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音知他调笑。
不确定这般捅破窗户纸是否他所愿。
也就不确定他以调笑应对,是否为就此打住。
“辛苦。”却听他敛笑再道,握了她手,“许多事情,并非不愿同你说。一因每日相处时间有限,见了面,总想腻歪,再兼朝朝出生,更觉咱们的小家可贵,愈发不想拿外头纷繁扰此间清宁;二因,”
他在韵水的隐秘发现至今未向她提。
“某些疑问,只有线头,太不分明,论无可论。”
阮雪音不提梦兆和公天下之说也是类似缘故。所以他这话乍听莫名,落入她耳里却十分在理。
“但终究与这些百年世家有关吧。竞庭歌回苍梧后先起科举之议,再往扶峰城拜访霍家,我想,出发点同一。”
春闱最早实是慕容峋提的。顾星朗在蔚宫有暗线,门儿清;阮雪音并没有从竞庭歌那里获得只言片语,但很明显,这是一招试探朝中勋贵的起手,她更愿意相信是那丫头的手。
顾星朗本赖她身上,闻言朝后一仰,半卧椅榻,“我的小雪依旧观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同不同你说,哪有差别。”
阮雪音瞧他似激赏又似喟叹,也调笑:“那我不提了?”
顾星朗轻摩挲她掌心,“你自己亦事忙,还要教养两个孩子,不同你说,也是不想你劳心。那些远远近近的问题,有你如虎添翼,没你,我也能应付。”他默察她神色,确定没有愠色,
“知道你非金丝雀,也不愿活成金丝雀,但怎么办呢,我只愿你闲情恣意,少挂碍,常喜乐。”
“那还借我推女课之机摸局面?”
顾星朗一怔,“这叫顺水行舟。支持你愿景在先,其他是附带。”
阮雪音趴下去,挨他身侧,手肘抵榻上,撑着脸颊问:“所以接下来如何,我继续捎带手?”
顾星朗轻点她因趴俯而露出的胸前大片雪腻,“棋盘既已在心,岂有不让你为我添翼之理?只一项,察得什么,告诉我便可,自己少费心力。”
稍顿又道:
“天长节下一日是阿岩生辰。你不邀她来霁都?”
“她七月或要出远门。”阮雪音据实答。
“哦?”
“青川之北,极寒之地。为一些,模棱两可的说法。”
顾星朗不谙细节,大约知方向,点头道:“她还真是精力无限。蔚廷那头正为今年是否开会试拉锯,她乃始作俑者,七月,不远了,真走得了?”
整个大陆传竞庭歌去岁蛰伏两国谋局,已是神乎其神;而蔚廷先有春试之议,未成,紧接着起了关于竞先生能否入闱秋试的争执,时间卡得太巧,阮雪音一度以为是那丫头全程操盘。
只一样不像她干的。
便是这广传大陆的热议。
名声当然她所愿,可如此声势,她一个常年孤军奋战的人推不起来。慕容峋?
仍具漏洞。这趟名声起得太快,如一夜春风万树梨花,就像是——不同的人在青川各地同时造声势。
为,帮竞庭歌参加会试然后顺利入仕?
很反常。而反常必存险要。那丫头该有察觉,只是利弊相权暂择了前者。
北地暑气始,淡浮院内,夏木接天。
女孩子们结束了上午课授,庭中放风,三两嬉戏。常日负责照料她们的姑姑出来道一声准备开饭,孩子们便涌向东侧小室浣手。
蕊蕊一向最沉得住气,走在最后,见竞庭歌歪廊下摇着羽扇望天,走过来问:
“老师今日不同我们午饭么?”
“嗯,待会儿出去一趟。你们午休过后先完成上午留的功课,我应该,”她又望日色,“未时结束前回。”
蕊蕊想了想,“是为老师参加会试的事?”
