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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二章 夙愿(1 / 1)

这繁声阁内的地龙烧得实在厉害,身上身下皆是滚烫。

竞庭歌初时想秉意识,趁此大把虚无时考虑接下来如何休养生息、徐徐图之。

却未遂愿。仰着面正好能瞧见的天花雕纹,忽大忽小,忽远忽近,时而模糊,当她受不住闭眼一阵,再睁开却发现那些花啊朵又都归了位。

仍在高高穹顶,从不曾下神坛。

而意识几番消散,势头弱些时勉强抓回来,能想到的也只是些幼年事——竞原郡的片段,和蓬溪山岁月。

室内光是肉眼可见地淡下去了。

偏无人点烛,白昼仓惶入了夜。

北国风大,冬季更甚,早先是还好的,门窗到这会儿方有些摇撼起来。

她听着风声,整个人瘫软得收不拢。

月光终于为屋里镀上新色。

灯烛是慕容峋一盏盏亲自点起来的。

衣裳是她趁此间隙一件件穿齐整的。

“两件事,原想着回来便谏言,一直没得机会。”都像样了,竞庭歌开口,声还有些哑。

慕容峋嫌热,中衣之外直接套玄色龙纹外袍,又去找茶,自然凉了,好在此间和暖,凉也不至于冰冻。

他连灌下两杯,正欲问她要不要,反应过来她不饮凉,便要唤霍启备热茶。

琴弹到一半没了声,入夜也不叫人掌灯,直到此刻君上亲自动手。

竞庭歌相信霍启不是傻子。

也便没脸皮任慕容峋这会儿传热茶。

“我自己回去会喝。”眼见他张口声要出,她有些恼,忙打断,“昔日约法,君上可是全忘了?”

除却静水坞其他地方都不行。

久别失分寸,她可以睁只眼闭只眼。

他却不能太不管进退。

慕容峋人在余韵中,满腔柔情发酵,闻言一愣,无奈摇头再灌凉茶一盏,复站起,坐回她身边。

竞庭歌旁挪半寸。

“好了。”他也便不碰她,只温然看她,“今日都累了,无论何谏,不差这一晚,那直接传晚膳好不好?你想吃什么?”

竞庭歌愤然转脸瞧他。

慕容峋抬手抚一抚她颊边碎发。满头青丝早散开了,而他喜欢看她披头发的模样,较之平时温柔,以至于乖巧,小小的女孩子。

“也没说过不能一起吃饭,对吧?”

这人是真跟顾星朗学了能耐长了本事。竞庭歌无话可说,自去后间找镜子挽头发,听着他往门边吩咐传膳。

热腾腾鸡汤先端上来,浓重的红参当归气味,她只瞟一眼便知不止这两味,分明十全大补。

着实没忍住脑中浮现“产后补虚”四字。

可她半年来其实补得很好,祁宫内有阮雪音一个多月亲拟食谱、御膳伺候,回相府有相国夫人格外殷勤、每日佳肴以示亲善。

更遑论,他根本就不知道。

“为何——”

“你受累了,自要多进补。”慕容峋一壁答,盛鸡汤,撇开黄亮亮浮油,又挑软糯肉块。

受累可理解为大半年异国奔波,也可理解为方才——竞庭歌默半刻,看着汤碗置跟前,终于执匙垂首去喝。

“有种照料女儿之感。”便听他笑言。

竞庭歌手一抖,匙中汤汁洒出几滴回汤碗,溅起小朵涟漪与心海共振。

“什么?”她撑着镇定抬眼看他。

最最早她怀疑过顾星朗是否用了阿岩为筹码,白国分城池那次。

到慕容峋轻易答应休戈,又在边境果断讲和,当然出于大局考量、也为她性命妥协——她还是怀疑过,是否因为阿岩。

但此后种种平静,回来一个月少相往来,乃至此番琴阁里荒唐——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知道阿岩的存在。

而她清楚问过阮雪音生产后再行亲热之事会否被察觉。

阮雪音答她们这个年纪恢复起来容易,她也真照她种种教授下了苦功用了保养之法,且不知造物者偏袒还是母亲们传承好,她与阮雪音肚腹上始终不见纹路,那根淡淡竖线也已在产后这半年间消失无踪。

单凭目力观,她一如昔年。

“我就打个比方。”慕容峋瞧她严正颇不解,复笑,“可曾听闻,男人爱慕一个女人,会在不同时候视她作爱人、妹妹、姐姐、母亲乃至女儿。”他伸手揉她满头青丝,

“这会儿看你,便如看女儿,很乖,又稚气。”

谁稚气了?!此人讲话真真今非昔比,一年时间,进益至此?

