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被蒂亚戈拉着手,快速游/行在昏暗狭窄又恶魇遍布的船舱里,柏妮丝才忽然回想起,似乎很久以前,他们俩也这样一起逃跑过很多次。
只不过那时候,蒂亚戈还只是一条年幼懵懂的小人鱼,每次都是柏妮丝把他从海族皇宫里偷偷带出去玩,而现在游在前面开路的却是他。
想到这里,一种涩重的愧疚感再次细细密密地涌现出来。
毕竟当初柏妮丝接近他是有目的的,更是因为乌苏拉的指示。而蒂亚戈却完全不知情,还真心实意地把她当成了唯一的朋友,直到……
她摇摇头,掐断接下来的回忆,自嘲似地感叹自己居然还能感觉到歉意,看来是良心未泯。
“这边。”蒂亚戈提醒,率先拐进面前的转角走廊。
恶魇的躯体都是透明的,而且能根据环境颜色来改变自身的色彩,就跟变色龙一样。原本柏妮丝还有些担心该怎么在弱光环境里找到那些怪物,现在看看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寒冰沿着四周不断蔓延疯长,将所有隐匿在黑暗深水中的恶魇都冻凝出原形。
柏妮丝环视周围,感觉他们就像是穿行在一条通往地狱的诡怪长廊里。到处都是奇长枯瘦的利爪,被厚重白霜封裹得僵硬的畸形肢体,还有从口器里生长出来宛如海葵一般的细长触须。
大概是因为幽灵船的体型太过庞大的缘故,柏妮丝感觉他们已经在船舱里游了好一会儿了,可眼前的路却依旧没有尽头那样地延伸着,七拐八拐如同一座没有出路的迷宫。
再绕过两个弯后,柏妮丝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连忙伸手虚碰了碰蒂亚戈的肩头:“话说,我们绕了这么久,是不是都没见过刚才我们进来的地方或者往下层走的路?”
他回忆半秒后,很快点头:“确实是。”
“这些东西都是幽灵船弄出来困住闯入者,顺便拖延时间用的杂兵而已,必须得找到往下的路才行。”她说着,迅速凝起魔力汇聚在手,尽量避开那些被深厚寒冰封冻成僵硬雕塑的诡异脸孔,将掌心贴在船舱的墙根处。
和淡水结冰的状态不同,海水因为盐度高的缘故,冰点也要随之低一些。与此同时,过低的温度还会将海水中的盐分不断解析出来,融进下层海水里,让越是深层的海水越难结冰,温度也会随之越低。
因此,即使是在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当柏妮丝触摸到那些冰面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被手上传来的一阵近乎刺痛的冰冷给激得缩了缩。
幽绿的光晕层层扩散渗透开,很快将船体内部的构造全都探测了一遍。当魔力游走到第三层的某处时,柏妮丝能很明显地感觉到有另一股力量正在不断干扰和抗拒自己。
收回手后,她指着其中一个方向朝蒂亚戈说:“那个东西在这边的第三……”
话音未落,更多的恶魇开始从各个通道的尽头汇聚起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哑叫声充斥在整个阴暗的海底,不断朝他们逼近围堵。
在看不见对方形体的情况下,寒冰能够把它们从隐形状态里分离出来。可同时,这样的方式也会将蒂亚戈和柏妮丝困在原地无法离开。
意识到这点后,蒂亚戈立即改变策略,不再只将那些恶魇简单封锁在冰层内,而是用神力把它们完全摧毁。
海水成为他无处不在的武器,仅仅抬手之间,无数尖锐冰棘便从四周疯狂生长起来,宛如眨眼间就盛开遍地的万千繁花,将那些看不见的透明怪物毫不留情地洞穿身躯,钉死在过道里。
银蓝神力化作一柄修长精细的十字剑被他握在手中,极薄的双侧剑刃能够轻易破开厚密水层造成的阻力,挥劈挑刺都灵活自如。
