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不经意地闪过今日与扶苏的谈话,绿袍少年不禁走了下神,差点在倒水的时候烫到自己的手。
幸好青衣道人瞥到了,及时拖了自家小弟子手肘一下,才避免了惨剧的发生。他索性把滚烫的水壶接了过来,给两人倒满水,又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一个精致的锦囊,从其中倒出一小堆晾干的梅花瓣。
青衣道人拈着梅花瓣,在陶杯里各放了一小撮,剩下的就都撒在了娥英鱼糕上。红色的梅花瓣配着白嫩的鱼糕,即使盛器是并不名贵的淡黄色陶盘,也立时衬得鱼糕美味了许多。而都两个陶杯之中,干梅花瓣被热水一泡,立刻就舒展开了身姿,恢复了亮泽的鲜红色,在散着热气的水中上下漂浮起来,一股淡淡的梅香渐渐在房中氤氲而起。
虽然觉得多此一举,但绿袍少年也不得不承认自家师父对待吃食的花样,实在是推陈出新,一次比一次更装模作样。
喝了口带着淡雅梅香的茶水,绿袍少年心中的急躁也是被熨烫过了一般,轻舒了一口气,直言问道:“师父,人是应做何事为佳,还是想做何事更佳?”
“咦?何出此言?”正拿起一块沾着梅花瓣的鱼糕往嘴里送的青衣道人一愣。
师者不就是传道解惑?负责解答不懂的问题不就是师父的责任?更别提还吃着他的鱼糕了!绿袍少年指着桌上的个锦囊,若有所思地说道:“就拿此锦囊为例,一块布料,可以成为衣袍,也可成为包裹,端看缝制之人的意愿。”他边说边抬起头,还算稚嫩的五官上却带有不同以往的郑重,“无人去理会这块布料愿不愿成为锦囊。”
青衣道人把手中的鱼糕抛入口中,轻蔑地勾唇笑了笑,香甜的鱼糕完全不影响他口齿清楚地嗤笑道:“你是为那位大公子所问吧?蠢不蠢?人与锦囊可一样?也许衣袍更为光鲜、也许包裹为其所愿,全凭其一念之间矣。衣袍也好,包裹也罢,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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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袍少年沉默不语,师父这是在暗示他少管闲事了。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青衣道人和颜悦色地说道,“且淡然处之。”
两人之后就再也没说过什么,青衣道人把盘子里的鱼糕和梅花茶水一扫而空之后便离开了。临走的时候也没拿走都个锦囊,而是随意地送给了绿袍少年。
锦囊囊之中有块圆形的白玉饰物,纹路奇怪,形状却非璧非瑗,绿袍少年一时也不知是作何之用,但看质地也知价格不菲,只好连着那锦囊随身佩戴。
倒是见青衣道人走了之后,婴连忙跑了回来,手中还攥着那块手帕,眼巴巴地在桌上摊开。
绿袍少年为之动容,之前他在里面放了多少块鱼糕,现在就还有多少块。
婴居然一块都没有吃。
“阿罗,我们一起吃。”婴笑得灿烂。
“嗯。”绿袍少年冰封般的表情终于融化,唇角扬起了一抹温暖的笑容。
“哎呀!阿罗你笑起来真好看!以后要多笑笑才好啊!”
“……闭嘴。”
“闭嘴就没法吃鱼糕啦!哎呀!这鱼糕可真好吃!这杯泡了梅花的水也好好喝!”
“……吃喝都堵不上你的嘴吗?”
