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中州一片无名群山之中——
……
正是暮色四合的时分,山风猎猎,寒雨潇潇。
蜿蜒崎岖的山道一眼望不见尽头,路上少有人迹,间或传来一两声清脆鸟鸣,愈发衬托得四野岑寂,一派荒凉肃杀。
就在这荒凉的山道上,此刻正有两个身穿黑色衣袍的修士,各自手提一盏灵力点亮的青铜灯,面色苍白,神情紧张,好像在顾忌着什么一样,轻手轻脚、谨小慎微地朝向深山走去。
他们时不时地停下脚步,放眼四顾,似乎在检查是否有人跟踪。
就在此时,草丛间忽然传来“哗啦”一声响动,霎时间惊得两人一个寒颤:
“什么人?!”
“……”
然后,他们便看见一只圆头圆脑、通身雪白的肥兔子,从他们眼前一蹦一跳地跑了过去。
“……什么啊,原来是只兔子。”
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也许是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其中一人半开玩笑道:“我说,这该不会是琼枝玉兔吧?”
“袁师兄,你可别乱说。”
另一人嘴角一歪,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琼枝玉兔无处不在,我还真不知道,他们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还是快赶路吧。”
先发话的那位“袁师兄”催促道,“等咱们到了地方,人多势大,也就不用担心这些有的没的了。”
另一人却有些踌躇不决:“袁师兄,我们这样……真的好吗?虽说只是些小物件,但我们到底是偷了师父的东西,跑去黑市上卖……”
“周师弟,你这样可不行啊。”
袁师兄面露不满,扭头瞪他一眼,抬手拍了拍腰间分量十足的储物袋,“左右不过是师父做废的,放着也是放着,不如让我们换点油水。我拜入天衍门,就是为了学手艺、赚大钱,谁知道师父这么抠门?只要是他不满意的法器,就不让我们拿出去卖,哪有这种道理!”
周师弟诺诺道:“师兄说得对。不过,师父也是怕这些法器做得不好,给人带来害处……”
袁师兄不以为然:“能有什么害处?”
“比方说,买了我们这些法器的修士,与人交手之际,法器无法发挥出预想的效果,或者突然失效……”
“哈,现在你想到这个了?”
袁师兄嗤笑一声,一伸手勾住师弟脖颈,压低嗓音道,“周师弟啊,你好好想想。卖出手的法器,就算出了什么事,与我们有什么干系?谁逼他们买了?还不是那些外人,只要看见天衍门的标记,就一个个趋之若鹜,上赶着来做冤大头……”
“再说啊,周师弟。你很需要钱吧?一个月后的花朝节,你不是要向那位一见钟情的九华宗女修表白吗?”
“……”
周师弟被他这一把软刀子戳中要害,讷讷地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所谓“花朝节”,虽然比不上“紫微仙会”这种轰动整个修仙界的大事,但也算得上中州一大盛会。对于周师弟——周全而言,其中的含义更是非同一般。
此事须得从头说起。
却说中州地界,有姚城、魏城两座大城,两城素来关系和睦,同气连枝。
当代姚城城主姚中良,性情四平八稳,中庸持重。有女姚篁,拜入九华宗天璇峰门下。
魏城城主魏天娇,年少时曾在东海玄玉宫修行,潇洒豪迈,不让须眉,素有豪侠之风。有女魏芷,同样拜入玄玉宫,乃是掌门凌波仙子亲传。
每隔十年,姚、魏二城便会举办名为“花朝节”的庆典,广邀天下同修前往。
这花朝节与凡间颇有几分相似之处,每逢节日前夕,两座城池便会焕然一新,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处处饰以锦绣繁花,全城都淹没在一片绚烂的花海之中。
再加上城中修士众多,人人贡献一份力量,使点小幻术、小法术什么的,在天上挂一道彩虹,在湖上撒一片莲花,或者搓一把五颜六色的剪纸,散入花间化作翩翩彩蝶,那景象更是如梦似幻,美得宛若仙境。
如此盛典,城中不仅会大摆仙市,更有许多娱乐活动供人游玩,实乃广结善缘、拓宽人脉的一方圣地,同时也是有情人表白心迹的千载良机。
究其缘由,乃是因为姚城和魏城之中有一样名物,其名为“结缘花”。
结缘花稀有罕见,极难栽培,姚、魏二城先祖以秘法培育,也只养活了两株,每十年开花一次,一次各开三朵。花朵硕大饱满,分别呈现金黄与浓紫两色,花瓣上有灵光流转,在黑夜中依然清晰可见。
据说,只要一对道侣得到一朵结缘花,共同吸纳花中灵气,不仅对修为大有裨益,更能点亮一个“永结同心”的技能。即使相隔万里,也能随时随地获知对方的感受与思绪,宛如近在眼前,必要时还可以换号代打。
从此以后,道侣聊天不用嘴,远程约会不用腿,只要点开结缘花app,便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你甚至可以在为爱鼓掌的时刻,同时体验两种激.情!