柏妮丝看着那一地裹着冷硬冰霜的残破躯体碎片,突然觉得,单从干架手法来看,蒂亚戈简直比她这个反派还反派,跟他平时呈现出来的温柔知性设定似乎特别相悖。
“那个东西在第三层是吗?”他将十字剑调握在手,偏头时,剑身上的冷璨流光映进眼底,明亮到锋利。
“是。”
“那就走吧。”
进入第三层后,周围的环境就更加压抑了,简直和当年乌苏拉的巢穴有得一拼。都是那样的阴冷,死气沉沉,不见光亮,跟座坟墓没什么区别。
魔力波动的来源就在走廊尽头拐角的地方,一扇紧闭的实木大门背后。
柏妮丝试着推了推,明明没用多大力气,大门却几乎是立刻就朝里打开了。
水流卷推而起的瞬间,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门内都是些什么就被蒂亚戈一把拦护在身后。刺骨寒气瞬发而出,将所有从门后飞出来的残影都封冻成冰块掉落在地。
柏妮丝探头看了一眼,发现刚刚朝他们扑出来的那些影子竟然是许许多多的蝴蝶。只是现在,它们全都碎成了一片片凋零的残骸,散折在四处。
大门彻底打开,门后呈现出来的是一间富丽堂皇的奢华会客厅,厚重的织锦帷幔在窗户前低垂闭合着,整块铺开的兽皮地毯上绘制着许多造型精美的花木与精灵。巨幅油画用黄金和宝石砌成的昂贵画框固定在墙上,顶部吊灯垂绽如一连串盛开的风铃花,红木桌椅整齐有序地摆放在中央,上面摆放着一只装满鲜红苹果的银盘。
要是单从这间屋子里的各类珍宝来说的话,它们显然都是柏妮丝很喜欢的类型。而且在不断收集了许多各式各样的宝物以后,她也已经能够轻易分辨出一件珠宝品质的高低。
所以她扫一眼就可以完全确认,这间屋子里的每件东西都是上品。
意识到这点后,柏妮丝不由得有些好奇这个屋子的原本主人是谁,同时也忍不住有些惆怅。毕竟自己曾经也是有过这么一屋子漂亮珍宝的,可惜自从她被抓进陨罪园后,海巫的巢穴估计早就被仇恨她的人鱼族给掀个底朝天了,自然更不用谈她之前的那些宝贝收藏。
“我一直在猜,究竟天使警卫处会让哪些海族来这里……”
一个带着莫名喟叹意味的陌生女音忽然从房间阴影里传来:“但我没想到,竟然会是你们两位。”
头戴王冠的高挑女人从阴影里一步步走出来,提起深红如血的裙摆屈膝致礼:“见到您是我的毕生荣幸,海神冕下,还有……海巫小姐。”
她说着,抬起头朝柏妮丝有些诡异地笑了笑,眼底神情深浅难测。
大概是因为对方的样貌和刚才外面的那些玩意儿实在相差太多,所以柏妮丝在见到她的时候下意识就有些怔愣。紧接着,她将目光落在女人胸前那串造型别致抢眼的蓝宝石项链上,立刻回忆起了她的身份:“你是马其顿国的王后。”
那个指使西多罗夫去森林里杀死已经逃走的公主,还要他把心脏带回来作为证据,最后甚至直接决定要用心脏做晚餐的变态?
柏妮丝有些惊愕地上下打量着对方,又反复看了看那串宝石项链和她头顶的王冠,确信自己没有认错。
要知道,虽然她对其他东西的记忆能力实在乏善可陈,但是对珍贵宝石的记性绝对是顶级的,尤其是喜欢但又没有收藏到手的那种。
然而很快,柏妮丝又反应过来,皱起眉尖用翠绿的眼瞳审视地盯着对方:“不对,你只是用了她的样子,你是镜像投影出来的。”
“海巫小姐眼力不错。”她笑起来,表情里有种非人的僵硬感,看起来甚至有些怪异,“我确实只是借用一下她的外貌而已。不过也没关系,反正这张脸原来的主人早就已经腐烂成一堆白骨,谁用这副样子都无所谓了吧。”
“那你好歹也用这种心态给你外面的那些手下们一起搞搞样子啊。”柏妮丝抬手朝身后的大门指了指,颇为认真地建议到,“长得肢体不协调也就算了,连个齐全的五官都没有。不知道的还以为它们在学会直立行走以前,全是靠脸贴在地上来摩擦前进的。”
王后漠然地看着她:“那海巫小姐又是靠什么从陨罪园里出来的呢?我还以为,您会和您当初的伟大壮举一起永远被囚/禁在那座空中监狱呢,却没想到今天还能再见到。想想真是让人惊讶啊,是吧,海神冕下?”
