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星朗推门回来时正看见阮雪音凝神赏画。
他初时没反应过来,还想着那神情不像在看字,因眼波完全凝伫。
然后他意识到那凝伫更像在看画,暗怪自己并未在书架上置画册,而她手中分明是一册书。
然后渺远的记忆倏忽拉近,他完全明白了那是册什么书,脱口道:
“很久以前的。”
这五字没被完全听清,盖因他推门进屋阮雪音就知道,也便在同一时间抬头,于对方迅速错愕而迅速解释之瞬亦脱口:
“无意翻到的。”
同样是五字,语速相近,几乎重叠,所以两人都没立时听清,互望片刻,都想解释。
显然阮雪音想澄清并非趁他不在窥其隐私。
还恰窥到了不该她看的隐私。
顾星朗想不到这些,大步过去至跟前,欲伸手拿过书册,又觉不好,两手垂落定定立着,极严正:
“十四岁入主挽澜殿,一应行头都搬过来了,这本,当时尚未成册,”他一咳,“也在其间。”
那时候还有念想,自然不忘带着。
且人生中头一个倾心的人,哪有不留物件作念的。只因自己的头一个是他,不会再有别人,才少了这层经验。
因果于顷刻间理顺,阮雪音很觉合理。
但顾星朗不罢休,喋喋继续:
“大概十二岁开始集的。课业之外偶读到一首,觉得,觉得还不错,次数多了,随口道可结册,涤砚乖觉,回回照办,到十五六岁时,已经多得可成书。”
便有了这本。
“画是十二岁那年,她生辰,母后赐孔雀翎裳作礼,生辰宴当日,的图景。就在相府花园。”
该是极美,故不能忘,回宫后悉心绘之。
顾星朗自不会说,阮雪音顺畅心补。
“画完便放进那堆纸里了,后来诗词成册,涤砚问要不要将画也订进去,我觉得纸张尺寸不合,订上不伦不类,也不方便——”
不方便随时拿出来看。或出远门随身带。
阮雪音莫名觉得他就这个意思。
而顾星朗如热锅上蚂蚁,深觉多说果然要出错,不说清楚又不够诚恳。
“总之,就,就你现在看到这样。很久没拿出来过了。你来之后,不是,你来前一年,就不大拿出来了。那时候我同她,相处得很不好,你知道的。”
因说多说少都不是,他越发语无伦次,讲完这些还觉不对,再道:
“后来是真的想不起有这一册了。每日若得闲,不过是想你。你来了又走,走了一回又一回,不够磨折我的,哪还记得起这些陈酿。忘了,也就没处理。”这般说,终伸手,
“你不喜欢,这就处理。”
阮雪音自没这意思,但顾星朗这副尊容——
字斟句酌慌里慌张地,太罕见,不逗一逗简直对不住从前受的欺负。
“你打算怎么处理?”
她且笑,真挚又莫名狡黠,倒叫他摸不准意思。
“你希望怎么处理?”
那神情语气是你希望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的意思。
但阮雪音如何不明,若能选,自然是不处理,放回芸芸书册中或压箱尘封——
大多数人之于并不惨烈的过往会做的事。
尘封物件就像尘封记忆。
尘封小段属于彼时的人生。
没有扔掉某段人生的道理。扔掉物件也扔不掉回忆,不必于形式上较劲,平常方为放下。而他此刻这样选,不过是为了让她心里舒服。
这就够了。
她伸手。
顾星朗稍怔,递给她。
“我希望,从哪儿来回哪儿去。”阮雪音看准了空隙,插书册入原位。那薄册瞬间与旁侧诗词典籍、整片乌木架子融为一体,顾星朗的少时与毕生。
“可以不要的。”他轻声,意外又不意外。
“画好诗也好,扔了烧了可惜。”阮雪音回身笑答,“若我有类似的,哪日被你瞧见,也不会为了你不高兴就去扔去烧。”
顾星朗立时警醒,“你的类似,在哪里?”
阮雪音扑哧,抬头展眸架上找,于极高处望见了那个装着不败昙花的白玉匣,“那不就是?你没机会了,只能日后被旁人发现,来同我闹,逼我扔。”
顾星朗好半刻反应此言逻辑,一把将她揽过,“那是我的,谁敢扔?”
阮雪音亦反应此喻有误,想了想,指脖间莲蓬,又扬手摇腕上浅红晶石,“这些。哪怕来日不再佩戴,我也不会扔,存在某处,就那么存着。”
他看了她少顷。
“你也没机会了。告诉过你吧,这莲蓬摘不下来。”
确如他昔年语,小物贴身,天长日久,渐惯似肌肤本身。那羊脂玉洁白光润,经人养更见莹暖,有时顾星朗磋磨经过,也会忍不住含它一含,尽是她味道。
这般思忖,心便痒起来,久未动作,触碰之瞬已生燎原火。
阮雪音攥着他衣襟仰头应,也有些难抑。手越攥越紧,身子却越来越软,她心知不妙,悬崖勒马。
顾星朗蓄势已足,只觉得此刻停下余生都不会好了。
“过三个月了吧。”他哑着声,“不是说稳定之后可以?我轻一点。”
“刚,刚满吧,还是差几天?”阮雪音浑浑噩噩,也有些糊涂,“不行不行,”直推他,“孩子重要你重要?”
箭在弦上哪有脑子,顾星朗很想答此刻最重要,终被她推得妥协,暴躁间低声说了一个字。
阮雪音认真考量半瞬,觉得还是不行,低声说了另一个字。
他看着她未及答。
阮雪音手已经挨过来。
七月午后燥,蝉声已繁,为透气门窗皆半开。
自去年始乌木架前添了帷幔,一边一幅垂下来束着,从不见散开。
今日也没散,分遮着书架两头,两人身形掩在角落里,极轻的衣料窸窣,被夏蝉鸣唱盖得几不能闻。
他紧抱着她许久方平气息。
阮雪音分明只动了手,也觉筋疲力竭,暗忖早知不如用腿。
涤砚一下午本要进来两三回,换茶递点心,偶尔禀事。
今日纪桓走后本无事,他算着时辰觉得该添茶水,低头迈步近门槛。
便隔着半扇门窥得乌木案前没人。
案旁也没人。
架前找书?
亦不闻说话声。
倒有气息绕,像是——
喘。
他手比脑子快掩上门,稍思量不放心,唤人往太医局传话待命。
一炷香后顾星朗风清月明出现在门槛前,十分正直地,道这么热怎把门关了。
涤砚心下忿忿,面上自乖觉,回说庭中蝉太吵,怕扰了君上批折子、同夫人论事。
顾星朗总觉最后五个字被咬得有些重。
场面功夫做足他待要返身,乍见崔医女正候一棵梧桐下。
“回君上,”涤砚忙清嗓低声,“听云玺道入伏后夫人偶感不适,今日就热,微臣便传了崔医女过来,备不时之需。”
顾星朗眼中叵测隐在眸色深处,半晌回头向里间:“今日可有不适?”
便闻里间半瞬安静,清泠泠嗓音随即传出:“谢君上关怀,都好。”
顾星朗方点头,吩咐涤砚几句,再回屋时对上阮雪音义愤填膺的脸。
定被知道了。且被想多了。
她不说,话在眼神里。
顾星朗也不自在,到底惯犯,只以眼神回: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阮雪音瞪着他清正模样直想捶人,对方走近却低声:
“来日往锁宁,定要入旧宫垂象楼中观书。什么古籍这般精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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