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一直是这样做的。
除了守不周山隐秘,十余年来至少凭阮雪音所闻所见,他一直都系生死于主君。
所以对方语出,她沉默良久,再开口只是:
“记住你对淳风的许诺。带她去看不周山的桃花。”
沈疾没应这句。
这句之后漫长冬夜,直至晨曦初降,全队人马都只是赶路,再无交谈。
曦光迷蒙、天还灰败之时,初雪落下来。
皇后出宫乃奉秘旨,回来自是走最偏僻的长信门。景弘六年她第一次出宫回蓬溪山,十日后带着结香归来,便是走这道门,门内等着的是云玺和棠梨。
今日云玺也在,却立得靠后,盖因首当其中居中等待的,是顾星朗。
龙纹斗篷加身,浑白一片,只乌发和玉冠的存在叫他不至被完全隐没于飞雪中。
雪势虽猛,刚开始下,地面无积。阮雪音却觉步步踩在将将触地的雪絮子上,一踩一个准,朵朵化开,很快便湿了鞋尖。
至跟前,顾星朗对她微笑,道一声辛苦,展臂将绛红斗篷罩在她身上,又低头瞧她脚上短靴。
分明男子样式,由她穿着莫名秀雅。
阮雪音却盯着他的脸瞧。“哪里用亲自来等,寒冻的天,起这样早。”盯了半天,瞧出眉间倦,“还是根本就——”
彻夜没睡?
顾星朗仍是微笑,“你出门办事尚不畏寒冻,也是彻夜无眠,我怎好暖被窝里独宿?”
实是再排布周全也不放心,必要睁着眼不断确认她稳妥。
阮雪音笑笑,挽他胳膊,“走吧。”
顾星朗却回身,接过云玺递来的一双棉靴,蹲下。
“别——”
再是合宫皆知的宠爱,主君于众目睽睽下蹲着为皇后换鞋,太过了。她小声阻。
顾星朗何曾受她阻,吩咐云玺上前将人扶好,气定神闲开始脱她的湿靴。
都妥当,他站起来检视一番,方牵了她手往宫内走,复笑道:“你这副装扮,谁知是皇后。”
此地无银成这样,是真不管不顾了。阮雪音遂顺他话道:“君上为一无名小卒、还是男子换鞋,更加惊人吧。”
顾星朗点头:“近来气氛是沉重了些,传个君上或有龙阳之好的笑话缓一缓,也不错。”
“君上或有龙阳之好,随侍十余年的两位大人倒都幸免。”
两位大人,自指涤砚和沈疾。
哪怕顺嘴,阮雪音也从不开这样的玩笑。过火而非她一贯作派,自然,便是有意。
至少是下意识提及。
顾星朗方止步,回身向沈疾,“都一夜没合眼,回去休息吧。昨日没议成的事,明日或今日晚些,再来找朕议。”
沈疾遵旨,深一礼,转身出宫门。
雪势愈大,将好不容易破云而出的寸许曦光遮蔽,晓色重归夜色,很快模糊了沈疾高大的背影。
两人皆顶着斗篷的风帽,并立大雪中看那背影渐逝,许久了,满目雪帘仍是在看。
涤砚离他们最近,也隔了有一丈远,一等再等眼见二人帽缘白绒间都堆了雪粒子,终于擎伞上前。
伞大够挡一双人,也便沉,顾星朗不动声色接过,举在两人头顶。“去明光台看雪?”
祁宫制高点,览整座国都,国都将被雪覆,想想已觉壮观。
阮雪音点头。
明光台便在御旨示下后、二位主上抵达前准备万全。
因皇后畏冷,高台上炭盆相连,帷幔低垂,将热气尽拢其间。茶食亦都滚烫着被端上来,阮雪音饮下两碗姜汤,又吃些软点,渐觉热血自丹田往四肢百骸,人暖过来,困意始生。
远近城阙屋瓦间,积雪还薄,正以肉眼可见之快变厚。顾星朗似在听雪声,又似在数瓦片,总之神思皆远,直到阮雪音悠悠开口:
“让他去西境吧。”
那头没立时回。
雪声簌簌响在天地间,纵横街道上偶有一两个黑点移动,是早起的百姓,为睁眼忽至的初雪收拾门前。
“旧的还是新的?”半晌他问。
旧西境是从前祁崟边境,也就是如今祁西新区的东缘;新的,自然便是昔年崟国西境,青川之西,继续往西,高原连深谷,日夜跋涉可抵不周山。
“新的。”阮雪音轻答,“旧西境虽设了小范围关隘,”为刚开始融合这几年的稳定故,“让沈疾去守,大材小用了。”
其实去守新西境也很大材小用。毕竟再西人迹罕至,更无国家。两人都心知肚明。
“他自己跟你请的?”
