘故,永定河水含沙量极大,有小黄河的别称。下游由于地势放缓,泥沙开始淤积,河流也经常改道,因此被称为无定河。直到康熙年间,在经历一次大修之后才被康熙皇帝赐名为永定河,希望它不要再动来动去了。
现在正是永定河的汛期,河水暴涨,方以智便借此机会在河边引出一股水流筑了一个小坝,刘慧明到的时候坝里早已蓄满了水,工匠们正在调试水流量。
方以智正要开口介绍,却被刘慧明抬手拒绝了,“不用,我看得懂。”
不就是个水斗式的水轮机吗?靠重力驱动,谁不会?
我还有涡轮式的没画出来呢!
工匠们调试好水流,水车便缓缓地转动起来,牛皮带带动一个怪模怪样的机器也缓缓地转动起来,随着水车越转越快,砖机的转轮也飞速地旋转起来。
一个工匠挥动铲子不断地往张开的大口里添和好的黏土,一个工匠挥动一把小铲子,把黏土乖乖地引进机器里面,不多时机器的另一端就缓缓地吐出条状的土坯,第三个工匠挥动铁丝刀把土坯切断,顺势推到一边。第四个工匠推动条状土坯,在固定好切割器上把整块的条状土坯切成均匀的砖坯,被切好的砖坯此时已被推到早已放好的木板上,第五个工匠就扛起木板,把砖坯运送到不远处的晒场。
“哟呵,不错啊!”刘慧明仿佛回到九十年代的中国,他姨夫家的砖厂就是这个样子的。眼前的制砖机虽然还很原始,还有很多改进的地方,但仍然是一个划时代的进步。
方以智的脸上尽是傲然之色,见刘慧明并无想象中的那样欣喜若狂,也很快收起傲气,虚心请教道,“学生粗陋之作,还请先生多指点。”
刘慧明指着进坯口,道,“我看你们是事先把生土和好之后再加进来的,其实不需要,只需要在这里加一根水管,就可以直接把生土加到机器里面了。”
方以智一怔,脸色变了几变,最终还是决定先记下来。
刘慧明又指着那个手握切刀全程紧张不已的工匠说,“其实这里还可以做成自动化的。”
方以智有些不明白,刘慧明也没想明白该怎么改进,就随便糊弄了他几句,让他自己去琢磨。
方以智见刘慧明说得高深莫测,不禁大为佩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心悦诚服地道,“先生之学仰之弥高,专之弥坚,学生能拜在先生门下,实生平之幸事也。”
刘慧明打了两句哈哈,又在砖厂转了两圈,以自己的水平已经提不出多少改进的意见了,虽然他知道用蒸汽机会更好一些,但他已经让夷陵的工匠研究了,不想再给他了。
时已近午,太阳实在太毒辣了,一行人晒得口干舌燥,刘慧明为了在学生面前表现得得体一点儿,特意穿了一件长衫,晒了半天太阳之后,他感觉自己都要中暑了,便想打道回府了。
方以智见状,忙安排车驾护送他回城。
回去的路上,方以智心情大好,不断地给刘慧明算账,“这样的制砖机每个时辰可以制作六百块砖,一天十二个时辰,昼夜不停地制作,就可以制作七千两百块砖,一月可得二十一万块,若有一百台这样的制砖机,北京未修好的城墙只需要三年就可以修好了。”
刘慧明莫名其妙地问,“北京的城墙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还要修?”
方以智叹了口气,痛心疾首地道,“先生难道没发现北京的外城有些怪吗?”
“啊,很怪吗?”刘慧明四处看了看,不解地道,“我怎么没看出来?”
方以智见他确实不知道,便伸手在空中画了几笔,解释道,“先生容禀,京师本应修成内外两郭成‘回’字形,成祖朝修了内郭,世宗朝开始修外郭。不过,只修了南郭,限于国用不足,一直拖延至今仍未完工,导致京师呈‘凸’字形,大明国祚也因此受到削弱。”
“啊?”作为兵部侍郎,刘慧明当然知道北京的城墙是“凸”字形了,他还以为本就是这样了,原来是个烂尾工程啊。
不过,他说大明的国运也因此被削弱,完全就是无稽之谈了,因为清朝的首都也是北京,城墙也是这个样子,可别人照样享国三百年。
方以智踌躇满志地道,“有了制砖机,要修好剩下的外郭就大有希望了。学生晚上就上疏皇上多造制砖机,争取早日修好外城,大明也可因此江山永固。”
刘慧明淡淡地撇了撇嘴,哼了一声,正色道,“修好这段城墙就可以江山永固吗?照你这么说,在北京城外在修几百道城墙,大明的国祚岂不就会绵延万世了?”
方以智一怔,忙赔礼道,“先生在上,学生妄言了。”
刘慧明决定装一把正人君子,嘿嘿冷笑几声,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夫子对鬼神都是敬而远之的。你也是读圣贤书的,不思量解民倒悬,却迷信用修城墙来延长国祚,你这样的做法和汪乔年希望通过挖李自成的祖坟来祈祷流寇自灭有什么两样?如今李自成的祖坟已经被挖了两年了,他死了吗?流寇自己灭了吗?”
方以智惶恐不已,忙跪地请罪。
“起来吧。希望你以后走正道,不要把希望寄托在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面。”刘慧明哼了一声,不耐烦地道,“城墙我们自然是要修的,修好城墙一是为了保全国家颜面,免得世人耻笑我堂堂天朝上国连个城墙都修不好!二是为了保护城墙内的百姓,只有百姓的安全得到保障了,百姓吃饱穿暖了,大明的国祚才能绵延下去,你可记住了?”
方以智诚惶诚恐地打,“学生……记住了!”
啊呀,当领导就是爽啊,大话官话可以肆无忌惮地说,看着一脸肃然的方以智,刘慧明心中爽歪了,憋了很久才忍住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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