“刚弄好,别给我揉乱了。”竞庭歌稍安心,歪开些回避,低头重喝汤,“还有,约法时说过,始终为君臣,平常时候,还请君上勿动手脚。”

慕容峋回眸望一眼两人身后狼藉。

琴阁里无枕无被子,各色软垫绫罗却不少,方才都被动用过,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这会儿还不是平常时候。”遂低声。

竞庭歌手一滞,不知能怎么驳,门外起动静,是又有膳食要呈送。

鸡汤就是慕容峋亲自去门口端的,因室内景象太惹遐思,竞庭歌不愿外人进来。

便见他再起身,又来回三趟方将三个大托盘内碗碟摆满琴桌——摆不下,还有四五碟放地上。

两人沉默吃了会儿。

都有些狼吞虎咽,因冬冷也因体力耗费。

又几筷子红焖羔羊肉里的软烂萝卜下肚,竞庭歌搁箸,清水涮口毕,正身坐直道:

“方才说想谏两件事,总归此刻无事,还请君上容庭歌禀明。”

她从前较放肆,私下里其实不会这么讲君臣礼。一年时间,两人终归都有改变,慕容峋没觉不惯,挑着碗中杂蔬烩面块点头:

“你说。”

“科考之制虽设已逾两朝,一直未得稳定推行。三年一回原就少,再此回有下回无的,也就等同废制了。”

“朝中各部职能稳定、各职人员亦定时,本无须那么多储备,且——”

“且年年有来自各世家、要员们的恩荫和举荐,寒门本少路径,便考中了,没多少位置给他们,有用的位置就更难给。”

“不是还有恩科?”

“君上在位五年,开过几次恩科?”

一次。最后还没取几人。

慕容峋亦搁箸。“是受了顾星朗与祁国各世家博弈的引发?”

竞庭歌正色,“世袭恩荫之法弊端极大,且不说各家族势力会渐难控,人才方面亦会因此局限最后一朝不如一朝,坏的还是朝堂与社稷。这些都是经年在论的,君上从前也都认可。”

“嗯。”慕容峋许久应声,“三年一轮,今年秋天正该有一次。”

“改春时可否?”

“为何这么急?”

“臣记得上回合秋试,朝中要员们就意兴阑珊。此番君上要提早,难说不会起一番争执,便先提出来,春秋何如,定夺另说。”

慕容峋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要考虑的意思。“第二件呢?”

“霍衍领兵归来,整肃得差不多了会回扶峰城家中几日吧?记得君上总有类似恩典。这次,能否容臣同往?”

“你一个女子,不方便,也缺由头。”他饮茶清口回绝得快。

“那君上想去扶峰城看看么?”

竞庭歌出门时北风已弱。

但夜间不比白日,裹着斗篷仍瑟瑟,她又紧拢了拢,放眼见下头夜色里一排的灯,皆由宫人们提着,是在等候今上。

便蓦然想起那年同慕容峋定夺和崟国的联姻,就在这繁音阁外高台上,说了些有的没的,最后结论,然后他先走,就是这样一排举着灯的宫人候下头,灯色随夜月色渐远。

今日是她先走。

慕容峋本要一起,竞庭歌执意避嫌,纵使此地无银。

“属下护送先生下去。”霍启道。

绣峦仍候陡梯下,原地跺脚该冻坏了。奉漪竟也在,手里抱个大氅,应是怕她入夜挨冻。

“不必。君上怕也要动身了。噢,白天就想说,大人有官职在身而庭歌没有,当不起你一声属下。”

霍启颔首,“先生若愿,决计当得起属下这声称,从来便是。君上所愿,亦为臣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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