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风和日丽的五月,竟在连日阴沉中过了大半。时值月末,御花园里新一轮花儿朵儿热闹开起来,一派姹紫嫣红像是要把天际都点燃。
阮雪音决定去一趟披霜殿。
折雪殿距离披霜殿远,主仆二人穿花拂柳走过大半个御花园,总算看到那片已经馨香四溢的茉莉花圃。云玺犹不死心,再次嘟哝:
“夫人要拜会其他夫人,大可先去采露殿、煮雨殿。上次宫宴,奴婢瞧珍夫人性子极好,听采露殿的宫人们说,珍夫人对下人也温和,想来是好打交道的。煮雨殿那位,虽听说有些跋扈,到底跟夫人一样远道而来,同在异乡,多少有些话题。夫人却偏要来这披霜殿,您明知道,”
阮雪音被唠叨得不耐,淡声道:“我记得你刚来伺候时,是寡言安静之人,怎么如今这般啰嗦?”
云玺微撇嘴,“夫人刚入宫时,也独来独往,从不交际,如今迈第一步便要见瑜夫人,奴婢紧张。”
“这瑜夫人是什么洪水猛兽吗?为何这般见不得?”
在云玺看来,她这是明知故问。君上与瑜夫人关系微妙,合宫虽对披霜殿恭敬有加,却都能避则避。便是已蒙圣宠的瑾夫人与珍夫人,也未曾踏进过披霜殿的大门。
据说瑾夫人三次前往拜会,都被以午睡、卧病、外出不在等理由婉拒,吃足了闭门羹。珍夫人曾在御花园偶遇纪晚苓,也只略聊了几句,再没有第二次交集。
而阮雪音未蒙圣宠、几乎不得见天颜,在后宫中的存在感本来就低;又因容貌不出众,被其他三位美名在外的夫人轻易比下去,一直是宫人们私下取笑的对象。此刻再不知轻重去叩披霜殿的殿门,吃一碗闭门羹,可不又得被这拜高踩低的大祁皇宫笑话好几日。
云玺跟随阮雪音有时日,渐渐熟悉,甚至生出了几分亲近,于是真心为她着想。
但这只是原因之一。
更重要的是,她摸不清她想干什么。无论来自君上的预判还是她自己的观察,这位崟国公主智识过人,且有所筹谋,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她入宫三个月,除了观星、读书、散步“踩点”,根本不见任何人,甚至都不意图面圣。
如今突然要去见瑜夫人,自然有目的。又想起月华台上她目光落向披霜殿前那些日夜,她心中越发不安,尽管在将这件事报备给君上后,君上已经快一个月没再风露立中宵过。
她确定,无论如何,君上都不愿瑜夫人被牵扯进这风云诡谲的大陆上任何一场漩涡中。
那么阮雪音去拜会纪晚苓,也一定是君上不愿看到的。
那么她便该全力阻止。
阮雪音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她不能表现出来。
迄今为止,她从没拆穿过云玺来折雪殿伺候的真正原因,尽管从第一天她便知道。
而此刻,不知道,更有利。那她便只用解决云玺说出口的那层顾虑。
“你放心,我既然去,便不会吃闭门羹。你们跟着我,在这宫里一直受气,是我对不住你们。但容貌天定,恩宠随缘,这些事我无能为力;不过今日去披霜殿,我总不会叫你们跟着一起难堪。”
云玺暗暗叫苦,心想难堪不难堪原本也不是最要紧的,听得她信心满满一定能见到瑜夫人,反而更加悬心。她日渐有种感觉,阮雪音确非普通女子,甚至可能比君上以为的,还要强。若她今日当真见着了纪晚苓——
不知她到底想做什么。
