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之后,这世道就乱了。刘邦在沛县的人缘极好,有许多朋友闻言纷纷前去投奔,刘乐刘盈姐弟也有亲戚邻里帮忙照看。生活依旧继续着,只是刘盈多了个小秘密,时不时就会把那个漆盂拿出来看看,喝几口甘甜的清水便会高兴好几天。
他们的父亲再也没有回来过,母亲回来过几次,又匆匆离开,两姐弟在之后的几年间断断续续地听到关于父亲的消息。什么进军咸阳、鸿门宴、分封巴蜀汉王……之后,便是彭城大败。
沛县一片大乱,传说霸王项羽即将血洗沛县,一时谣言四起,谁都不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事,众说纷纭。已经十二岁的刘乐偷偷带着六岁的刘盈躲入山林之中,两姐弟走得匆忙,干粮并没有带多少,更遑论水了。亏得刘盈还抱着那个漆盂,两姐弟才不至于在林间渴死。
刘盈隐约记得,他们现在所在的山林正是当年他和那名年轻男子相遇的地方。两姐弟互相扶持地在林间躲了书人妻,终于等来了一辆马车。
父亲离家的时候,刘盈年纪还小,早就不记得父亲的相貌了。但刘乐依稀有印象。,所以惊喜地拽着弟弟上前相认。原来刘邦彭城大败,便往沛县想接了家人一起逃,但妻子吕雉和父亲却在乱军中失散。他先是回了趟家,没有找到儿女,以为也是失散了,没想到还能相见。
形式紧急,也没有留给他们抱头痛哭的时间,刘邦的太仆夏侯婴连忙跳下马,把刘氏姐弟抱上马车,重新驾马飞驰起来。
夏侯婴和刘邦是很要好的朋友,刘盈虽然当年还小,但对夏侯婴的大胡子印象深刻,当即甜甜地叫了他一声大胡子叔叔。至于自己的父亲,刘盈看了一眼,发现这个看起来极为陌生的父亲一脸阴沉,浑身戾气再无半分刚才相认时的惊喜。
应该是打了败仗的缘故吧……录音不敢去招惹父亲,把自己小小的身体躲进了姐姐的怀抱中。当然,手中的漆盂依旧牢牢地捧着。
说来也奇怪,马车颠簸得如此厉害,可这满满一盂清水,却没有半滴洒落在外。
真好,等一会儿还可以给父亲喝,他定是渴了。刘盈喜滋滋地想着。
刘乐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敏感地察觉到久别重逢的父亲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慈祥和蔼,而且现在逃得那么急切,恐怕他们是卷入了一场危机之中。隐隐地还能听到远处马蹄轰隆作响和呼喝的声音,刘乐有些后悔上了这辆马车,但她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紧紧地抱住怀里的弟弟。
刘盈不知道自家姐姐复杂的心情,只是注意着手中的盂碗。不知道过了多久,刘盈感觉到一股大力传来,忽然间天旋地转,从马车上掉落在地,翻滚了两圈之后才懵懵懂懂地单手撑地起身。
和他一起掉下马车的姐姐趴在他身边,背上还有一个大脚印,显然他们是被人踹下了马车。
是谁?大胡子叔叔在前面驾马,马车上分明只有父亲一人!
刘盈迅速抬头往前面的马车上看去,只见父亲冷冷地坐在马车之上,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清。
“啪嗒!”
