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part forty three(1 / 1)

这是柏妮丝第一次见到海神的图腾,但总感觉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眼前的这个图案都非常像一朵盛开的玫瑰。

那些流畅简约的浪花线条旋跃在旗帜上,烙刻在每一只悬浮发亮的气泡中,像是一丛丛争艳盛开在海水中的玫瑰花,妖娆烂漫地充斥在视线里的每一寸。

回想起之前婚礼上的种种布置细节,忽然怀疑蒂亚戈是不是真的格外喜欢玫瑰,不然怎么会将自己的神祇图腾都弄成了如此接近玫瑰的样子。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尴尬,柏妮丝选择了一个相对远离其他海族,但是却极为靠近专为天使与其他陆地生灵构建的空气通道的角落地方独自待着,还把自己整个窝在珊瑚丛和自己的宽大裙摆里装蘑菇。

但即使如此,其他海族们还是自发地离她远远的,宁愿和同伴们挤在一起也不愿意朝柏妮丝所在的方向稍微靠拢一点,还时不时朝她偷瞄几眼,似乎非常警惕与防备。

柏妮丝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只默默想起自己刚来到新世界时收到的那朵深海永生花,也是一朵鲜红的玫瑰。

她忽然觉得有些困惑,为什么蒂亚戈就这么喜欢这种花?

而且……他这种喜欢,应该……跟自己……没关系吧?

毕竟她又不是什么玫瑰狂热爱好者,所以,他应该只是单纯地热爱这种色彩绮浓的蔷薇科落叶灌木而已吧,一定是这样。

这么一想,柏妮丝忽然觉得轻松了不少,同时暗自祈祷着这场庆典能够别太长,不然她真的不敢保证要是自己突然饿了,还不会半途溜走去捕猎。

当太阳的辉光穿透海水从正上方笼罩在台阶上的神坛时,庆典便正式开始了,整个海底世界从未这样明亮灿烂过。所有聚集在这里的海族与天使,精灵,地精,还有原世界的人类都在整齐划一地朝神坛上的金发少年跪地行礼,态度虔诚而谦卑。

柏妮丝在一片各族语言交汇成的恢弘祝赞声中偷偷抬起头,视线无意间与蒂亚戈撞上,看到他似乎也正好在看着自己,脸上笑容和刚才的神态比起来,有种清浅真实的温柔。

她愣一下,勉强扯下嘴角算是回应,紧接着便低下头去。

对于普通生灵来说,神诞庆典最值得期待的就是神眷祈愿环节。每一个对至高神怀有忠诚信仰与殷切希望的生灵,都有可能在庆典上被神祇选中,然后实现自己的一个愿望。

只是相对于整个庆典上的庞大生灵数量来说,这种被有幸选中的概率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因此,当整个庆典都因为祈愿祝祷而被推向高/潮时,柏妮丝反而将注意力都放在了头顶的海水层上,看着那些宛如流星般拖着长长尾巴,带着满眼流光溢彩的晕辉四散漂浮的气泡到处游窜。

偶尔间,她也会隔着眼前层层叠叠的海族身影,看到那个至始至终都安静坐在神坛上的熟悉身影,莫名觉得他脸上那种看起来似乎极为平静的温柔神情,更像是一种在走神时的状态,仿佛周围所有的喧嚣热闹都与他无关。

这时,希尔维杜的声音忽然从上方的空气通道里传来,被水流模糊得有些微弱:“说起来,柏妮丝的愿望是什么呢?”

“我?”

大概是没想到对方会在这种情况下朝自己主动搭话,柏妮丝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将已经涌到嘴边的一系列类似“原地暴富”“摆脱诅咒”和“恢复自由”之类的回答全部咽下去,继而摇摇头:“我的话……其实暂时没什么想要的,您呢?”