只有你想不到,没有结缘花做不到!
实在是太吊了!
盖因如此,在如今的修仙界,但凡有人意图向心悦之人表白,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出自中州花朝节的“结缘花”。
不过这结缘花,也不是轻易就能得到的。
花朝节娱乐活动众多,其中不乏竞技类项目,诸如比武擂台、法术表演、修仙界知识竞赛等等,结缘花便是其中的彩头,只有强者才配拥有。
……哦,不对。
土豪也可以拥有。
毕竟修仙界的“强者”,有时候说不定是个穷比,急需卖了这朵花买条裤衩。
周全自问不是强者,也不是土豪,而是一个囊中羞涩、修为稀松的柔弱穷比。
但他偏偏春心萌动,因为数月前外出途中的一面之缘,便暗暗喜欢上了九华宗一名女弟子。虽不知对方名姓,但他坚信,这就是命中注定的一见钟情。
自此一别,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周全自认为身无长物,唯一拿得出手的,也只有传说中十年一遇的“结缘花”了。
只因这一念之差,他听从师兄袁清风的劝诱,偷了师父封存的法器,千里迢迢赶来中州的黑市据点,想要借此发上一笔横财,砸钱购买爱的号码牌。
要问周全现在的心情,那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但后悔归后悔,一想起意中人清丽的面靥,明媚的笑容,他又怎么也吐不出“放弃”这两个字。
最终,他一路絮絮叨叨地嘀咕,亦步亦趋地跟随,到头来还是与师兄一道,抵达了传说中的黑市据点——白骨塔。
白骨塔,顾名思义,就是一座通体纯白的醒目高塔。
根据袁清风的说法,这座高塔只是个标志,为了避免“货物”逃脱,黑市真正的交易地点设在地底。
白骨塔建造得十分巧妙,一路上布置了诸多阵法、幻术屏障,转入山谷之后一目了然,但若是不得其门而入,从外界便看不出丝毫端倪。
防火防盗防抢劫,更防精准定位打击的正道修士。
两人抵达之时,塔前已经有一名同样身披黑袍的修士,手中提着一把巨剑,脸上横贯一道狰狞刀疤,正在接受白骨塔看守的“验货”。
那修士态度倨傲,神色间很不耐烦,骂骂咧咧地催促道:“查查查,查你娘的蛋!你新来的吧你?老子‘黑风剑’的名号,黑道上哪个没听过,还用得着你在这磨磨唧唧地查?真他娘晦气!”
看守点头哈腰,连连赔笑:“见谅,见谅。咱们黑市的规矩,入门前必须验货,您多担待。还有啊,我娘她没有蛋的。”
“得了,少跟我卖乖,闭嘴查你的吧。”
疤脸修士仍然不大买账,从鼻孔里轻蔑地冷哼一声,“要说我‘黑风剑’,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什么东西没抓过?我送来的货,那还能有假!”
“就上一回,我不是给你们送来满满一袋子的鲛人泪,还有鲛人鳞?那可是我捉了落单的鲛人,一片儿一片儿,从她身上活剐下来的!她起初还死犟着不肯哭,我连肉带鳞片一块儿剐,疼也给她疼哭了!”
“还有再上回,我送来那头九色鹿,你们都不记得了?啧啧啧,那鹿角的成色,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鹿血、鹿肉也是大补,别说你们,外头都抢着买呢。”
“再说这一回——”
疤脸修士大手一挥,扬起身上黑袍,献宝似的亮出一个大活人来。
说是“大活人”也不太准确,毕竟那人身量娇小,容貌稚气未脱,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年纪,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儿模样。
这女孩儿似乎出身富贵人家,一身锦绣都是上好的面料,胸口挂一副黄金嵌翡翠璎珞,乌油油的头发梳作七八条长辫,每一条辫梢都点缀着不同颜色的珠宝。
她生得极为娇俏甜美,肤光赛雪,皓齿朱唇,一双圆溜溜、水灵灵的漂亮杏眼,眼珠却不是纯黑,而是泛着一层深沉润泽的红,玛瑙似的,让人一看便难以移开视线。
面对这幅景象,袁清风不觉有异,只当她是疤脸修士从哪儿拐来的富家小姐,也懒得多管闲事。
但周全却不然。
在目睹少女的一瞬间,他顿感五内如焚,头晕目眩,脸颊上稀薄的血色“唰”地褪了个干净,就连嘴唇都开始发白:
“袁、袁袁袁师兄,那那那是……”
“啥?”
袁清风嫌弃地瞄他一眼,“咋的,你该不会瞧上这小丫头片子了吧?周师弟,你这口味有点儿重啊。”
“不,不不不是……”
周全浑身发冷,牙关打战,老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这、这个小姑娘,我好像是认得的!”
