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1 / 1)

她姿势笨拙,也是极害怕,像孩子要大人抱似的,完全是一副托赖的样子。大张着两臂跳下去,这回他没有捉弄她,稳稳把她接住了。

以前一直觉得他只是个读书人,力量上可能有些欠缺。但是刚才这么一纵,才发现不是这样的。他的怀抱原来也可以很可靠,和云观一样。

心头悸动,比之第一次牵手时更剧烈。她有些怕,纯粹的紧张,已经没有环山馆时那种厌恶的感觉了。上回落水治好了莽撞的毛病,然而把刻意献媚的那套收起来后,连仇恨也变得虚虚实实看不清了。

相处久了,即便是同猫儿狗儿也会有感情吧!可是想起云观的死,她又觉得他太狠心。对兄弟能这样毫不留情,对别人又会怎么样呢!

身体靠得太近,她能闻见他领上的龙涎香。龙涎本来是凌厉的一种香,但接触了体温,就变得温吞馥郁了。她落进他怀里,接触应该转瞬,扶稳了她便放开才合乎君子礼仪。但他没有,她略推了他一下,他纹丝不动。

“官家……”她轻声说,“我已经落地了。”

他不说话,一只手徐徐挪上来,压在她脊背上。

“皇后不要紧吧?”他含糊地问,完全没过脑子,这刻太美好,只为拖延罢了。

“不要紧,”她贴着他的脖颈耳语,“有官家护着我呢!”

后山上虽燃灯,终不像前面那样照得辉煌。四周有些暗,隔了十几步才见一盏灯笼,这样的环境最适合爱情的滋长。他一直在努力,从来没有放弃过,为了自己莫名的执念,做了很多以前不敢想象的事。如今患得患失,情不自禁的时候又觉得忧心。她还没有放下对他的恨,现在巧笑嫣然只是换了策略,他做得太过明显,怕会让她更加有恃无恐。

他还是放开了她,脚下暗,怕她摔着,依旧牵着她。她的手紧紧回握,他能感受到,即便这样也觉得满足了。一步一步地来,已经等了那么久,不在乎再等上一年半载。

愈到山脚,地势愈是平坦。录景驾平头车在路口等着,那车不是大内的款式,镂空木雕的围子,大约是富户夏天出游用的。

她很高兴,欢欢喜喜坐进去。打了珠帘招手,“官家与臣妾同乘。”

他登车,车内不是太宽绰,两个人抵膝而坐,略有颠簸便挨得很紧。一直沉默着太尴尬,还是她先开的口,“官家以前逛过夜市么?”

他摇摇头,“很少有机会。禁中教条多,先帝管得很严苛,我的大多数时光是在文德殿和西三阁度过的。只有一回中元节随侍读出去过,到瓦坊看跳索和相扑。禁中出资设大会焚钱山,祭奠军中阵亡的将士,也有随演的杂剧,我印象最深的是目连救母。”

她抚掌一叹:“汴梁有好多习惯和建安一样,建安过中元节也很热闹,有杂耍的演上竿,还有个装鬼的伶人,绰号叫浑身眼。”

他沉默了下问:“你很喜欢建安么?”

她说是呀,“那是我的家乡,我自然很喜欢。可惜以后没有机会回去了……不过无妨,汴梁也是个好地方,不比建安差。”

他转过头看车外的景色,淡声道:“未必回不去了,早晚有机会的。”

她没有留意他的话,牛车渐至瓦坊,一路上锦绣满楼,热闹异常。杂卖摊子错落林立,每隔几丈搭乐棚,咿咿呀呀传来伶妓缠绵的歌声。

她急急让录景靠边,拉着他下车来,一个摊儿接着一个摊儿逛。七夕女人用的东西多,玉梅闹娥簪在头发上,左右转动了让他看。吃的东西其实不敢随意买,见人家捧着鹌鹑骨饳儿,馋得直流哈喇子。

他无奈,付了钱,让人来两串。随行的录景掩在袖下拿银针试探,确定可靠方递给她。她眉开眼笑,把买来的荷叶交给他,其实这是孩子才干的事,为了效仿磨喝乐。他执在手里,满街只有他一个大人举新荷,样子实在有点傻。