“为什么?”希尔维杜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有些惊讶地眨眨眼,隔着层不断波澜的空气层望着她,“这可是神诞庆典,任何不违背法则的愿望都有机会被实现。”

柏妮丝琢磨着她的话,谨慎回答到:“确实如此。所以,这样的机会也是很难得的,我不认为我有那么好的运气。”

说完,她再度审度了一下自己的回答,既能暗示自己没有窝藏什么违背法则的恶念愿望,又能表现自己态度的友好谦逊,非常完美。

希尔维杜听完便愉快地笑起来,斑驳灿烂的水光波澜在她的脸孔上,让柏妮丝有些看不清她的真实表情,只感觉到她的声音中带着种轻快细滑的活泼:“每个人的运气并不总是一成不变的,柏妮丝。”

也许吧,但是对于像她这样总是越变越差的恶魔来说,那还是不要变比较好。

“不过据我所知,它们总会降临在备受神祇偏爱的生灵身上,这是一定的。”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柏妮丝总感觉对方这句话是在暗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她看着希尔维杜,又看了看一旁在接触到她的视线后,朝她主动点头算是问好的加百列和其余几名高阶天使,忽然感觉一阵噩兆袭来,由不得将自己朝珊瑚群里尽可能努力地塞进去。

很快,无数带着银蓝光辉的裸海蝶便从神坛中心向四面八方游散开。这种一般只栖息在极地深寒海域里的浮游软体动物通体透明,仅靠一星微弱的神力便能拥有极强的适应力,也是历来负责挑选神眷获得者的使者。

铺天盖地的裸海蝶源源不断地飞舞出来,但真正带着神眷祝福的只有一个。

它盘旋在海水中,来回游弋着寻找合适的唯一人选,轻盈无比地穿过无数同类与神情殷切的海族,绕开同样带着虔诚期待的精灵与天使,最终落在了正缩成一只蘑菇模样,还在伸手从珊瑚从缝隙里熟练捉磷虾当零食偷吃的柏妮丝面前。

柏妮丝捏着手里的磷虾还没来得及咬下去,感觉刚刚还热闹无比的海域立刻变得死一样的安静,紧接着是无数窃窃私语的声音:

“怎么回事啊?怎么会选中了海巫这样的恶魔。”

“她作弊了吧?”

“肯定是这样,不然神眷怎么会莫名其妙落在一个恶魔手上?”

“可是裸海蝶是海神冕下的神眷信使,怎么可能会被恶魔轻易影响到呢?”

“那可不一定,你还不知道海巫当初是怎么被关进陨罪园的吧……”

听着周围海族那些极为不满的叽叽咕咕,柏妮丝终于回过神,同时也确信那只带着神眷的裸海蝶是真的选中了自己,而不是因为被挡了道所以才停下来。

一时间,她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比较好,脑海里无数个念头呼啸过,最后只能和面前的裸海蝶大眼瞪……

啊,它没长眼睛,头上两个动来动去的只是触须。甚至透过那层透明的表皮组织还能看到,里面也没有类似脑子的思考器官。

怪不得呢。

想到这里,柏妮丝将嘴里的几只磷虾迅速吞下去,同时由衷感觉蒂亚戈真该选一个五官健全且具备大脑的神眷信使。

当然了……

她眨眨眼,看到一旁似乎毫不惊讶这个完全称得上是诡异的结果,并且还笑着率先带头鼓掌的希尔维杜,忽然就有种破案了的感觉。

结合一下她刚刚说的话,柏妮丝有理由怀疑这只裸海蝶是被希尔维杜吸引过来逗她玩的。

可是……

“柏妮丝。”

蒂亚戈叫了她一声。

紧接着,涌动而来的水流便将柏妮丝从珊瑚丛里卷托起来,一路游向被众星拱月般簇拥在神坛之上的金发人鱼面前,脚下是巨大的海神图腾,那朵盛放玫瑰的中央。

这样的位置,柏妮丝不是没有想过自己会站上来。

但在她的设想里,那一定是在自己无比悲催地被人鱼族抓住然后即将处刑的时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居然还完好无损地站在这位新加冕不过数十年的年轻海神面前,满脸茫然地望着对方,彼此间的距离近到完全能被对方随着水流而飘散开的白金长发包裹进去,近乎亲密的姿态。

那些比头顶阳光还要清透鲜净的色彩,和海水一起若有若无地触碰在皮肤上,带来的感受细微却清晰,让她有些忍不住战栗。

就算是许愿,也不用站得这么近吧。

柏妮丝犹豫着,正打算后退开一段合适的距离,却听到蒂亚戈让她别动。

紧接着,他抬手从柏妮丝发间捉出一只被卷绕住的磷虾放开,指尖虚擦过她的耳廓,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温雅随和,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了。你可以说出你的愿望了,任何都可以。”

愿望……

任何不违背法则的愿望。

真有意思,从小到大,印象里似乎连母亲都没有这样温柔地问过她的愿望,可眼前这个和自己有仇的人鱼却这么做了。

柏妮丝抬起头,表情中仍旧有着浓郁的茫然,忽然很想问,如果她说希望能够解除自己身上的海巫血源诅咒呢?