袁清风越发嫌弃:“得了吧,你这话我也听过,我搭讪女修的时候天天讲。就这么个小丫头片子,你能在哪儿见过啊?总不见得,她是我们天衍门的弟子吧。”
“不对,不是天衍门!”
周全两眼发黑,几乎就地晕倒,“她,她是九华宗,昭云——”
与此同时,那疤脸修士也拽着小姑娘一条胳膊,得意洋洋地介绍道:“瞧见没,琼枝玉兔的幼崽!这金尊玉贵的派头,身份一定不低,多半是他们哪个元老的女儿。到时候,不管是用来诱捕其他兔子,还是直接把她埋在土里,那可都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
“真的?”
看守眼前一亮,却没有贸然放行,而是谨慎地提出疑问,“琼枝玉兔脾气暴烈,凶悍非常,一旦被捕获就会自尽,绝无可能饲养。你用了什么手段,竟将她变得如此温驯?”
“哈,我哪用得着什么手段!”
疤脸修士放声笑道,“我‘黑风剑’的名号一出,区区一只小兔子,我叫她往东她不敢往西,叫她哭她不敢笑。”
说着他又粗暴地推了女孩儿一把:“小兔崽子,喊声‘救命’来听听,让大爷开心一下!”
“……”
只听“咕咚”一声,周全终于再也承受不住恐惧,两眼翻白倒地不起,“住手,快住手啊……活着不好吗……”
“周师弟,你躺这儿干啥呢?”
袁清风一头雾水,正要上前拉他一把,却只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娇怯怯、甜丝丝的嗓音,如同春日里暖风拂面,送来一缕撩人的桃花香。
“救命……”
甜美的,令人心旌摇曳的声音。
在疤脸修士的巨掌之下,盛装的女孩儿丹唇轻启,勾起一抹天真娇憨的笑意。
“好凫妹,师姐我好害怕,你快来救救我呀。”
然后——
她纤细莹白的小手一扬,瞬间就将那“黑风剑”的胳膊拧转一百八十度,又将骨骼、关节一一拗断,喀啦喀啦扭碎成一团麻花。
“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疤脸修士惊骇的、不敢置信的惨叫声中,女孩单手举起他高大魁梧的身体,好像扔垃圾一样,看也不看一眼,便远远地朝向山壁投掷出去。
“救命啊啊啊————唔呃?!!”
惨叫声戛然而止。
最后留在众人眼中的,只有一蓬灿烂的血花,以及男人像烂肉一样缓缓滑落的躯体。
“哎呀,你怎么啦?”
少女双手掩口,故作惊讶地睁大一双杏眼,“我都喊救命了,你不是要高兴一下吗?莫非,这就是凫妹所说的‘高兴到哐哐撞大墙’?”
她一边说一边轻快地走上前去,用足尖将那男人踢得翻了个身。
“太好了,你还有气呢。这就对了,回头我让三师弟好好剐一剐你,你千万记得,不要太快断气啊。”
“虽然你的眼泪不值钱,但我还是挺爱听你哭的。”
……
“什、什什什……”
“什么人啊?!那个小丫头!!”
袁清风和看守同时目睹这匪夷所思的一幕,眼珠险些脱框,大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双腿却本能地开始后退,试图带动身体逃离。
然而在那之前,便有一道锋锐无匹的剑气迎面而来,浩瀚磅礴如九天银河倾泻,落地化为银光千万条,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将他们的退路尽数阻断。
紧接着,又是一道匹练似的剑光横空斩过,恰好与第一道剑气交错成一个“十”字,直逼山坳中高耸的白骨塔而去。
剑意清寒,一霎间刺透潇潇雨幕,激荡起漫天罡风凛冽,四野肃杀,犹如横断天河。
“……”
剑光过后,袁清风眼睁睁地看见,作为黑市招牌的高塔发出一声刺耳尖啸,塔身中央赫然浮现一道笔直的裂痕。裂痕以上的塔尖部分,如同冰川一般缓缓滑动,最后失去平衡,轰然坠落。
“好了师姐,可以了。”
在震耳欲聋的巨响和满地烟尘之中,传来了一道夏夜星空般清澈明净的年轻女声。
“收一收你的戏瘾吧。再演就烦了。”
“…………”
周全彻底崩溃之前,抬头看见的最后一幕,就是他意中人脚踏祥云、身披霞光,提剑赶来取他项上人头的景象。
“你,你是……”
“不对,我的姑娘不可能……你不是,你不是……”
“嗯?怎么,小老弟,你认得我?”
有道是“美人如玉剑如虹”,剑气纵横如千山飞雪,美人一笑,便如同春花初绽。
但眼前这位美人,就连笑容中也带着森寒杀气,仿佛一朵挑在刀尖上的冰花。
“相逢即是有缘,不如叫我一声‘大哥’吧。”
作者有话要说:二师姐出场啦,给二师姐排面!
龙套小哥见过咬掉人头的二师姐,却只见过路边撸猫的凫哥,从此误了终身(没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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