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他的意料,哑舍的老板看起来非常年轻。他穿着一件绣工精美的长袍,有一双细长的凤眼,表情淡漠。那老板静静地听他说完来意后,淡淡地点了点头,带他去后院收拾了一间厢房给他住。
陆子冈就这么在古董店住了下来,他本就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老板更是沉默,古董店一天也不见得有几个客人进出。这家阴沉沉的古董店确实配得上哑舍这么名字。陆子冈一开始不大习惯这样的气氛,但日子久了,也就慢慢地静下心来。一开始他有空还往隔壁的餐馆跑,好几次差点要脱口问小女娃的名字,却每次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就是问不出口。没过多久,小女娃便随着家人去了京城,这一别,恐怕就是一生了吧。
在陆子冈的心中,偶遇那个明郎爱笑的小女娃,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只是这也不过是投入湖水的一颗石子,虽然荡起了涟漪阵阵,湖水终穷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归于平静。
老天爷让他遇见她,已经是他从出生到现在发生过的最好的事了,最好的相遇后是别离,命运真是爱作弄人。那天起,陆子冈就很少出哑舍店门,越发的沉默孤僻下来。
陆子冈每日在哑舍的工作很简单,只是需要打扫店铺的卫生,擦拭摆件上的灰尘而已,剩余的时间他可以对着那玉器端详,甚至拿在手中任意把玩。
这家古董店里的东西绝对都是珍品。
可是店里的东西固然珍贵,却还远远不及小女娃脖子上挂着的那块玉料原石。那么贵重的东西老板都能随手送人?陆子冈知道擅自揣摩对方不好,但呆的日子久了,他也知道这家古董店里有着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例如西厢房里那根缺了口的蜡烛长明不止,例如柜台底下锦盒中的那把越王剑偶尔发出嗡嗡的剑鸣声,例如老板身上的那条赤色红龙栩栩如生……陆子冈想着想着,就忍不住把视线落到了在柜台里看书的老板身上。老板穿着一身古老的汉服,却意外地地没有任何违和的感觉,就像是和这间古董店融为了一体。袖口上的龙头随着他翻书的动作,翻飞游动,宛若活物。
老板把手中的书本合拢,迎子陆子冈的双目,淡淡笑道:“子冈,我听说你希望以后做琢玉师?”
陆子冈立刻坐直了身体,恭敬地应了声是。
老板眯起眼睛想了想,起身道:“你等一下。”
陆子冈疑惑地看着老板上了二楼。他知道哑舍其实很大,一楼店面里摆出来的东西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他虽然可以任意走动,但范围仅仅是一楼而已。二楼他从来没有上去过。过了不久,便听到脚步声传来,老板手中捧着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盒走了下来。陆子冈见状便从水盆里拧了一块抹布,动作麻利地递了过去。
老板随意地擦了一下木盒,然后朝着陆子冈的方向打开,“这是锟铻刀,送给你吧。”
木盒中静静躺着一把小刀,那迫人的寒光迫得他几乎连呼吸都停止。这把刀全身漆黑,只有七寸长,线条流畅,刀光平滑光泽,刀刃锋利平直,精致得几乎像一把工艺品。最令人惊奇的是,这把刀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刀身和刀柄浑然天成,通体黑色,刀身上还有着奇特的波浪型纹路。
“我这里只有用来琢玉的铻刀,用来解玉的锟刀还不知道流传到什么人手上了。”老板知道陆子冈的疑惑,淡淡地解释道,拿起那把铻刀给他看。
陆子冈果然在刀柄的底端看到了一个复杂的篆体,他识字还不多,知道那应该就是“铻”字。
“《山海经》中的《海内十洲记·凤麟洲》中有言:昔周穆王时,西胡献锟铻割玉刀,刀切玉如切泥。”老板把手中的铻刀向陆子冈递了过去,“你既然立志要当琢玉师,那么这把铻刀你就拿去用吧。”
陆子冈呆呆地接过铻刀,入手沉甸甸的,冰凉刺骨,不似普通的铁刃,更像是石质的。他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刀身,感受着冰凉的刀身被他的体温所传导,慢慢温热起来,不由得追问道:“这不是铁打的吧?”