他也会答应吗?

最重要的是,根据她的多年经验,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事啊!还是说……

“过两天就是冕下的神诞庆典,我也实在想不出来送他什么好,所以想问问,冕下他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

潮灵沉默地看着她。

“就是说,他的爱好啊,或者是能让他收到会特别开心的东西?”

潮灵依旧沉默地看着她。

突如其来的昨日重现让柏妮丝有些发愣,犹豫间,周围一些终于回过神的海族开始纷纷请求蒂亚戈收回这次的神眷祝福,言辞神态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与憎恶。

“冕下,海巫曾经想要杀害您,她是所有海族共同的敌人,这样的恶魔根本不配得到您赐予的神眷,请海神冕下收回。”

“这一定是海巫搞的鬼!她知道得到神眷就可以让冕下您实现她的任何愿望,所以就使诈让她自己被裸海蝶选中!冕下您千万不要答应她!”

原来在他们眼里,自己已经强大到可以随意夺取神眷了吗?柏妮丝木讷地看向周围那些愤怒不已的海族,不知道是不是该高兴。

“她这么做就是想抢夺海洋之心!”

“没错,她是恶魔!恶魔就该被处死,让她下地狱去,不能让她得到神眷!”

“让她下地狱去!”

“杀了她!”

一时间,不仅仅是海族,甚至连许多精灵与人类也在愤怒高喊着要杀了这个故意抢夺神眷的恶魔,各种刻薄狠毒的诅咒与怒火愤恨都被集中在了柏妮丝身上。

丽贝卡被眼前的一切弄得有些惊诧,但很快反应过来,试图朝周围的人解释:“其实柏妮丝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的,我跟她认识……”

她还没说完,正在气头上的地精立刻跳起来朝她怒吼,身上的尖刺跟刺猬似地全部竖了起来:“你居然帮一个犯过弑神罪的恶魔说话!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只是在说事实,柏妮丝确实不是你们说的那样……”丽贝卡极力争辩,很快便被其余凶神恶煞的地精们团团包围住。

精灵们的性格相对高傲温和,不屑于和一个普通人类起冲突,但也面色不善地望着她的方向,好像已经认定了她就是和柏妮丝一伙的异类叛徒。

“你们……”

丽贝卡后退一步,忽然感觉有些许微风从身后吹来,紧接着,本该属于炽天使的雪白六翼在她身后猛然舒展开。

她回头,看到加百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气势汹汹的地精们,语气如同隆冬纷飞漫天的冰雪,透着种干净直白的冷冽:“任何扰乱神诞庆典的生灵,就地处决。”

说话间,原本安静守卫在侧的潮灵也迅速游窜而出,和其他同时列队排开的许多守卫军一起,共同忠诚无畏地守在神坛下方。

短短片刻间,事情的发展就完全超出了柏妮丝的预料——或者说,就像她一开始曾担心过的那样,虽然起因完全不同。

她很快转过头,正打算朝蒂亚戈建议直接收回神眷,顺便也让她离开庆典,这样对大家都好。

却没想到,蒂亚戈似乎并不觉得此刻的情况是需要立即缓和的,反而只轻一侧身,重新望着面前无数愤怒不已的海洋生灵,脸上没有表露出任何特别的神色,甚至连语调都是沉静平稳的:“那么,神眷的归属究竟该谁说了算呢?”

他话音刚落,柏妮丝忽然轻微地打了个抖。不是因为别的,只单纯感觉似乎整个海洋的水温都在瞬息间便下降了许多,连带着水压也明显增大,甚至呼吸都比以往更费力。

薄薄的冰霜覆盖上周围的空气通道,视线里的一切都被朦胧上令人不安的苍白。遥远的水域深处,阳光被挤出水下空间,浓重的阴影跌重而来,将所有生灵的情绪都掩埋进去,安静到可以清晰听见水流从耳边缓缓擦过的声音。