阮雪音见她痴怔,知她心中叫苦却无计可施。有些想笑,有些怜惜,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想来是不太安慰人的缘故,她动作略生硬,云玺却顾不得这些细节,只忧心忡忡紧跟在侧,暗盼瑜夫人此刻不在殿里才好。
开门的宫人极有规矩,甚至比大部分宫人都更显文气,他行了个标准礼,恭顺道:“珮夫人有心了。只是我们夫人昨夜休息得不好,此刻正在补眠,叫夫人白跑一趟了。”
阮雪音微一笑,语气不疾不徐:“有劳向瑜夫人通传一声,她要的答案,我略知一二。”
云玺听得云里雾里,还没完全闹明白,便见那宫人略一踟蹰,转身向殿中去,不一会儿工夫,竟小跑着回来了。
“夫人已经醒了,请珮夫人进殿内叙话。”
云玺目瞪口呆,竟忘了要扶自家主子上台阶。阮雪音不以为意,径直走了进去。
时值夏初,披霜殿内郁郁葱葱,阮雪音主仆穿过前庭走向正殿,一路过来,竟是没发现多少花草,反而大片大片的芦苇,在庭中水渠边生长得如火如荼。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披霜殿内植芦苇,倒是应景得很。阮雪音心下暗忖,步速平缓。可惜这伊人,目前是真的在水一方,求而不得呢。
云玺心中忐忑,一路无话,直至入得殿中,见瑜夫人起身相迎,两位夫人见礼,才彻底醒过神来。
不得不说,没有对比便没有伤害。她这三个月在折雪殿侍奉,近身看久了,发现阮雪音的五官其实生得很好看,只是肤色黑,凸显不出五官,加上那两道红痕实在点眼,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一来就被吸引了去。
自然便没人再去品五官,更何况大多数人也都是远观。
一度,她有些不忿,觉得宫人们议论珮夫人生得不美,实在太严苛。
但此时见到瑜夫人,她才顿悟,在这居住着青川大陆上著名美人们的大祁皇宫里,肤色黑真的是硬伤,加上还有疤痕这种东西,若不是作为崟国公主被送进来,根本连在各殿里当差的婢子都做不得,毕竟宫人的脸,也是皇家的颜面。
无怪他们嘴毒。
她扶阮雪音坐下,自己站在旁边,抬眼悄悄打量瑜夫人。只见她身着翠色轻纱罗裙,皮肤白皙,柳眉如黛,大大的杏眼波光潋滟,容色极其端美,周身都是世家闺秀特有的那种,怎么说,气度?她与这祁宫里大部分人一样,极少见瑜夫人,但每次看到,还是会由衷感慨,当今君上的心上人,真不愧大祁第一美人之名头。
思忖间两位夫人已完成了初见寒暄。阮雪音不擅讲场面话,勉强应付,纪晚苓却是言辞周全,毫无纰漏。
世家闺秀,朝廷重臣之后,也真是难做。阮雪音心中想着,觉得客套话再说下去怕是要气闷,决定直入主题。
“云玺,你到殿外候着,我与瑜夫人有话要说。”
云玺心里一万个不想走,又不能不从,只好应声退下。阮雪音回头,却见纪晚苓的婢女蘅儿还立在一旁。
“蘅儿自幼跟着我,这些事她都知晓,无需回避。”她顿一顿,似在平稳心绪,“珮夫人适才传话,说知晓我要的答案,敢问何意?”
阮雪音莞尔:“瑜夫人既请我进来,便是知道何意。”
纪晚苓微微皱眉,定住心神,沉声道:“据我所知,你与当今君上同岁,那么恭庆二十二年,你十四岁,五月初四,非年节日,你应当人在蓬溪山。”她静静望着阮雪音,
“听我父亲说,你们师徒三人甚少下山,彼时你师妹也尚未去苍梧,你如何知道,千里之外封亭关的一方峡谷内,发生了什么?”