竞庭歌就着扇上粉羽拂她发髻,“圣贤书没读几本,窗外事听得很多啊。”
“敏姑姑说的。”
敏姑姑便是方才喊开饭者,实为宫中女官,慕容峋钦点来书院当差的。竞庭歌也是最近才知,她是陆现表亲。
世家拱君威,各种恩荫举荐遍布前朝后宫,走几步便遇枝蔓实属寻常。
她稍后正是要去拜会陆现。
午后宁寂,天热行人少,青灰马车停在御史台方正的大门前,帘幕沉沉。
车夫小跑上台阶,向门前守卫递上一封名帖。守卫瞧那名帖不似朝中官员常用,又瞥不远处青灰马车颇寒酸,有些不愿入内通报。车夫准备却周全,走近两步极快地往对方怀中塞入一袋沉坠,隐约能听得其中物事撞击,叮当作响。
竞庭歌就着半寸窗帘缝在看,眼见那守卫收了东西转身往衙内走,心想能用钱财摆平之处就少费脑子,总算从上官宴那里学以致用了。
这一等便是许久。
直至蝉声喧一茬歇一茬又喧一茬,那名守卫终于回来,其后一名年轻文士。
竞庭歌不认识,瞧那年轻人快步下石阶往这头过来,收了目光危坐,便听车下传来其声:
“老师正要回府,后门乘车,先生若愿,无妨同行。”
这语气颇奇妙,不像男子对女子讲话,倒像男子之间往来。
是陆现没告诉其学生自己身份?
以至于这年轻人认为车内乃老师友人,定为男子。
她细体会,有些痛快,哪日男女之间这样对谈成为常态,天下理想可达。
遂不点破,着意压低嗓“嗯”了声。
本就是发音模糊的一字,刻意放沉又隔车帘,兼蝉声扰攘,雌雄莫辨。
文士怔了怔,稍忖觉得无处不妥,便道:“请先生随学生来。”
车夫已就位,四轱辘始转打破蝉声和鸣,直行过御史台正门旋即右拐入一小巷,慢行再右拐,又走小段,文士示意车停。
蝉声齐整间隐闻得那头马匹响鼻声。
自是陆现的马车。
竞庭歌耐心等,待对方终于启程,自己的马车亦动,很快并驾齐驱,所谓同行。
御史台后门这条路,不是康庄大道,亦非羊肠小径,两辆车并行竟是刚好。
午后大街上本少行人,这样的路更幽静。竞庭歌默坐车内,半晌方有长者声透窗帘自侧边传入:
“先生是女子。再为主君谋士,不好随意进出御史台。”
“庭歌递了名帖,依礼拜会,岂曰随意。”竞庭歌回完这句,撩半角帘瞧,对方未起窗帘,风动帘静。
“先生那名帖,”陆现沉沉一笑,“恕老夫直言,太儿戏,与此朝各国官员常用制式皆不同。”他稍顿,有些奇怪,“先生虽不列朝堂,决计见过本国官员们名帖,身为祁相之女,定也见过乃父的——怎都模仿无状,弄出这么个劳什子来?”那名帖四角上花纹极妍秀,一看便是女子物,
“小家子气得很,难登大雅之堂啊。更况朝堂。”
“陆大人此言谬。我若如你们般饰名帖以松柏,或者以其他方式效仿,才叫丢失本心。女子与男子并立,本该各凭所长共事、协作,而非模糊自身特征,跟风取悦求存。”
那头静默少顷。
以至于蝉声极显。
“先生的脊梁骨太硬了。其实你若肯通曲径,不会这么难。”
这句倒似有三分真诚。
“是被为难太久了,也觉累,所以来请大人高抬贵手,至少在会试之题上,给庭歌一个机会。”
那头又是一声笑,“君上铁了心要予先生机会,先生入闱会试,已经板上钉钉,何须老夫抬手。”
“天子一意孤行、罔顾朝臣谏议,称专断。”
“如今朝中近半臣工支持先生考试。又有连年功勋加持,前番君上含章殿上条条罗列,老夫亦无话反驳,据此应允了,是顺理成章,不算专断。先生又何必,非要争得老夫支持?”
“上官朔殉国,蔚廷势力集于大人之手——”
“先生慎言。朝廷是君上的朝廷。”
“庭歌读过的书大人都读过,当知不是。这天底下稍具基底的士人都不会说,朝廷是君上的朝廷。”
那头又默少顷。“今日同意私见你,是老夫失策。但我实在很想知道,你拿什么说服的霍骁帮你。”
竞庭歌在这头轻舒一口气。“便是这句朝廷并非君上的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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