“怎么都不说话了?不是要讨论这个神眷究竟该给谁吗,为什么不继续?”蒂亚戈淡淡开口,注视着神坛下无数因为惊惧或迷惑而彼此拥挤在一起,匍匐在水底簌簌发抖着不敢出声的海族,语气并不比此时海水的温度暖热多少,反而更加冷淡。

“神眷是至高神对万物生灵的慷慨与恩赐,能够决定神眷归属的也只有至高神自身的意志。”

希尔维杜说着,和其他天使一起迅速单膝跪地,淡金长裙流泻如盛开的花朵,承接着自头顶照耀而下却已经开始逐渐变得微弱的夏日光辉:“荣光佑万物,沧海育众生。以此生信仰为誓,愿舍去腐朽形体,化为光辉,融作浪花,追随冕下永存不落。”

最后一个字的音节还没彻底消弭在海水中,周围的其他生灵也已经跟着希尔维杜纷纷跪地祈祷,高声呼喊着同样的誓词,态度狂热到让柏妮丝感觉有些毛骨悚然:“以此生信仰为誓,愿舍去腐朽形体,化为光辉,融作浪花,追随冕下永存不落!”

她呆了半秒,本着“打不过就跑,跑不了就直接加入”的原则,正准备朝身旁的人鱼跪下行礼,却被对方伸手扶住。

“你不需要这样。”蒂亚戈说,“以前,现在,从今往后,都不需要。”

柏妮丝愣愣地看着对方,好一会儿后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可是神眷……”

“我自愿的而已,不是你的问题。”他回答,语气轻描淡写,读不出多少清晰的情绪,却没来由地让人觉得有些摇摇欲坠,

自愿的。

所以说,裸海蝶选中自己,确实不是凑巧?

柏妮丝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被他握住的手腕,回想起刚才希尔维杜说过的话。

神眷,总会降临在备受神祇偏爱的生灵身上。

偏爱的……

这个词让她有些恐惧,下意识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被对方察觉到后,犹豫片刻后还是顺从地放开了她。

“我……我没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柏妮丝听到自己声线僵硬地朝蒂亚戈说,“我觉得我现在就挺好的,谢谢冕下。这个神眷,您还是给其他生灵吧。”

说完,柏妮丝几乎是逃命那样地离开了海底。

这样做其实是特别没礼貌的,她当然明白这一点。可在这种情况下,除了逃跑,她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反正她都已经背着恶毒海巫的标签了,逃跑这种虽然可耻但是又格外有用的招数简直不用白不用。

抱着这个自我安慰的想法,柏妮丝独自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逛着。期间,她有试着去慢慢理清楚,自己如今究竟是处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况里。

然而只要一涉及到和蒂亚戈有关的情节,所有逻辑链就会自动崩溃,进而陷入一个完全无解的死循环。

站在一个人来车往的街道拐角处,柏妮丝没有再继续往前,只是傻愣愣地望着面前的红绿灯,脑海里再一次浮现出那个被她有意无意逃避过许多次的问题。

她当然知道自己这个问题有多不切实际,可比起这个问题本身,蒂亚戈的态度才更加让人想不明白。

为什么要把神眷这种东西如此自愿地交给自己?难道他不害怕自己提出一些乱七八糟的要求吗?

还是说……他只是在试探自己的态度?

柏妮丝有些心虚,觉得这个解释要是放在以前还能说服自己,可现在再这么想就有点过于苍白了。

因为蒂亚戈根本没必要这么做。

如果他想报复自己,他有许许多多的方式,而不是把事情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到底在想什么?

或者说,

他看起来,在某种程度上,也许是真的……

不知道该用哪个词汇来界定这种态度,喜欢,或者更深一层的……

柏妮丝摇摇头,将那个尚未成型的词汇甩出脑海,深厚是它,肤浅也是它,忠贞是它,善变也是它。一个光是想想都会觉得恐怖的字眼,更不要提将它和蒂亚戈还有自己的名字放在一起。

她握了握手,感觉掌心间黏腻着一层淡淡的潮湿。

这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事。

哪怕稍微回想一下他们曾经的过往就能很容易明白这一点,她没有任何理由去相信,这种过于怪异的感情能在现实里发生,简直比人类的童话故事还要不靠谱。

“不会是这样的,肯定不会……”柏妮丝不自觉地咬着手指甲,浅绿色的眼睛里充斥着迷茫与焦虑不安,不断地喃喃自语着,“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没有理由会是这样,不会的,不会的……”

