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崟宫人说阮佶怪病历时半年,仿佛是九月烧退见好。
“圣君是从那时候开始怀疑她们的。”阮雪音道。
“太医局都治不了的病是为怪病。东宫药园就是整个青川最怪的医药所在。不难联想。”
容易联想才不对。擅屠者怎会亮刀杀人,还在门前作案。
“你不必把她们想得太睿智周全。”阮佋大仰身,似极疲累,“时间已经要到了,第十三年正是第十年,冬至楚荻便该入土,再不动手,恐来不及。性命攸关的事,哪里还能瞻前顾后。”
“她们若成功出逃,杀圣君自是为了避免追捕永绝后患。伤太子是何逻辑?”
“下马威?又或认为太子是储君,恐也知道药园秘辛,又不忍心杀,干脆伤其脑力根本,也算绝后患。你问朕,朕当年也问她们,没人吐口。”
没人吐口也很奇怪。要逃命要自保要反击,天理人情,有何不可说?
“九月之后,圣君开始疑她们已知真相,但药园焚毁于十一月。这期间竟没试探查证么?”
按理说苏落锦是他枕边人,虽不是日日相见,有些话总好说些。
“你母亲那时候已经有孕在身,且生了夜咳的症候,朕好言好语试过问过,如今看来,装傻充愣倒正应她柔顺性子,像得很。”
自然便是怀着阮雪音。阮雪音幼时也咳嗽,被老师调治好的,如今看来是娘胎里带出的毛病。
“其他人呢?”
“文绮世故,是她们之中最会周旋的,你永远能同她聊许多话,但永远聊不到你想要的;颜衣直脾气,朕以为从她那里总有所获,现在想来,她的直爽欢脱怕也是伪装。”
昔年老师收养竞庭歌时判断其与阮雪音同岁,且随口定了十月初三为其生辰,如今看来自不是判断和随口定的。春末蓬溪山她说竞庭歌就生在十月初三,由此推断,同岁也是实话,不靠判断,因她本就知道。
那么竞庭歌也生在那年。
十月。
那么彼时竞颜衣也大着肚子。
终于等到能立时挑出漏洞的一句。她们同时盯向阮佋。
“朕确实没瞧出来。”该也意识到了此漏洞,阮佋接得很快,“她们几个皆身形纤细,衣裙稍穿得宽大些外袍一挡,”便向阮雪音,“你母亲的孕态,到九月方显。”
还是不对。竞庭歌比阮雪音早生一个月,竞颜衣的肚子无论如何会比苏落锦更早显现。
除非竞庭歌不是足月生产。
又或者不是那年出生。
还或者,那期间竞颜衣借易容去到了宫外生产,而由第五人进入药园凭易容假扮。
这是一个太大胆的假设。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充当这第五人。
如若以上都不成立,那么最坏的猜想,竞庭歌是被捏造的药园遗孤,为成下半局不得不加入的棋子。竞颜衣从未怀孕,也就合上了阮佋没看出其孕态的说辞。
乱极了。
“圣君疑心既起,却没准备后手以防变数。”两个姑娘各因心事沉默,顾星朗接上。
“贤婿认为那般情形还有怎样后手堪备?距离第十年冬只剩两个月,朕当然因为疑她们加紧了盯防,但也仅限于此。胜望当前,朕不愿打草惊蛇,且还是那句话,根本上,朕不觉得对她们不住,唯一有愧的不过一个楚荻。”他笑起来,
“又有何愧呢?锦衣玉食养了她十余年,临了要她一条命帮朕研制千秋万代的长生方剂,不算霸道吧?她们几个孤魂,又是女子,在宫外不见得能过好一生。”
“圣君视自己为救世主,她们都欠你的,为你豁命理所应当。”竞庭歌抑扬顿挫。
雨声不绝,阮佋凝目光看藻井。
“十一月初二,药园起火,因位置隐秘且常年无人敢观望过问,烧得熊熊方被发觉。冲不进去,只能以水龙浇之,却是越浇越旺,大火很快从药园一路烧到了东宫。”
从药园到东宫正殿,路程漫长,此番阮雪音夜访经过了园前一片高木,但据说在当年是没有的。
只有重重门禁。一重接一重阻隔着药园与其外一整个真实人间。
那火是烧过了重重门禁烧到了东宫殿。
书载中离奇处也在于此。
“一种药液。”阮佋道,“能引火旺火,洒满药园再从药园一路洒出来,想让大火持续三日不难。”
“也是她们所制?”
阮佋点头。
药师、毒师都不足定其义。这四个人分明长成了匿于深宫隐蔽天地的造物者。这么多奇巧技艺,拿出去在四国博弈中使用可成就多少事。
这也是一种可能。阮雪音心下忽动。
“故而火灭之后圣君已经确定是她们所为。”她轻道。
“火起之时便可断定了。”阮佋长声,“烧得这样,园中却无人呼救,连挣扎响动都无,自然是没人。加上早有疑窦,火情报上来朕便下令关了所有宫门,幸而不晚。”
“那苏落锦——”还大着肚子,即将临盆。
“不是告诉过你了,白日她在雩居。”
“所以纵火者没有她。但你还是杀了她。”
“没有她?”阮佋一双鹰眼骤利,“从药园到东宫殿一路洒药液你认为是谁干的?谁能进出往返于药园和皇宫之间?”
“若按易容换人的逻辑,进出往返的也可能不是她。”
“无论她们谁出来,都是顶着她的容貌。就算不是她,她也知情。更何况最后两三月她孕态明显,九月之后,你以为朕不会时刻查验她肚子真伪?至少从九月到十一月间,根本不可能换人。那些药液就是她洒的。”
如果彼时竞颜衣确也有孕在身,换人就是可能的,因为肚子是真的,且月份相当,可堪蒙混。
“圣君封了宫门,如愿拦截下欲逃的三人,药园既毁,丹方难成,她们供认不讳,齐被处死。”竞庭歌漫声,“却用了足足十几日,书载四人尸首被运往屺山是在十一月二十二。”
也就是众所周知的行刑日。
阮雪音生辰。
顾星朗握紧她手。
“单拎人就用了七日。”阮佋道,“你们以为朕方才扒脸之娴熟是如何练就的。文绮擅改容貌乃经年的功夫,诚心要逃,几人必戴了面皮,朕就下令各司一个个扒,药园附近那些宫室朕亲自扒,十年之功毁于一旦,她们非死不可。”
十年之功四字他咬牙切齿,像是恨极了。不知何故,阮雪音觉得其惋惜愤恨不止为一张长生丹方。
“却为何又等了十日方处死。”她淡声,“问话么?”
证据确凿,还有何可问。
“苏落锦快生了。佶儿病后已不堪重用,另一个,”他看一眼阮仲,“用不了。万一她诞下男婴,也算我阮家的指望。便将时间定在了她生产之日。”
所以她的生辰也是一个祭日。
所以阮佋那时就知道阮仲非其血脉,后者因故从小不为父君喜。
可惜苏落锦生下了一个女婴。旧恨新怨,更不为父君喜,终于在四岁那年被送去了蓬溪山。
蓬溪山中,未亡人正翘首以盼。
阮雪音寒从心头起。
“圣君当年,为何送我去蓬溪山?”
阮佋有些走神,似在听雨,又像快睡着了,好半晌方缓缓答:
“姝夫人说你面相手相间皆有大才,必壮阔一生,为国所用或成大事,不妨送往名士高人身边修习,以图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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