“他问我意思,我建议的。”
“他同意,请你来谏言。只是戍边,还是掌兵?”
“全凭君上定夺。”
雪声又在天地间震响片刻。阮雪音忽觉自己出生那日所谓雪声似雷,也许非讹传,乃实景。
“他护驾险丧命,居功至伟,休养近整年方愈,一朝往边境,不可能屈于人下,须为边将之首。”许久顾星朗又回。
“君上认为适宜便好。”
“问题是,你觉得适宜否?谏言的是你,断没有话说一半的道理。”
顾星朗转脸瞧她。若非他神情依旧温柔,语气也柔,单凭遣词造句,极易引误解。
“臣妾以为,可以掌兵。”
“他心意定了。”
“是。”
“几分可信?”
“十分。”
顾星朗一直温柔的眉梢动了动。
眼中明光亦动,探询意味。
“那些已具嫌疑的世家,最后若被坐实,君上打算如何处置?”
显然他在等她说沈疾十分可信的缘故,而她绕开了,或者说正用另一件事来试探他对沈疾之事可能的态度。
“怎样算坐实?”
这也是阮雪音最费解之处。
亦是沈疾唯一没对她坦陈之处。
或者他也并不知?
自来改天换日,无论立新君还是定新制,免不了刀兵之助,用不用、用多少是一回事,总要有。
而这些深谋者,无论主副,从阿那坦到世家,其刀兵在何处呢?
仍在君王手中。百般思量,阮雪音只拿得出这一种解释。所以他们一直在引势、促势,最后借势,便如阿那坦嘱咐,循大势而为。此亦是世家长久得匿于棋盘中而不被发现的原因。
她没提阿那坦,只将这番推测以世家之名讲出。
“我也这么想。”顾星朗点头,“所以坐实之时,必已到你死我活之际。都你死我活了,如何处置,无须讨论了吧。”
“你会等到那时候么。”她不再看他,转望帘外雪。
“我要等到能将整件事彻底解决的一刻。这样我们的孩儿,或者小漠即位时,才有真正清定局面。”
他从未亲口说小漠乃继承人之选。但当然,从她头一年赴夕岭便很明确,如今公主降生,小漠依然在列,差别只在先后——倘真如以往戏言,他愿册朝朝为皇太女;倘若他们最终只有这一女。
而整件事,到此刻为止已经庞大到跨越国界、跨越时间,甚至成谜的三百年寂照阁亦在其中。
阮雪音相信所谓大势,如果真有凭据,答案就是河洛图。
老师言寂照阁或于此朝被打开,原来不是推测,而是预告。
“他说木芙蓉。”方拾起昨夜出宫初衷。
顾星朗稍怔旋即懂,“是哪季开花?”
“秋。”
无尽夏、木芙蓉与雪滴花,便假设此猜有理,还差一朵春。
“其他几家,我着人在暗访,目前为止,没有所获。”
“如果世家队列,两国皆有,那么北边或具线索。”
顾星朗点头,“总归要书信竞庭歌,问问吧。”
雪声似减,却并不因势头变小,而是城中苏醒,扇扇门窗开,大人劳作,孩童裹得圆滚滚跑出来。
积雪渐成阵势,有耐心差的孩子等不得雪停,已是蹲下开始堆砌,很快引得附近玩伴加入。
雪人许久未堆成,倒是雪仗打了三轮,笑声破雪雾遥遥传过来。
“都说孩童笑声如银铃,”顾星朗且笑摇头。
“原来说的是女孩子。”阮雪音会意接上,也微笑,“这些小男孩,个个声如洪钟。”
顾星朗忽想起什么,转头问:“女课,还要继续么?”
这话原本突兀,但于昨夜之后被问出来,显得有的放矢。
尽管阮雪音并未将与沈疾的谈话内容完全托出。
“无论如何,女课乃世代进步之举吧。深泉镇里,不就在行?”
“嗯。”顾星朗应,格外悠长,重望漫天雪雾,双眸微眯,似被雪色灼了眼,“好。”
是这声好又或是他神情叫人不安,阮雪音一时分辨不出。“回罢?孩子们该醒了。”
顾星朗收目光,再看向她时眸子已清明,素日温柔。“正好带她们打雪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