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挤在傍晚阴暗的小巷间,姚窈刚刚吐露完心声,就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安静。她绞着双手,肩膀在窘迫中拧紧,潮湿闷热的空气中,只剩下略显急促的呼吸,和心脏在胸膛里跳动时微弱的声音。
朴青野低着头,看着面前连眼睛都不敢抬的女孩,暗地里叹了一口气。
“……行了,先别提这些有的没的。”她声音放缓,伸出一只手,托住姚窈不安地交叠在一起的双手,把受伤的那一边朝自己抬起来,“先让我看看你的手,好吗?”
姚窈咬着嘴唇,怯怯地抬起眼,迅速瞥了一下对方的表情,又重新把视线移开。
她偏头看着巷口路灯下长满杂草的地面,深吸了一口气,胸口都撑了起来,用一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表情回答:
“好……”
朴青野很小心地捋起对方校服外套的袖子,把它缓慢撩上去——
涂着碘酒、触目惊心的一大片擦伤映入眼帘,她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搞的?”短发女孩顿时皱起眉,“你还穿着长袖衣服……是生怕发不了炎吗?笨蛋!”
长长的一道口子,从掌根一直开到手肘,不少地方还翻着干涸的血迹,很深,和白皙的皮肤对比鲜明,让人看了心里就一抽。明明是不容易愈合的擦伤,这家伙却用长袖校服掩盖了一整天。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怕被人看见。
姚窈挨了批,脖子不由自主缩回去一截,耷拉着脑袋,神色也变得蔫巴巴的:“我、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你、你别生我气……”
“谁生你气了?”朴青野哭笑不得,捏住女孩柔软的手掌,安慰似的拢着手搓了一下,“……这么严重,真是自己摔的?”
姚窈编不出更合理的谎言,只得硬着头皮承认:
“嗯。”
短发女孩默默垂了一会儿眼睛,脸上没带什么情绪,语气却很笃定:
“骗子。”
姚窈便心虚着不敢说话了。
对方的手很暖和,轻柔地裹着自己,姚窈本该很喜欢这种亲昵的触碰——此刻,她却有些脚底发虚,后背发冷,想要逃避的欲望从胃里翻上来,要极力克制,才能遏止抽回手的冲动。
理智上完全明白这里不会有人来,不会有老师、邻居乃至母亲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不久以前曾因为和同性“过度亲密”而被粗暴对待所带来的恐惧,却深深刻在了潜意识里。
……我们在做一件错事吗?
我还应该和她……像以前那样相处吗?
却只听得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年轻女孩清亮的音色,带着别扭的、略显不熟练的关心:
“你疼不疼?”
朴青野紧接着唉了一声,有点儿心酸地捧着姚窈的胳膊,翻来覆去端详了好几回,嘴里抱怨似的小声喃喃:“我看着都够呛,你一个这么怕疼的胆小鬼……摔倒的时候有没有哭啊?”
姚窈本来没觉得自己逃跑的时候摔这么一跤是多大的事,被对方轻声细语一关怀,鼻子却突然酸了。
从那天以来,都没有被人问过。妈妈没有问过,救她回岐县的程阿姨没有问过,发觉她握笔姿势不太自然的老师没有问过,其他同学更没有问过。
不去关心她装作冷漠的缘由,不去质问她漏洞百出的借口,最先关注的却是“疼不疼”,这还真是,还真是……典型的朴青野作风。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疼,当然疼了。
姚窈憋着眼泪抬起头。她本来想装得可怜兮兮一点,多说两句话博对方同情,谁知道怎么卖惨还没酝酿好,自己就先真的委屈上了,哭腔忍也忍不住,一句像样的话都挤不出来。
“我……”她刚刚张嘴,立即抽嗒了一下,声音不受控制地中断,“我……”
姚窈恼火又憋屈,越憋屈越想哭,越想哭越说不出话,站在原地忍了半天,耳朵都涨得通红。
朴青野也安静地看着她,犹豫了一下,最终朝着泪眼汪汪的女孩张开双臂。
“好,”她说,“不用解释了,我知道。”
姚窈迟疑着不敢靠近,她便主动往前挪了一点,把人搂进怀里。
“没关系,我不气你了……”朴青野小声说,“嘘,抱一会儿吧。”
狭窄的小巷中央,这个拥抱是如此柔软,热烘烘的让人想要流汗,仿佛心里长出了一圈又一圈的绒毛。姚窈把头靠在同伴肩上,泪意止不住地一阵阵涌上眼眶,那股想要转身逃跑的恐惧仍旧泛滥,却在此刻,被想要靠近对方的强烈渴望战胜。
她静静靠了一会儿,终于哭出声来。
朴青野也把脸埋在姚窈脖子旁,用面颊贴了一下对方裸露的皮肤,单手拍着怀里女孩的背,一下一下往下顺。
她像哄小孩子一样念叨:“好乖,好乖……”
姚窈呜咽的声音越来越大,她怕眼泪打湿同伴的衣服,抖抖索索伸出一只手,来回用力抹着自己的脸。到了真的开始哭的时候,所有纠结和窘迫倒是被丢到了九霄云外,她用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倾诉:
“我好想你,朴青野,我真的好想你……我、我那时候怕死了,害怕以后都见不到你……好想一直和你待在一起,可要是太亲近被别人发现,以后、以后就没办法和你见面了……我……”
她发出了一声不由自主的抽噎。
“我该、我该怎么办才好……”
朴青野闭眼贴着姚窈,搂着对方腰的那只手紧了一下。
这个问题,也叫她难以回答。
是啊,我们……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横亘在两个人之间的东西那么多,家庭,外力,还有她自己的心结……可是现在,朴青野却只想这样安静地和对方抱在一起,在这条夕阳照不到的背光处的小巷,蒸腾着青苔湿漉漉的气息,好像贪图着抓住夏天最后一点仅剩的尾巴。
什么别的都用不着去想。
过了十几分钟,姚窈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女孩擦着眼泪,胸口还在一起一伏,脸上却已经露出了难为情的神色。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用手推了一下朴青野的肩膀,让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的上半身分离。
“朴青野……”姚窈带着点鼻音,收着下巴,上抬起一点眼睛怯生生地看人,“没把你肩膀趴麻吧?”
