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一片夜幕之下,咸阳宫正殿的屋脊上,一个身穿绿袍的少年正襟危坐,眺望着西北方向的星空。隆冬的寒风刺骨,但他的背脊依旧挺拔,像是完全不受这种寒冷的影响。
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吹得他的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少年动了动耳朵,怕这点声音被听力敏锐的侍卫察觉到,便把长长的袖子在手臂上缠绕了几圈。
他做的极为缓慢细致,像是在等着什么。
过了半晌,他身边的鹞鹰才遗憾地叹道:“看不到那人,我一直盯着雍宫周围的密林,却没人从那里面走出来。”
“太后薨了,绝对是有人动的手。”绿袍少年卷好自己左手的袖子,单手用细绳绑好袖口。他一边说,一边思考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因为天冷,他和婴还是睡在一起。今夜他刚躺下,就听到了嘲风破锣一般的叫声。他竟然在这一刻,懊恼整座咸阳宫为何就只有他能听到嘲风的声音。不过不爽归不爽,他也知道嘲风不是不知轻重的家伙,这么晚喊他过去一定是有事。所以在等婴睡过去之后,他便瞒过在隔壁守夜的采薇,躲过宫内值守的侍卫,径直翻上了咸阳宫正殿的屋脊,才知道确实出了大事。
一直安安分分幽居的太后,居然暴毙了!
若说这里面没有什么隐情,傻子都不会信。
自杀?可笑,赵姬要是有勇气去死,早在十年前就死了,何必受了这十年的幽禁之苦?
而这一晚所发生的事情,鹞鹰虽然没有看到,却也能从残留的现场推断出寝殿只有赵姬一个人,她遣散了宫女,独自欣赏着呈上来的赵国战利品,而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看到了故乡的佳酿,一时兴起随手用旁边的方天觚饮了一觚,居然就中了毒暴毙!
绝对有人在其中做了什么,可是鹞鹰盯了雍宫周围大半夜,却连个鬼影子都没看到,这让绿袍少年想到了那封帮他求救的竹简。同样也是嘲风无法看清楚的人做的,尽管两者之间看起来没有什么关联,但连脊兽都看不到的人,也足以引起警示了。
“你们还是太年轻了,选什么觚送过去啊?自以为可以下太后的面子,却不想想那可是秦王的母亲。打她的脸,不就相当于打秦王的脸?”怕干扰鹞鹰的注意力,嘲风已经憋了一晚上了,这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始唠叨。
“我是故意的。”绿袍少年淡淡地道。
“啥?”嘲风和鹞鹰二重奏,都觉得少年的脑袋一定是坏掉了。
“大公子明晃晃地送了个觚给太后,这件事早晚会被人嘴碎地告到秦王那里去。我就说是我选的,这样被扶苏厌弃,秦王也会觉得我的才智被用在这等后宅繁琐的事情上大材小用委屈了我,还不如给我派到合适的地方去。”少年开始卷右手的袖子,因为不惯用左手做事,所以动作更慢了。
两只脊兽都无言以对,少年确实是打定了主意想要离开扶苏,借着这个机会,正好把事情办得利利索索的,却没想到那赵姬居然就这样死了,反而棘手了!
“这下可如何是好?虽然秦王政这回从赵国得到了传说中的和氏璧,心情再好,也不可能忍受自己的母后枉死。”嘲风烦躁起来,秦王明天就回来了,而且照着秦王因多疑而经常改变行程防止别人刺杀的习惯,说不定今晚就进了咸阳城了。再如何掩饰此事,那雍宫都在咸阳城外二十里处,怎么都来不及了。说不定,这也是布局这一切的那人故意抓的时机。
“在酒中也无法做文章,那酒是秦王派人送过去的,怎么也不可能说是秦王要害自己母后吧。”
“此事因我而起,自是有我一力承担。”少年左手怎么都绑不住衣袖,索性也就不再烦恼,而是干脆把右边绑好的袖子也解了下来,直接翻身跳下屋脊,对于身后两只脊兽的呼喊置若罔闻。
果然天还未亮,就有内侍来鹿鸣居请少年上卿去暖阁。
轻手轻脚地把还没睡醒的婴从自己身上扒下来,一夜未睡的绿袍少年迅速起身,略一检查自己的仪容,便跟那内侍去了。
路上正好遇到了一脸茫然的扶苏,后者住的高泉宫虽然比鹿鸣居离暖阁要远,但通行都有车马接送,往日会更快一些。只是扶苏临时被叫起来恐怕也浪费了一些时间,所以两人正巧在外面遇到了。接收到扶苏迷惑的目光,绿袍少年脸上的神情更加严肃了,而扶苏却浑身一震,还带着瞌睡的眼瞳立刻变得清明起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见自家小侍读如此神色,肯定不是小事。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暖阁,顿时感觉如坠冰窟,此处弥漫的空气竟是比外面隆冬晨间的雾气还要寒冷。这里就像是被暴风横扫过一般,地面上到处都是被人摔碎的书简,或是各种已经变成碎片的陶器。
秦王面无表情地端坐在条案之后,他的面前摆放着一个甚为眼熟的方天觚。
扶苏一怔,之后便脸色一白,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又是哪里来的权力,可以去扇自家祖母的脸。定是这些时日手握大权,站在高处的风景太过美好,以至于失了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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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抢先认错,就听到角落里一名看不清面目的侍从毫无起伏地冷冷道:“昨夜,太后用此物喝了御赐的桂酒,便中了毒,救治不及,薨了。”
这句话如同闷雷一般,在扶苏的头顶炸响,直接把他轰得大脑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想要辩解,可对方说话极有技巧,那是御赐的桂酒,又怎么可能有问题呢?
那么,有问题就只有他送过去的方天觚了。
这是明晃晃的陷害。
扶苏不信英明神武的父王看不出来这一点,但看不看得出来现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管是不是他下的手,太后都薨了。
在父王身边这么多年,扶苏自然知道父王这种不言不语的状态,肯定是气到了极点,不管是非曲直都是要先发泄一番的。
所以肯定要有人出来顶罪。
而父王只召来了他和甘上卿两人。
在瞬息之间,扶苏的脑海中闪过无数个权衡利弊的抉择,脑门沁出了密密麻麻的细汗。
绿袍少年站在他身后半步,垂着头看着扶苏颤抖的身体。
其实扶苏也没有大他太多,只有十四岁而已。遇到这样的滔天大祸,还能强撑着站在这里不失态就已经算是不错了。
他们相遇一场,虽然没有相知相得,但多少也是主仆一场,他替他担下这份罪责,也算是两清了。
秦王虽是雷霆之怒,可还是有理智的,不可能家丑外扬,最起码是在第一时间私下召他们觐见。最坏的结果,估计就是他身上的官职会被削掉,打回白身,回家闭门反省个几年,等此事淡了或者什么时候秦王自己不介意了才会重新起用。
这也是对于他任意妄为的惩罚。
惩罚他的自大,以为自己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这是绿袍少年想了一晚上做出的决定,所以只是略一迟疑,便打算跪地认罪。
只是在他才略一弯下腰的时候,扶苏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直接伸手准确地钳住了他的手腕,坚持着不许他跪。
绿袍少年讶异地抬起了头,正好看到他面前只大他两岁的大公子殿下,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的膝盖结结实实地磕在了青石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的气息都因为恐惧而变得有些急促,可是却依旧坚定地开了口。
“父王,都是儿臣的错,与旁人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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