老板很满意陆子冈毫不掩饰的喜爱,在他看来,这要比铻刀在暗处落灰要好得多。“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锟铻刀,就是他山石所做成的。”
“他山石?”陆子冈用手指碰触着刀刃。他自小就看着叔父琢玉,用行话来说,制玉根本就不叫雕玉,而称治玉,或是琢玉、碾玉。琢玉的工具,并不是刀器,而是一点点用触玉砂掺水,用圆盘或者圆轮一点点地磨。若这把刀真的可以切玉如泥,那么可就真的是把利器。
“我这里还有一些玉料,你拿去好好练习吧。”老板又拿出一个盒子,因为他的动作,盒子里叮咚一阵脆响,能听得出来都是上好的玉料原石。
陆子冈抿紧了唇,手里握着已经与他体温同样温热的铻刀,艰难地开口道:“老板,我……”虽然怀疑老板有时会随意送珍贵的物品出手,但真面对这一刻时,陆子冈却觉得难以接受。在他成长的几年间,他学到的是等价交换,这世间哪有一个人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
老板像是看透了陆子冈心中的隐忧,轻笑出声道:“别以为我是白给你练手的。我要你成为这世上最好的琢玉师,多面手,替我打磨一块玉石。”
陆子冈怔忡了片刻,坚韧地点了点头道:“好,我会努力的!”老板敛去笑容,严肃地叮嘱道:“好好用这把铻刀,使用的时候要小心,不要让铻刀沾到人血,更不要用这铻刀杀生。”
陆子冈再次重重地点了点了头。
接下来的日子,陆子冈便埋头钻研雕玉技术。这并不轻松,有道是,黄金有价,美玉无价,每一块玉石都有独特的纹路,若稍有不慎,刻坏一刀,那整块玉都算是毁了。
陆子冈不是没有失败过,每当他心灰意冷时,总会想起小女娃第一次给他做炒饭吃时的画面。
虽然只是一件很小的事,但他就是难以忘怀。
老板说,要他替他雕一块玉,那小女娃脖子上也有一块绝世的美玉,等他的技术磨练到能让老板满意的时候,是不是……如果再遇见那个小女娃的时候,他也可以为她雕一块玉呢?
如果命运能让他们再一次相遇,他一定……一定……
他捏紧手中的铻刀,再次专注到磨练到工艺上。
夜深,老板提着灯路过后院,看到陆子冈的厢房里还点着灯。他往里面看去,房内灯光昏暗,陆子冈却浑然不觉,全神贯注地埋首案前,正仔仔细细一刀一刀地雕着一尊人像的眉眼,房间内四处散落着一些玉料,还有好些未曾完成的作品。
什么玉壶、玉杯、玉玩件,虽然都是半成品,却已让人觉得精绝不已。他雕的马,仿佛马上就要飞奔赶来;他雕的鱼,仿佛只要一入水便会灵动地游走;他雕的花仿佛只要靠上前去,就能闻到诱人的清香……
老板走进陆子冈房里,为他加了点灯油,室内再次亮堂起来,陆子冈却依然一副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像是整个灵魂都扑在了他手中的那块玉雕上。
老板看着那有点眼熟的人像面容,悄悄掩门离去。
呵,他终究是没有看错人……这个叫陆子冈的少年,总有一天,会为他打磨出最好的作品。
十年后,京都皇城。
夏泽兰拢了拢头发,跟着李公公走进御用监的后门。身为尚膳监一员,她也经常来御用监的甜食房走动,但她今天来这里倒并不单单为此。
御用监在西华门外,是明朝四司八局十二监中占地最广的一个内府衙门。御用监和她所在的尚膳监,是油水最多规模最大的。尚膳监的“尚”是尊崇的意思。“膳”是饭食,尚膳监是掌办御膳、宫廷伙食、奉先殿贡品和皇城内各大内府衙饮食的部门。夏泽兰在尚膳监并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凭着几道家传菜成了一位厨娘。
至于御用监,则是执掌制造皇帝专用物品的内府衙门。虽说是只服务于皇帝一人,但皇宫内各种物事,大到家具龙床,小到笔墨纸砚,哪个不是皇帝专用的?玉玺印章要御用监制造,连装玉玺的盒子都要配套齐全,还不能重样。所用御用监占地极广,包围东面是外库和大库,西面是花房,南面是冰窖,再往内中间是公厅,左右四面分别是四大作坊:佛作、灯作、碾玉作、木漆作。剩下分布的是其余小的作坊,多得让人难以置信。
每次夏泽兰来御用监走路都要走上很长的时间。和她一起的李公公在旁边赔笑道:“夏姑娘,您这次帮了咱家这么大的一个忙,真是感激不尽啊!”