“小姑娘,你还好吗?”一个路过的老太太有些犹豫地看着她,似乎觉得眼前这个女孩看起来状态很糟,脸色苍白着自言自语,看起来像是某种瘾/症发作后的古怪模样。

“你看起来需要一些帮助,要我帮你联系你的家人朋友什么的吗?”她问。

“没……不用,谢谢您。”柏妮丝说完,跟着前面的人群匆匆穿过马路。

她在城市里兜圈了大半天,直到越来越清晰的饥饿感开始提醒她需要捕猎了才停下来。

望着护栏外一望无际的苍蓝大海,柏妮丝再次陷入了“吃或者死”的极端纠结里。

在经历了一系列反复挣扎的踌躇与犹豫后,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向食物屈服,并且在捕猎完毕后就将自己关在了礁石小屋里,捧出自己收藏的那些漂亮玩意儿们一遍一遍地翻看。

视线垂落间,一枚冰蓝色的光滑鱼鳞映入了柏妮丝的眼帘。她看了一会儿,伸手将它拿起来,一道绚丽的彩虹立刻出现在了昏暗的房间里,将整个水下视野都照得微微发亮。

也不知道神诞庆典现在进行得怎么样了?

柏妮丝默默想着,正打算将鱼鳞收回去,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阵不徐不疾的敲门声。

她将东西收好,游去开了门,并不意外地看到了正等在外面的蒂亚戈。

他看起来像是刚从庆典上离开,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仍旧是那身庄重华丽的穿扮,看起来和这里的一切都格外有距离感,但脸上的神情却是温柔浅淡的:“抱歉,今天让你不开心了。”

“啊?”柏妮丝没想到他第一句竟然是向自己道歉,于是连忙摇摇头,“不是,完全没有的事,我没有不开心,真的。反倒是因为我去了才让您的庆典闹得有些不愉快,所以该道歉的应该是我才对。

对不起。”

“不用。”他略略摇头,态度平静,“你能来我就已经很高兴了,至于那些庆典上的热闹,都只是给他们看的而已。”

说完,蒂亚戈伸出手,将那只带着神眷的裸海蝶递给她:“你的。”

对上柏妮丝带着明显犹豫的眼神,蒂亚戈继续补充到:“我说过,这是我自愿的。”

自愿。

这个原本在交易中,柏妮丝最喜欢听到的词语,从蒂亚戈口中说出来总让她觉得格外心慌。她看那只透明漂亮的裸海蝶,试探性地抬起手接过来,目光无意间扫过自己手臂上的光明禁制烙印,忽然心念一动。

如果自己要他将这个禁制消除掉,他会同意吗?

要知道她现在还是陨罪园的假释犯,没有使用高阶魔力的权利,甚至理论上讲是随时都有会被重新关回监狱的风险的。

这个烙印就是证明,是她仍旧是戴罪之身的提醒,也是她无论逃到哪里,都会被警卫处轻易找到的宣告。

因此按照正常逻辑来看,她是不可能被提前消除这道禁制的。

除非……

“任何,任何愿望都可以吗?”她低着头,不敢去看对方,害怕被他看出来自己别有用心的试探。

这个尝试风险太大,柏妮丝不敢确定她是否真的要这么做,可已经过分冒出头的勇气,或者堆积了太多太久的慌乱让她无法停下来。

“当然。只要你说出来。”蒂亚戈看着她,语气不变地回答。

这还是第一次,柏妮丝在他面前表露出这么明显的紧张和举棋不定,不知道是在思考着什么让她如此不安的事。

也许是想逃离吗?

蒂亚戈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将她手指僵硬的弧度,低垂的眼睫时不时还在快速的扑闪,抿住嘴唇又松开的动作,每一个细微且不自觉的反应都收入眼底。

她并不是真心想要许愿,只是在自己眼皮底下,不顾一切地想要试探什么,甚至是逃离。她的眼神是如此不安地偷偷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企图知道他是否有发现她的目的。

“柏妮丝,你可以说出来的。”

“我……”

柏妮丝抬起头,绿色眼睛里没有半点真实的神采,全是虚伪掩饰的虔诚:“我请求您能帮我解开身上的光明禁制。”