她只是抿着唇笑,眼睛弯弯的,像天上的月。吃完了街吃又闹着要上景龙江畔,那里有人放水上浮,她也要凑热闹。

路边上有人专卖金箔纸做的莲花鸳鸯,许愿后放在水上,漂得越远愿望越容易实现。她摇晃他,“郎君买与奴家。”

他简直被她摇酥了骨头,禁庭是个没有多少人情味的地方,繁华妆点的名利场,连称呼都在时刻表明身份。官家、皇后……除了环山馆的那晚,他再也没有叫过她的名字。今天出来收获颇丰,她称他郎君,他唤她娘子,很家常,也很亲切。

他回手示意录景,录景捧出一袋钱,由得皇后随意花费。

她也问价,挑了个红纱碧笼的小船翻来覆去看,上面镶了金珠牙翠,想来价值不菲。问那货郎,“什么市价?”

那货郎伸出一指,“一对一千文。”

她回头吐了吐舌,“真贵!”

她模样娇俏,他只是宠溺看着,“让录景回车上取。”

她把船放了回去,摇头说:“罢了,太沉重,反倒漂不远。”

那货郎笑道:“小娘子莫嫌贵,越贵重心越诚。小甜水坊的行首买了小底二十余对,都顺流漂到下游去了。”

她依旧摇头,挑了六盏花灯,兴匆匆赶往江边。周围有不少妙龄的女郎,皆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她挑了个空地也交扣起十指来。他立在她身后问:“祝祷什么?”

她含笑一盏接一盏送出去,轻声呢喃:“一愿郎君万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且图久远、四愿岁岁得见、五愿永不分散、六愿收因结果,奴要置个大宅院。”

花灯里点了短小的蜡头,驾风漂出去,在水面上闪闪烁烁,欲灭还燃。他听她蚊呐一样的声音,听得分外真切。心下唏嘘若都是她的真心话多好,虽然最后那个愿望有点稀奇。

他扶她站起来,“要置个大宅院?你已经有钺国最大的宅院了。”

她只是微笑,不肯说话。越是这样他越是好奇,一再地追问她,她拧过身抱怨,“你太啰嗦了。”

他窒了下,想起曾在环山馆说过她啰嗦,她逮着机会就要回敬他。录景在一旁怯怯觑他,生怕他恼火,禁中从来没人敢这样同他说话,可是皇后敢,皇后胆大包天。他叹了口气,“我不过是问问。”

她回过身来,秋水盈盈,顾盼生姿,“这是小时候的愿望,有个大宅院,里面只有我和我的郎君。后来出嫁了,知道永远不可能了,但是放灯的时候还是会说,习惯了。”

她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转过身轻快往前去了。他略拧了眉,品出她话里的无奈和屈服,居然有种很对不住她的感觉。

她远远招手,“郎君,这里有抱锣,快来看。”

所谓的抱锣是一种杂哑剧,舞者有几十人之众,戴鬼面披长发,穿着青帖金花上衣,携一面大铜锣,口吐烟火赤足进退。里面的角色扮演多种多样,有扮鬼的,还有判官钟馗。他不喜欢扎进人堆里,可又怕和她走散,只得勉强挤进去。

舞者伴着《拜新月慢》的曲调迂回转腾,确实很热闹。这种杂剧主要看格斗击刺,其中有个戴金花小帽执白旗的,拿真刀做剖心之势,俗称七圣刀。她看打斗看得很欢快,他唯恐别人挤着她,尽量将她护在胸前。

她不时回头看他,他额头隐隐有汗,其实很不舒服吧!她才想起来他那个别扭的毛病,忙道:“不看了,咱们喝茶去。”

也就是转身离开的当口,他突然一把推开了她,人群轰然躁动起来。她那时不知怎么回事,跌在地上直发懵。待回头时才发现那七圣刀率众扑向他,满眼都是刀光剑影,有人密谋行刺。

阵舞人数众多,他和录景陷入一场混战。对方势众,他就是三头六臂也应付不了,起先杀倒了一片,可渐渐露出颓势来。那七圣刀招招欲取他性命,混乱中他被人砍伤了右臂,她看见血浸透了他的广袖,她脑子都乱了,随手抄起摊上一把油纸伞,她举着伞就敢冲进去救驾。

明晃晃的刀直向他面门挥来,她惊声尖叫,“啊,郎君!”