柏妮丝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什么回应的话,却听见蒂亚戈语调平淡地回答到:“就是我下的令,有什么好惊讶的。”
她愣一下,转头看到他抬起手中的十字剑,朝那些遮掩着窗户的沉重帷幔轻盈一挑。厚实丝锦宛如薄纸般被轻易撕破开,一面巨大的落地铜镜随之显露出来。
它几乎有半面墙那么大,整个镜框从上至下雕刻着无数荆棘、垂死的玫瑰与夜莺,还有扭曲畸形的白骨。即使正对着整个房间,光滑平整的镜面上也没有映照出任何屋子里的东西,只有许多杂乱的光影在不断涡动盘旋。
原来是那面镜子。
柏妮丝回想起来,当初马其顿国的王后在被处死之前,反复辩解自己是被魔镜里的恶魔给蛊惑才会做出这些事。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她还将自己是如何得到这面魔镜,以及镜子的每一处细节和镜中灵的召唤方式都坦白了出来。
但经过搜查,整个王宫里都没有那面所谓的魔镜。元老院认定那只是王后妄图洗刷罪行的谎言,当即就宣判了她**。
没想到,控制着幽灵船的恶魔竟然是它。
“那么,自己跟我们走,还是我们带你走。”蒂亚戈神情不变地直视着对方,“选吧。”
魔镜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似乎不太明白他刚刚那句“就是我下的令”到底是真是假。
但很快,她又笑起来:“或许,该做选择的不是我吧?”
说着,镜子里的画面忽然由一片混乱转变到了海上。
天空灰霾低垂,深蓝近黑的海面上漂浮着一艘白色游艇,甲板和围栏上挤满了呼救的人群。不断有变异体从汹涌咆哮的海浪里钻出来,张嘴对着孤立无援的游艇,目露凶光。
这样的场景在魔镜里来回闪现,远不止一处。也就意味着,鄂霍次克海上同时出现了好几个幽灵船的幻影。
看样子它是打算用这些人类的性命来作为谈判的筹码。
这种手段柏妮丝再熟悉不过,她已经见乌苏拉用这招来要挟过前海皇无数次了。
蒂亚戈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但他的反应比柏妮丝预想的要冷静很多,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太明显的情绪波动。
他在将镜中的画面全都仔细看过一遍后,依旧保持着刚开始的那种波澜不惊,用一种淡然甚至是带着点遗憾的语气评价到:“你不该在海上做这种事的。”
“可我也没办法不是吗?我知道,既然海神冕下都亲自来了,那我今天肯定是逃不掉了。”魔镜欣赏着画面里那些人类的哭喊挣扎,继而转头,目光在他和柏妮丝之间来回转了转,“所以我想啊,或许我们可以玩个游戏。如果你们赢了,我就立刻放了这些人,一言为定,如何?”
“那要是你赢了呢?”柏妮丝脸色不太好地问。
“如果我赢了,要求也很简单,带我离开海底,回到陆地上。等我确信已经安全后,我同样会放过这些人类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漫不经心地用指甲刮过镜面上那些惊慌失措的人群图像,看着几个意外坠海后立刻被变异体撕扯成许多碎片的人类,格外愉悦地笑了几声:“怎么样,无论如何这些人类都会得救的,这个条件很不错吧?”