短短的一句话,没有任何她惯常状态下会有的许多解释与漂亮话。

蒂亚戈看着她,浅红嘴角微微翘起,笑容温柔:“如果这就是你真正想要的愿望的话,我会的。”

说着,他朝柏妮丝伸出手:“那么,请把手给我吧。”

“诶?”柏妮丝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不但没有照他的话做,反而忍不住有些朝后瑟缩,“您不问我为什么吗?或者说,告诉我这样的要求是不符合规矩的……”

“我说了,如果这是你真正想要的愿望,我会实现它。”蒂亚戈捉住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淡淡的银蓝光辉弥漫开,一点点将她手臂上的禁制消抹掉。

“至于合不合规矩,我想那得是我说了才算的。”

他说完,柏妮丝手臂上的印记便彻底消失了。

望着自己光洁如初的手臂肌肤,柏妮丝怔住了好一会儿,还有些不敢相信地伸手来回抚摸了几遍才终于确认。

这道禁制真的消失了。

哪怕她为了让蒂亚戈能够有足够的理由去拒绝,还刻意没有解释为什么想要这样,甚至又提醒了他贸然答应的风险。

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柏妮丝抬起头,看着对方同样也在注视着自己,感觉心脏在停跳一瞬后,开始疯狂地颤动起来。那块一直在坚守着抗拒与否认的地方,正在随着这种毫无规律的跳动而逐渐崩塌。

像是冰川死去后,落入海中激起的千层巨浪,瞬息间便摧毁了周围的一切。

你在害怕什么呢?

兰伯特的话毫无征兆地响起来,一遍一遍地叩问着她。

因为你发现他是认真的?

他对你是认真的。

他喜欢,或者说,

爱你。

他爱你。

多么荒唐又不切实际。

柏妮丝被这个无法忽略的清晰念头压迫到喘不过气,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和蒂亚戈道别,然后关门回到屋子里,缩在床上一动不动直到整个水底变得一片漆黑的。

时间大概已经过去了很久,但又好像只不过是几个轻短的呼吸间。

最初的震撼与呆滞消退后,一股极为强烈的冲动涌入柏妮丝的心间,很快便占据了她的所有思想。

她想逃离这里。

就像当初因为弑神罪而逃离海洋一样。

反正……可以轻易追踪到她的光明禁制也已经消失了,这里又是新世界,警卫处他们必须要掩盖好自己的身份不被人类发觉,想要大范围地抓捕她也就会变得相当困难。

所以,如果要逃走的话,现在是最佳时机。不然等加百列他们发现自己身上的禁制消失了,说不定还会用些别的神咒来替代,她将永远失去离开的机会。

想到这里,柏妮丝几乎是立刻就跳下了床,迅速从柜子里翻出几瓶自己之前熬制好的常用魔药,再将箱子里的收藏也通通倒出来。

除了蒂亚戈送她的那些东西,其余全部都可以带走。

就这样吧,她想。哪怕无法解除身上的血源诅咒,注定会在将来被异化成怪物她也不在乎了,她必须离开这里。

立刻,马上,一天都不能够多等!

这么想着,柏妮丝更加迅速地将整理好的全部东西挨个塞进鲨皮口袋里,然后系紧袋口背在背上,趁着此刻的夜色深黑游出水面,打算无论如何,今晚都要先出城再说。

好在这座人类城市并不算多大,按照她的设想,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让柏妮丝没想到的是,她才刚小心翼翼地绕过观测中心的后门,拐进那条两侧长满梧桐树的狭窄小巷准备拔腿狂奔,脚下便踩到了一个质地又硬又脆的东西。

清晰的破裂声钻进听觉里,让柏妮丝忍不住心头一跳,低头看见满地的破裂冰屑与鲜红残花。

好像是玫瑰。

鲜红怒放的一朵,被踩碎以后,深浓到有些发紫的汁液立刻染透了原本纯白无瑕的冰霜,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在此之前,柏妮丝从未觉得一朵花能有这么吓人,让她几乎是在看清的瞬间就连连后退开,同时下意识地转向刚刚路过的后门的方向。

门开了,一身白色西装的蒂亚戈从阴影里慢慢走出来,半透明的冰霜从他周围不断侵袭而出,一口口吞吃掉夏夜里的燥热闷湿,面无表情地问:“都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呢?”