夏泽兰甜甜一笑道:“李公公言重了,拿钱办事,我们一码算一码。”虽说尚膳监也负责内府衙门的膳食,但那并不都是每日从尚膳监送吃的过来,而是直接派人过来,内府衙门各自都有膳食,轮值而已。但这些轮值的人每日做的食谱都没什么变化,若是想吃小灶,就要去外面酒楼,或者私下联系尚膳监单请她们这些厨娘。
李公公笑得越发灿烂起来,他就是喜欢夏泽兰这种明事理的,省得以后纠缠不清,倒也麻烦。
“不过李公公,这次怎么想起来请我了?”夏泽兰疑惑不角,她在尚膳监算不上是什么突出的人物,顶多算个打杂混日子的。
李公公叹了口气道:“这不是从苏州请来一个琢玉师吗?我们司正想为他接风,便想找个会做他家乡菜的厨娘来。夏姑娘也不用多做,顶多就三四个人,做六个菜一个汤就够了,材料咱家早就人备好了。”
夏泽兰应了一声,六个菜一个汤,说得轻松,但光决定做什么菜就要下一番心思,还好是晚饭,她还能应付得过来。家乡菜她倒是总做,不会有什么问题。她看到李公公紧张的模样,不禁笑道:“公公你还真是幸好请到了我,若是请到其他人恐怕还真不会做得那么全。”
李公公这时才放下心,也丝毫不觉得夏泽兰说得夸张,尚膳监内全才的人很少,光办膳局就细分了汤局、荤局、素局、点心局、干碟局等十多个部门,外加造酒、酿醋、制酱等等配膳局的部门,很多内官和厨娘就只单单会做一种菜。而他现在请的这个夏姑娘,听说在进皇城前是一家餐馆的继承人,置备一桌苏州菜应该不成问题。
放下了心,李公公自然话也就多了起来,两人这样聊着,走起路来倒也快一些,此时正值上午工匠们入皇城当值的时间,御用监的人开始多了起来,李公公的人缘显然不错,官位也不低,时不时有工匠或太监和他打招呼。
夏泽兰在皇城女子中年龄不小了,若不是父母相继因病去世,她早该嫁人了。不过她借着没有父母在高堂做主的借口,自己一个人生活倒也滋润得很。
两人越往碾玉作走,遇到的工匠就越孤傲,李公公有时候率先上前打招呼,对方都不予理会,更多的时候对方直接当他们两人是空气。
李公公苦笑道:“夏姑娘别介意,琢玉师就是这脾气,若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咱家在这里先给你赔个不是了。”
夏泽兰讶异地挑了挑眉毛:“怎么?架子这么大啊?”
她也知道有手艺的人往往会自视甚高,但这是在皇城里,聚集的都是世间最顶尖的人才,很难说谁的技艺更高。而且,她总觉得,琢玉师不应该是这样的脾性的,应该更温柔……更老实……
李公公叹气解释道:“夏姑娘你有所不知,尚膳监分工很细致,很少有同一样菜由两个人来完成吧?”
夏泽兰点了点头,菜肴多不胜数,很多都是一个人身兼好几种菜式。李公公继续说道:“你们尚膳监做菜,是要严格按照菜谱的,多一味配料都要研究许久,生怕对圣体产生什么不良影响,所以其实到底是谁做的根本不是重点,有了菜谱,换一个人也无所谓。但是御用监就不同了,各宫安置的床、柜、膳桌、灯具等等,虽然都有着规制,但大体上还是可以任凭工匠自由发挥的,碾玉作更甚。暂且不说那材料了,你想那玉件做出来都是摆在桌子上供人使用把玩的,和那坐着躺着的桌子椅子能一样吗?”
夏泽兰一听之下便明白了,若是换了她,她也不大会注意桌子和椅子有什么稀奇之处,但一个精巧的玉件就不同了,玉料本就没有两件是完全一样的,再加上雕工就更了不得了,琢玉技术精湛一些的,做出来的玉器可说是天下独一无二。菜可以吃过了再吃,总会有吃腻的一天,玉件却越把玩越细腻,越有神韵,而且可以了流传千古。
夏泽兰琢磨透了之后,生出一丝仰慕之情,倒也觉得那些琢玉师孤傲得很有资本,忍不住摸了摸胸口衣服下面的那块玉料原石。记忆中曾经有个人好像说过要成为琢玉师的,不过年月太久远了,回想起来也只是几个零碎的画面,具体也记得不大清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