最后三个半句,她几乎一字一顿讲出来。阮雪音与人打交道不多,但同理心尚可,知道对方必是极为紧张才会如此。
尽管早猜到了些故事梗概,亲见对方这般表现,她仍觉意外,继而有些同情那位年轻的君王。
“老师隐居蓬溪山三十年,确实甚少出门,却晓尽天下事,就连定宗陛下都曾两次御驾拜会,问一些事情。除开老师本身上通天文、下晓山川之智识积累,瑜夫人道是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那两件神器。”
阮雪音一直以为,世家名门闺秀的人生,都是自幼修习女德与琴棋书画,待到适龄嫁得门当户对的好人家,相夫教子,一世矜贵。
不成想纪桓一代名相,调教子女的本事也了得,在她见过有限的世家女乃至公主当中,包括史书上那些有记载的王公贵女当中,纪晚苓的见识都算相当不错。
她想起自己那位美貌与眼前这位齐名的八妹,暗忖她若有眼前这位一半的脑子,崟君也不至于亲自上山说服老师送自己过来。
当然,若是崟君不上山来求,老师也会想法子让自己来,就是折腾些。
她脑子快,念头纷至沓来看似多,却事实上只花了瞬息功夫,因此纪晚苓没觉得谈话有停滞。
“不错。曜星幛和山河盘来自上古,除了各自观天象、识地理的本事,最厉害的,便是它们能保存从此刻往回倒退十年间的天象气候、山川风物。若是制控者足够勤勉,日日辅助,它们的记录甚至能细节到一颗星的寸许移动、一只蚂蚁的瞬息变化。”
纪晚苓沉吟片刻,“我的理解是,你老师或者你本人,试图通过这两件神器追溯当年真相。但,天象虽能断吉凶、判趋势,却无法精确到具体事件;山川地貌或许能看到些关于事件的端倪,毕竟具体不到人。”
阮雪音有些开心,觉得跟她聊天比同阮墨兮说话痛快多了。来之前,她以为要花好一番精力解释一些事情,如今看来,纪晚苓的基础打得不错,无论常识储备还是逻辑能力。
顾氏一族的眼光,到底是不错的。
“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星象能具体到人,山河可窥事件,二者结合,准确率便会高很多。我看了恭庆二十二年五月初四前后十日共二十一日的星辰变化,导致战封太子命数变化的力量,似乎并不来自祁国境内。”
“这也能看出来?”
阮雪音心想这酣畅淋漓、无需解释的对话算是到这里了,但已经好过预期,
“这天上的星星们,各自运行,却也相互影响,没有一颗星的明黯变化、轨迹改变是只凭自己的。若真如此,这观星之术便当真只是玄学,没有切实的道理可讲了。”
“但你如何确定,影响磊——我是说战封太子命数的势力,不来自大祁?”
“战封太子自己的命数,只需看他个人的星官图。但要知因果,便需要看整个青川在那期间的星象变化。常识里的二十八星宿只是最便于观测的二十八个标记,实际的星空要复杂得多。曜星幛上有无数颗星星,无数道日夜交错变换的轨迹,其实是将这大陆上一切山川风物人,全部对应到天空。
这个解释起来有些复杂,你只需知道,战封太子的星官图上,角宿与尾宿自当年四月二十七开始异常明亮,直至五月初四黎明时分亮至极致,这两组星星都是斗杀中的大冲,乃绝杀之象。”
她担心自己说得太快,略顿,方继续道:
“而那期间对应大祁国境的数组星星,除了武曲急速变黯,对应战封太子;紫微星隐露黯淡之象,对应先君,其余都平静如常,或许有浅浅波动,但绝对不到暗伏杀机的程度。
反而崟、白、蔚三国境内的数组星官,皆有不小的星气波动,且其中一些有明显作用于武曲星的轨迹,往下细究,或许有新线索,但我还没来得及做这件事。”
纪晚苓心绪起伏,强行压住,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道:“你刚提了角宿,又提过紫微,我虽不太懂观星之术,却也记得这两个名字,不属于一个体系。”
阮雪音暗赞她心细,坦诚答:
“这便是曜星幛了不起的地方。这世间已经出现的最厉害的观星体系,在曜星幛上全都可以找到,它们彼此补充配合,形成了一个全新的庞大体系。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若不能通晓与这些体系相关的所有理论,将它们融会贯通成一套,便无法真正使用曜星幛,更别说发挥它的威力。所以老师从不担心这两样东西落到别人手里,因为这世间使得动它们的人,实在少之又少。”
纪晚苓细细消化这段话,心下赞叹,然后回神,继续发问:
“即便如此,也只能说明杀害战封太子的人不出自祁国,至少不是,”她突然顿住,意识到这句话不能说,“我要的真相,是元凶。”
阮雪音当然知道她没说出来的那半句是什么,朗朗道:“我却以为,首先确认祸首不是谁,对许多人都大有益处。”
纪晚苓也是冰雪聪明之人,再说那个传闻在整个青川已非秘密,自然便听懂了这句话,
“为什么?”
“我有求于当今君上。”
“为你母国?”
“你放心,无损于祁国,无益于崟国,只是借一物。”
“我如何信你?”
“这个,应该是我与当今君上去谈吧。”
“那为何先来找我?”
“解铃还需系铃人。你若心结解开,重拾旧谊,也算是我送君上的一份见面礼。这个人情,他不想欠,也得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