来不及考虑,仿佛是本能,她闭上眼睛挡在他身前。以为这下子必死无疑了,可是刀尖在离她三寸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她甚至能够看到刺客眼中惊惶的神色。那双眼睛似曾相识,她怔怔看着,未及细想,他闪身退开了。

诸班直姗姗来迟,其实相距时候并不长,却像过了几十年似的。那个刺客没有再追击,转身又与禁军缠斗。她吓得大汗淋漓,想起今上,忙去查看他的伤势,血染透了大袖,恐怕伤着筋脉了。

她心里害怕,颤栗着扶住他,他痛觉一向迟钝,只是有些晕眩罢了,倒下之前还在说不要紧,死不了。

那些刺客分/身乏术,一部分禁军撤出来,先将他们护送回大内。一路上他都紧紧拽着她的手,她只有忍着眼泪,忍得心都麻木了。

他遇袭,不是她最愿意看到的吗?可是他躺在她面前,她发现一切都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她感到恐惧,不知道恐惧因何而起。她没有见过那么多血,感觉生命从他指尖一点一点流走,恐怕他要死了。

回到禁中,果然是一场轩然大波。太后闻讯赶来,登上脚踏查看伤势,翰林医官已经替他包扎上了伤口,看不出所以然来。她摸摸他的脸,努力平稳嗓音,“得意,你听见孃孃叫你么?”

他已经清醒了,只是很虚弱,点点头,请太后放心,

“内城戒严,任何人不得走漏风声。”太后回身吩咐,视线经过皇后,定格在了她脸上,蹙眉道,“闹吧,果真闹出事来了。皇后不知劝勉官家,竟撺掇官家出入市井,这就是你为后的德行?”

太后的眼风如刀刃,怨怪她,满含了对她的憎恶。她不打算解释,曲腿跪了下来,“是臣妾的不是,臣妾也追悔莫及。”

太后拂袖哼了一声,只问医官,“陛下的伤势如何?我看伤得不轻,只怕会落下病根?”

医官长揖道:“陛下暂时昏沉是因失血过多所致,伤口长却浅,但未伤及筋脉,是不幸中之大幸。臣已经开了方子,只要悉心调理,不日便会痊愈的,请太后宽心。”

太后这才长出一口气,抬抬手让人都退出去,对她道:“官家没什么大碍,是皇后的造化。只是这样的事,我不希望再发生了。官家向来端稳,从没做过离经叛道的事,市井那么杂乱,岂是你们这样身份的人随意出入的!你是皇后,我不便苛责你,可是今天的教训摆在面前,须得罚你!回涌金殿给我静心思过,不得口谕不许出来。”

她心里到这时才安定下来,他还活着,受了轻伤,情况不算糟。太后气极了惩戒她根本不是大事,她跪拜领命,起身向后殿看了一眼,纱幔重重不见他身影。她有些怅然,不能再逗留了,欠身一福退了出去。

春渥扶她回庆宁宫,问她有没有伤着,她才发现手肘上隐隐作痛。揭开大袖看,原来蹭破了皮,没什么大不了。

“会是谁下的手?”春渥低声道,“金姑子曾怂恿你去外城,难道是绥国派来的人?”

她缓缓摇头,“她不会那么蠢的,这汴梁有多少人在暗中窥探,恐怕官家比我清楚。”先前精神绷得太紧,待松懈下来人就失了力气,靠在春渥身上喃喃道,“我累坏了……刚才的情形想起来就觉得可怕。”

春渥一径安慰她,“都过去了,官家不要紧,你挨两日罚,太后终会赦免你的。”

她不怕受罚,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却又百思不得其解,“我那时候不想让他死……”

春渥同情地看她,“我觉得你该好好想想了,对云观的感情和对官家的感情,其实是不一样的。”

她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反驳道:“我对他有什么感情,娘别胡说!”

春渥摇头叹息,“没有便没有吧,瞒得了别人,终瞒不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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