公元前225年
王离拿着腰牌接受着高泉宫门口的侍卫检查。
自从两年多前荆轲险些刺杀秦王后,宫中的守卫就更加严格了之前是上殿除佩剑,现在干脆是在宫门口就要把佩剑卸掉。就算是去高泉宫也不行,因为高泉宫与咸阳宫紧邻,还有着一条栈道直接连接两处宫室。
淡定地把佩剑交给侍卫,王高顺利地走进了高泉宫,抬头仰望着从山坡蜿蜒而下的一汪清泉。他还是头一次来到这里,其实就连隔壁的咸阳宫他也有一年多没有踏足过了。
在咸阳宫中也学不到什么武艺,礼、乐、书、数他也不愿意学,也就是相当于在这两年中,和各个公子还有王侯世家的少爷们混了个脸熟而已。一年前他爷爷王翦从前线谢病归频阳之后,就禀明秦王,领了他回家,亲自教导他。反正他爷爷回来了,他也就不用在咸阳宫中当质子了。即使他的父亲王贲还在前线带兵,但毕竟是李信手下的副将而不是主将,声望不足,也没有必要再送质子入宫。
冬日的寒风骤起,刀割似的划向脸颊,王离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在军营的磨炼下,十六岁的他已经长得英武刚毅,整个人就像是一柄开了刃的利剑,锋芒毕露。
王离先是习惯性地驻足环视了一圈周遭的情况,才信步追上前面带路的内侍。
他今天来高泉宫,并不是来见这里的主人扶苏的。而是位少年上卿托人传了信,约他叙话。一想到他们两人已有一年多没见过面了,王离的脚步就又不由自主地急切了几分。
内侍也被王离身上迫人的气势所慑,一路小跑着带路,气喘吁吁地将他带到一处偏殿。刚想要通报,结果身后的王离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推开殿门,直接跨过了门槛,大步而入。
这间偏殿应该是专供少年上卿使用的,入日就是一个个装满一摞摞书简的书架,一股股竹子特有的清香味混杂着墨臭扑面而来,一下子就把王离呛得打了几个喷嚏。
他简直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觉得墨很香,明明臭得几乎要让人晕过去。
不过因为殿门大开,王离倒是一会儿就缓了过来。除了书架,偏殿里连地上都堆积着各种各样的书简,中间只留着几条窄窄的空隙供人行走。
连跨带跳轻巧地绕过这些书堆,王离转过一排书架,却发现屏风前的案几旁并没有人在。刚想高声询问外面的内侍,却见屏风后人影晃动,一个身着绿袍的少年讶异地走了出来。
少年上卿的官袍是绿色的,所以常年也都惯穿绿色的衣袍,今天他穿的是一件石绿色的长袍,下摆却都撩了上来,系在了腰间,露出了下面白色的亵·裤。
王离一怔,倒是没料到会碰到这样的场景,立刻就涨红了脸,连连道歉。
绿袍少年苦笑了一下,立刻把手中的书简放在案几上,边弯腰整理衣袍边道:“是怕在殿内走来走去被竹简划破衣服,勿怪。”
“是我鲁莽了,应让人通报一声的。”王离揉了揉鼻子,觉得自己理亏得很。谁能想到这位在外面一本正经无懈可击的少年上卿,私下里居然是这样一副随意不羁的模样。
他刚刚一晃眼,依稀看到屏风后面有床铺的模样,想来这位少年上卿平时若是看书看得累了,就直接宿在了这里。
绿袍少年动作很快,放下了长袍,拢了拢有些散乱的长发,几下就恢复了庄重的模样。他浅笑着招呼王离坐下,自己则拎起一旁放在火盆上保温的水壶,冲了两杯泡着梅花瓣的热水放在了案几上。因为这处偏殿中存放的书简很多都是朝中事务,即使不是最新的,也禁止其他内侍靠近,甚至连采薇都不能随意进入,所以绿袍少年便养成了自己动手的习惯。
透过缥缈蒸腾的水汽,王离打量着许久未见的少年。比起初入咸阳宫时的孩童模样,现今已经十四岁有余的上卿才算称得上是真正的少年。身量已经抽长了许多,五官虽然已经长开了许多,但犹带着几分稚气未脱,却足够俊秀得令人移不开目光。
看着面前的少年唇角含笑,整个人散发着平易近人的柔和气息,王离不禁感慨道:“毕之,你变了很多。”
绿袍少年微微一笑,谁不会变呢?就连王离对他的称呼,也从阿罗变成了毕之,变成了大公子扶苏亲自给他所取的字,距离也无形之中疏远了许多。
自从选定扶苏成为要辅佐的明主之后,他便调整了之后的人生计划。先要改变的就是自己的性格。
因为自小长大,家里人都不苟言笑,养成了他的面无表情,但身为下属,总不可能老绷着一张脸。更何况前两年扶苏到了变声期,在这期间基本都不怎么说话,能与其心意相通的他便成了对方的口舌。与其他人交往,笑容便是必需品。
最开始他也不习惯,但之后也就看透了。其实笑与不笑,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在自己真实的表情外面加一层面具罢了。笑容还能瓦解对方的戒心,又何乐而不为呢?