刘盈怀里的盂碗终于跌落在地,里面的清水洒出了些许,在干涸的沙土之上润出了一滴滴湿润的痕迹,就像是谁流出的泪水。
刘盈对自己的父亲并没有太多的印象,但这几年间,姐姐和乡邻们不间断地谈起他父亲是多么的英明神武,威武过人,是多么令人信服钦佩的汉子。所以在这一刻,刘盈完全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他呆呆地捡起盂碗,看到里面仅剩的半碗轻松哇,才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丢失了一样。
并不仅仅是盂碗中洒出去的那些清水。
大胡子叔叔停下马车,和父亲吵了起来,又把刘盈姐弟抱上了马车。
然后父亲为了减轻马车的重量快点逃脱,又把他们踹了下去。
如此反复,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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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盈已经完全呆滞,刘乐也不再哭泣,只能紧紧地抓住怀中的弟弟。
夏侯婴和刘邦大吵,刘邦数次拔剑威胁夏侯婴不要管自己的儿女,后者见状便直接便两姐弟抱到了自己的马上,一路狂奔。
刘盈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达荥阳的,许久才在自家姐姐关切的目光中恢复神智。
两姐弟相顾无言,心中的凄切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好像只要谁也不提起,那件事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盂碗中的清水再也不复从前那么满,只有大半而已,刘盈隐约间猜到可能是他把盂碗掉落过一次的缘故。
但这盂碗中的清水代表了什么?他并不知道,只是觉得再喝那清水时,也没有了以前的那种甘甜,清淡无味,和普通的水已没有任何区别。
父亲在荥阳暂居,除了大胡子叔叔外,没有人知道那日父亲是如何无情地把他们姐弟两人踹下马的。父亲的下属众多,闲时刘盈偶然遇见几个,也都恭敬地称呼他为大公子。刘盈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初时有些不太适应,但之后见多了也就习惯了。
大公子又如何?在父亲心中不还是一个随时可以丢弃的累赘?
姐姐好像是因为受到了惊吓,开始足不出户,听说父亲已经开始为她找婆家,为了联姻其他势力,当真是物尽其用。
只有六岁的刘盈听到的事情很多,因为许多人都没有把他真正当回事,反正听不大懂。但刘盈觉得自己瞬间长大了,变得不爱说话,笑容也消失了,大部分时间都是抱着那个漆盂沉默不语。
很多人都以为那漆盂是他母亲的物事,所以不以为意。
这一日,他见到父亲亲率诸将去城外迎接,簇拥着迎回来的一名穿着甲胄的英武将军,看起来是那么的面熟。
刘盈愣愣地站在不远处,像是感应到了他的视线,那名年轻的将军在经过他身边时,看到了他怀里的那个只有大半清水的漆盂微微一怔后朝他淡淡一笑。
“林中一别,已三年矣,大公子别来无恙乎?”
刘盈并没有多少机会与那名将军说什么,父亲好像非常着急想要与其谈话,拉着对方便离开了。
低头看着手中的漆盂,清澈的水面上倒映着他自己的面容,刘盈看到荡漾的水面上自己眼瞳中的波动。
他开始打听那名将军。
原来叫韩信,无父无母据说年少时便四处流浪,吃过很多苦,在淮阴时还曾经被一群无赖取乐,承受胯下之辱。后来曾投奔项羽,在其帐下做了一个持戟侍卫,因为没有得到重用,转而来投奔他父亲刘邦。
自然也不会这么容易就得官职,他只当了个看守仓库的卫兵,甚至还被莫须有地定了个谋反的死罪。若不是临行刑前的一句自辩,让监盏的夏侯婴觉得其非常人也,这一代名将便会就此陨落。
虽然刘邦后来并未重视他他却和丞相萧何来往密切。可在汉军中依旧得不到重用的韩信终于选择离开,引得萧何月下追韩信,传为汉军中的美谈。
其后官拜大将军。
自此,战神无敌!
刘盈静静地听着旁人七嘴八舌说着韩信的事迹,有人艳羡,有人崇拜,有人轻蔑,也有人不以为意。
刘盈还小,但他却觉得,这样能屈能伸的,才是真正的男人,即便被人踩入了最卑贱的污泥之中,也能再次顶天立地地站起来。
他很想找机会去问问他,这震仰盂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惜他的父亲不可能让他手下的大将军与自己的儿子接触,第二日他便被立为王太子,送往关中。据说荥阳的防守全部交予韩信手中,立刻就像被施展了巫术一般,胜负倒转。雍丘外黄等地接连被汉军夺回,又在荥阳、成皋、洛阳一带建起了防御线。
这条防线,项羽至死都没有跨过去一步。
战火的血腥与残酷,被牢牢地隔绝在这条防线之外。刘盈在关中的日子过得很平淡,母亲回来了,但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父亲也多了一个侍妾戚姬,为他添了一个弟弟叫刘如意。父亲视如珍宝,母亲如临大敌。
刘盈一点都不觉得嫉妒,那种人的爱,如燃烧着的烈火,看起来很明艳温暖,但靠得太近就会被无情焚身。就像那日,明明相见时喜不自胜,转眼间便讲人踹入深渊。
前方战事的消息不断传来,三年之间,韩信一连灭魏、徇赵、胁燕、定齐……一直到垓下与项羽展开决战。
灭楚!