“我……”

她愕然地望着眼前的少年,思维里有那么一刹那是完全空白的,根本想不起任何东西,直到被对方逼退到无路可走的地步才终于回过神,看到他近在咫尺的脸孔上没有任何往日的温柔亲和可言,连落在金色发梢上的光弧都是锋利冰冷的。

像被毒蛇缠绕在咽喉处喘气的恐惧。

蒂亚戈单手捏抬着柏妮丝的下颌迫使她仰起头和自己对视,鼻尖几乎挨在一起,连呼吸都是重叠的。

她能清晰闻到对方身上熟悉的清爽海水味道,感受着越来越多的冰霜蔓延疯长在周围,看到路灯的光在他身后照亮,浓烈的阴影兜头而来,隔绝了所有的温暖明亮。

“要去哪儿。”他不带多少疑问地再次重复,态度冷漠,手指上的力度大到让柏妮丝都怀疑他是不是打算就这样活活掐死自己。

极度的惊惧中,柏妮丝开始拼命挣扎想要挣脱,却被对方轻松扣住手腕卸掉正在凝聚的魔力。

蒂亚戈垂着眼睫看了看她的手,笑起来:“又想杀了我?”

柏妮丝一怔,听到他接着像是有些困惑地自言自语到:“我就这么让你讨厌吗?不管我为你做了什么,做了多少,你都只想离我远远的,是不是?”

“不……”她摇头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太对,急忙解释,“我没有想杀你。”

“可是你想走。”他低头看着柏妮丝,虹膜上的清澈苍蓝与瞳孔的深黑几乎融合在一起,无光无芒,深不见底。

“这跟杀了我有什么区别?”

“你……”柏妮丝困难地张嘴,颤抖着试图组织起已经混乱得不成样子的语言,“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你别这样……”

“不是一回事?”

他漠然地重复一遍,似乎对他而言,这句话的每个音节都是在一块烧红的烙铁,光是含在嘴里就足以造成鲜血淋漓的痛苦,还要被迫一口口往回咽,撕开更多看不见的伤口,压下所有沉默的惨叫。

“确实,对你而言,这当然不是一回事。”

“所以你才会骗我帮你解开禁制,这样就能永远离开我,是不是?”蒂亚戈说到这里,忽然像是被什么过去的记忆刺痛到,本就不太稳定的情绪立刻变得更加失控,“你一直都在骗我,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

“不管我怎么做,不管我等多久,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

“你从来就没有想过去试着相信我,我对你而言就只是利用完了就能直接丢掉的一件东西而已,是不是?”

柏妮丝被他一连串地质问弄得发蒙,只本能地摇头否认到:“不是的,你别这样,我真的没有这么想过……”

“没有吗?”他伸手摸着她的脸,眼神有些病态的空洞,像是专注到极致后的一种崩溃,“可我其实也不介意你这么做,利用就利用吧,好歹我还能有留着你的借口。”

说着,他忽然又转变了态度,也收敛起了刚才的失控与疯狂,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得温柔谦和,看起来似乎又是平时那个风度翩翩的海神。

柏妮丝瞪大眼睛看着他,好像看到了一个已经无药可救的精神分裂症病患,忍不住膝盖虚软,全身直哆嗦。

“你还有最想要的一样东西没有得到。”蒂亚戈搂住她的腰肢,凑在柏妮丝温言细语地说,“只有解除身上的血源诅咒,才算是真正的自由和安全,对不对?”

“你怎么……”

她话未说完,蒂亚戈却已经拉起她的手,不容反抗地按在自己的左边胸腔上,低声近乎诱导般地问到:“你想要海洋之心吗?”

不等柏妮丝回答,他已经自己给出了答案:“每一任海巫都是想要的。而且不止海巫,其他生灵也想要。”

“所以你一定也是想要的。”

“那就留下来,你想要的话,我也可以送给你的,好不好?”

他一边反复柔声询问着好不好,一边凑近柏妮丝吻在她微张的嘴唇上,暖热潮湿的触感像是被沾了水的绸缎细细涂抚而过,柔软得一塌糊涂,从唇畔一路流连融合,海水的清凉化开在每一寸感官里,纠缠不休。

“柏妮丝……”

蒂亚戈含混地叫着对方的名字,比任何一个朝神祇祈求的信徒都要真挚忠诚:“留下来,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柏妮丝……”

这已经是他唯一的请求了。

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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