“少时不懂事罢了。”绿袍少年笑着啜了一口淡雅的梅香茶,自从喝惯了师父喜欢的花茶,他便让采薇按照季节收集一些花瓣晒干。
王离也跟着喝了一口,却没觉得这种娘儿们兮兮的茶有什么好喝的。他忍了忍没有出声抱怨,好久没见面了,一下子就闹翻可不好。
熟知他的绿袍少年见状却笑得更开怀了,看,往日说话刻薄的王离小少爷,今日开口前也会斟酌再三了。也就是最开始不管不顾地直闯偏殿,才能窥得对方依旧还未磨没的少年意气。
心中无端端涌起一股莫名的失落,绿袍少年唇角的弧度低了少许,却热络地起了话头,与王离聊了起来。
去年秦王意欲伐楚,便问李信将军用多少士兵可行,李信称二十万人足矣。秦王又以此问询王翦将军,后者却说非六十万人不可,秦王笑称王将军老矣,何怯也。最后点了李信为主将,蒙恬辅之,而王翦将军则趁此谢病归家,令人唏嘘不已。
这段君臣对答被有心人宣扬出去,立到荣升了去年秦国最受欢迎的话题,绿袍少年曾经被嘲风魔音穿脑似的唠叨了整整一个月八卦实况,逼得他最后搬来高泉宫住了好久。要不是婴闹情绪拽着他回鹿鸣居,他完全都不想再踏足咸阳官一步。
不过为了与王离谈话不尴尬,绿袍少年便提起了这个话题,立刻引起了王离大段大段的不满与牢骚。绿袍少年含笑倾听,适当在某些停顿的地方添上自己的见解和附和,很快就让王离生出知己之感。
“切,我父在李将军执掌大军之前,曾伐楚取十余城。这功劳之后的成果,就生生被李将军抢了。”王离紧握右掌,愤慨地在空气中挥了一下。
“日前听闻,王老将军告病,王大将军近日归来,据说是要伐魏?”见提到了王贲,绿袍少年立刻话锋一转。这消息在咸阳上层之间都不是什么军事秘密,韩赵燕已灭,楚国又有李信领兵伐之,又因其带走的兵马并不多,所以闲暇的军队肯定会另有安排。剩下的两个国家,齐国最远,所以目标定是魏国。
“应是如此,过几日我父就会进宫领虎符,这次我也会随军出战。”王离说得口干舌燥,拿起梅花茶一口饮尽,倒是不再嫌弃这种古怪的口感了。一杯水润喉,王离摸着手中的陶杯犹豫了片刻,因为猜到这才是绿袍少年特意找他一叙的缘由,便实话实说道,“其实……我还是有些担忧。”
绿袍少年浅浅一笑,竖起了一根手指,缓缓道:“其一,王大将军是首次独立领兵。”
王离的脸色稍黯,但还是点了点头。不是他不相信父亲,而是以往都是在爷爷的麾下带队出战,纵使之前曾经攻下楚国十余城,也是因为他爷爷的军队就在不远之处,有什么事情可以守望相助。这并不是说他父亲的军事能力不行,而是一种心理,就是走独木桥的人,总没有走石板桥那样如履平地。而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这种极度紧张的心理,往往会带来错误的判断。
绿袍少年也无须多加解释,因为他知道他的未尽之言,王离都懂,他又竖起了第二根手指,道:“其二,兵力不足。”
王离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李信带兵二十万,看上去仿佛比他爷爷要求的六十万少了三分之二,但这兵与兵之间的差距也很大。老兵、新兵和精兵的区别不止一星半点,李信带去伐楚的兵全都是精挑细选过的。虽然他父亲手下的兵也都是他爷爷亲自调·教的,但总比不过李伯特意挑走的那一批。再说伐楚他爷爷说要六十万兵,虽然魏国比楚国要弱,但也不是轻易就能灭掉的。而李倍伐楚只带走了二十万,他父亲伐魏比对着疆土范围,也就不能超过这个数,甚至要少许多。所以王离在迟疑了半晌后,还是不甘心地点了点头。
绿袍少年接着竖起了第三根手指,“其三,自秦伐六国以来,从未双线同时开战过。”
王离捏着陶杯的手瞬间攥紧,脸色黑沉到了极点,显然这是他最担心的原因。而绿袍少年却并未停顿,一句句接着说道:“合纵连横,虽然六国没有合纵抗秦成功,但已灭了三国之时,魏齐楚却有可能会迫于危势而联合。
“且韩赵燕之地也未稳,若时间耽搁过长,三国贵族极有可能拥兵反叛。这其实就是为何王翦王老将军所说的,伐楚非六十万人不可之理。
“而若设想最坏形势,李将军伐楚许是败率更高,若是求救于王大将军,且救是不救?”
一句接一句的设想,让王离的心如坠冰窖,却也不得不承认绿袍少年所分析的都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有些分析甚至比他能想象到的更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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