那韩信上了战场之后居然从无败绩!这才是真正的百战百胜!国士无双!
关中一片雀跃,但也有些不和谐的声音传出,谣称韩信想要拥兵自立,称王称帝。
刘盈并不觉得有何不妥,父亲的基业可以说是韩信一手打下来的,父亲他又做了什么?彭城大败之后,夺了韩信的兵权,封其为相国,让他自己征兵伐齐。而就在垓下决战之前,刘邦还被楚军大败,若不是韩信力挽狂澜,父亲早就死无葬身之地。
消息又传来,韩信的军权再次被夺,被封为楚王。
录音万分不解,为什么他那么听父亲的话?不自己做皇帝呢?
父皇登基的那一夜,他捧着那个有着大半碗清水的漆盂,喃喃地问出声。姐姐早就已经出嫁,他也养成了和漆盂自言自语的习惯。
“当皇帝有什么好的呢?”有个声音从窗边传来,有着熟悉的嘶哑。
刘盈一惊而起,立刻推开窗户。在清冷的月色下,那个名震天下的大将军,正一身素服,按剑而立,英姿飒爽地站在他窗外。
“将……将军!你怎在此地?”刘盈被吓得不轻,他虽然才九岁但也知道如果让别人发现他回到了关中,肯定掀起一片轩然大波。
“特来见大公子最后一面。”年轻的将军风度翩翩地施了一礼,随后站起了身看着刘盈,那双丹凤眼中透出复杂的神情。
刘盈低头看着自己,因为母亲和张良的努力,甚至请来了商山四皓,父亲才没有改立刘如意为太子。他依旧是大汉的皇太子,身上穿着的是最尊贵的玄色礼服。刘盈抬起头,感觉这位年轻的将军是在透过自己,怀念着某个人。
“将军,盈不配如此。”刘盈黯然,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孩童,愚笨迟钝,甚至没有他六岁的弟弟刘如意聪明伶俐。
“当皇帝有什么好的呢?”年轻的将军又把刚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这回带上淡淡的嘲弄,“其父已经不把他当儿子看待,其妻已经不把他当夫君看待,其子也不把他当父亲看待,他会怀疑他身边的所有人,谁都不信任,最后会孤独而亡。”
“这对其来说,是一种惩罚。”
虽然此时已经入夏,但刘盈忽然产生了一股寒意。这些话就像是诅咒一样,缭绕在他的心头,却让他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大抵应该不会出错。他多少也知道之前的事情,在广武涧两军对垒之时,项羽曾用祖父和母亲的性命胁迫他父皇,但他父皇却道“若为肉糜,请分一羹”。
“那……将军你……怎么还……帮我父亲?”刘盈期期艾艾地问道。他突然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六七年,但这个人依旧如同当年他在林间相见时一般年轻,毫无任何改变。
“吾要走了。”年轻的将军微勾唇角,打算转身离开。刘盈着急了起来,他有许多事情想问,也隐约知道这次相见之后,恐怕就再无见面之日。“将军,你回报那个救助过你的漂母,一饭千金,无可非议。但为何没有惩罚那个侮辱过你的人,反而让他当上中尉?”
年轻的将军停下脚步,平静地说道:“那种屈辱并没有什么不好,让吾看清楚了自己的身份。”
他回过头,看向刘盈手中的漆盂,淡淡道:“汝知何为漆器?”
刘盈摇了摇头,这个问题当年他就被问过,但如今他依旧不知道这个答案。
“表面精致华丽,髹漆成器,能保不腐,但究其本质,仍是木胎。”年轻的将军喟叹一声,迈步继续向黑暗中走去,断断续续的声音随着风声缓缓传来。
“莫将过去握得太紧了,然,汝还如何把握现在?”
刘盈闻言捧着漆盂的手松了松,却复而又紧紧地抱住了。
刘盈还是没有机会问出这震仰盂中为何会有清水存在,他也有预感,即便他问出口,也不会得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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