“如果你只是想回到陆地上,那为什么不让你的那些仆从把你带出去呢?”柏妮丝并不信她真会这么好心。
这种听起来让对方绝对稳赚不赔的谎话她说过的多了,里面到底几分真假她自然很清楚。
魔镜眨眨眼,皮笑肉不笑地回答:“能够离开海洋去到陆地上的海族生灵是很少的,海巫小姐。事实上,我已经尝试过很多次了,不过它们始终只能在海洋里活动。更不巧的是,绝大部分人类的意志力都太薄弱,根本无法在我面前保持清醒,更别提带我离开海底。所以说啊,想想也是挺可惜的,要是我一开始就遇到的就是你的话,说不定我们如今的情况都会大不相同的,你觉得呢?”
柏妮丝同样敷衍地扯下嘴角:“不觉得。我的价格很贵的,你恐怕只有把你自己卖给我才能付得起这个费用了。”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明明是作为恶魔的海巫,现在却和神族一起出现在这儿的原因吗?为了更好的价格,或者,好处?”她了然般地说到,笑容有些虚幻,“我只是很好奇,毕竟都说人鱼是向来有仇必报,毫不手软的生灵,为什么会容忍自己的宿敌活在眼皮底下?”
巧了。柏妮丝在心里赞同地点点头,其实她从出狱开始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只是不敢问。
原以为蒂亚戈根本不会对这种问题有任何回应,却没想到,在魔镜话音刚落的瞬间,他忽然眸光一凛,手中长/剑直指对方咽喉,细密的裂纹从剑尖与皮肤触碰的地方开始蔓延,森白寒气洒落零星冰花扩散在水中。
敛下所有外露情绪色彩后的蓝眼睛如同一对剔透到冰冷的钻石,带着未曾被打磨过的尖锐戾气,瞳孔中央黑暗盘踞。
“我没那么挑,凡是有必要的,我都会杀。”比起深海的阴暗无光,他的嗓音听起来更加冷淡且压抑。
“我相信冕下会的。但是……”魔镜歪下头,这个动作让她裂纹遍布的脖颈看起来更加脆弱易折,“我想在我变成一堆玻璃以后,那些没有了魔力管束又饿了很长时间的宠物们,也许同样会不挑食的,您觉得呢?”
柏妮丝看向镜面,浪花染着淡淡的血红不断翻涌着,游艇的侧面已经被撞击出了许多凹陷,整艘船被包围在一群怪物中央,随时可能会被它们活剥生吞。
“其实只是个游戏而已,您完全可以考虑一下。”魔镜不紧不慢地,甚至是笑着朝蒂亚戈说到,“您,或者海巫小姐,任何一个都可以。只要进入到镜子里,并且保持全程保持旁观,不插手和试图改变任何东西,也不表现出任何能被我察觉到的情绪,就算你们赢了。”
魔镜是靠吸收生灵的强烈恶念来补充魔力的,若是想要不被她察觉到,那基本就是不能有任何类似愤怒或者恨意的情绪。
要做到在心境上的绝对克制,这也太不切实际了。更何况,从刚才和那些恶魇的交手情况来看,进到魔镜里以后会看到的是什么,柏妮丝都不用想就能猜到。
她肯定会搞砸的,这毋庸置疑。
可同时她也知道,从自己一直努力经营的“可靠伙伴”人设角度来讲,现在绝对不是退缩的时候。
最重要的是,如果她是蒂亚戈,她就绝对会选择让对方进魔镜去。否则放任着两个臭名昭著的恶魔在外面,天知道会密谋些什么杀鱼灭口无法下眼的丧病计划出来。
但另一方面,她也确实不是什么情绪管理大师,最多能装出一副不动声色的虚伪样子,做不到真正的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一旦她进去,魔镜分分钟就能赢得全局。
还在柏妮丝飞快思考着,该怎么跟对方讨价还价来争取一下自己的胜算的时候,蒂亚戈却已经收回了十字剑,面不改色地回答到:“可以。”
“啊?”她愣下,忍不住凑近对方低声商量,“这太快了吧,我还没准备好。”
“你拖住她,其他都不用担心。”蒂亚戈很快回复,声音微不可闻。
“可是……”
她话未说完,就听到蒂亚戈朝魔镜态度平淡地答应到:
“我进去。”
完全出乎自己意料的回答,让柏妮丝在望着他线条格外清晰漂亮的侧脸时,思维瞬间卡顿成了空白,一下子失去所有说话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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