两个人搂在一起,皮肤因为过度的亲密接触都出了点汗,校服T恤薄薄地贴在身上,又潮又热。短发女孩安静了一会儿,作思考状:“……我们俩今晚吃什么?”
那点暧昧氛围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姚窈顿时拖长了声音,眉毛跟着委屈地往下落,“你是不是嫌弃我麻烦?”
声音里丝毫没有忐忑的意思,这就纯属哭过以后的得便宜卖乖了。朴青野存着要逗别人的心思,故意没搭理她,单手揣进口袋,慢悠悠往前走:“想了一整天了,学校附近开了好多新店,反正我不吃披萨,以前那家好难吃。”
她脚步放得很慢,姚窈立刻匆匆跟了上来,伸出一只手,试探着去搭对方的手。
声音还带着委屈的腔调。
“我也想不出来——要不、要不……”
女孩准确地拽住了同伴,用一根手指钩着对方,若有若无的力气,往自己身侧拉了一下——
朴青野回过头,险些和姚窈脸庞相贴。
“要不我今天晚饭吃……”女孩的鼻尖还泛着哭过以后的微红,两只眼睛睁得很圆,湿漉漉的一副无辜相,声音却压得有点低,带着几分暗示意味,“吃——”
说实话,有那么一瞬间,朴青野还以为,对方是想要吻自己的。
姚窈的确也把脸凑了过来,眼神极其专注,闪着一点幽微的恳切的光,隔着这么近的距离,连睫毛都看得异常清晰,历历可数。但就在两张脸即将互相触碰的时候,女孩却罕见地露了怯,像是在害怕什么东西,猛然把脑袋偏开。
这个久违的吻中途破产。
过了一会儿,姚窈才动了动喉咙,干涩地出声。
“……我想喝粥,太热了,没什么胃口。”
“……”朴青野蜷了一下自己的手指,也和对方轻飘飘地相勾,“走吧。”
剩下的相处时间里,姚窈却总是走神,吃饭的时候也常常托着下巴发呆,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新学期尹始,算起来朴青野转到岐县一高,也有将近一整个学期的时间了。她还是那个性子,我行我素,虽然和班上大多数人混了个脸熟,但真正算得上是“朋友”的人,恐怕还是找不着。
据九班的同学发现——就连刚开始和她抱团取暖形影不离的另一个不受待见的家伙,姚窈,也在新一个学期和朴青野分道扬镳,两个人几乎不用正眼看对方,班级里迎面碰上也如同冤家,招呼都不打一个。
青春期女生的友谊总是多发波澜,反应过度只是少见多怪——关于转学生朴青野和她罩着的“小跟班”最离谱的猜测,还是班长许秀颜亲自问出口的,她在开学一个多星期以后的放学日忽然戳了一下朴青野的手肘,问:
“姚窈手上的伤,是不是你弄的?”
朴青野早就习惯了自己同桌着过分敏感的神经,还是多少有些无奈,直截了当地否认:
“当然不是。”
连前桌也过来凑热闹,向后一靠,八卦兮兮地问了句:
“那你们为什么闹得这么僵?”
为什么闹得那么僵——
啊,这可该怎么回答呢?
朴青野抬起视线,目光和讲台桌旁的姚窈正好相对。
没有人发现的时间里,她们互相注视了片刻,默契地同时低下头来。
她知道,她也知道,在收拾完书包,故意错开时间一前一后离开教室以后,在学校斜对面空无一人的小巷拐角,离开了老师的注视,离开了同学的包围,两个看似在班级里毫无交集的女孩,又会重新相逢。
朴青野握着笔,在试卷上漫无目的地写划,左手下意识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生病的时候欠她的两个吻,这家伙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呢……
讲台边传来叠试卷和翻书的动静,姚窈效率很高,大概已经准备着要走了。朴青野转动了一下手中的黑色水笔,心思逐渐有些飘忽,用余光注意着身旁的过道,脸上仍旧是漫不经心的表情。
嘈杂的背景音里有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然后是那个略显单薄的身影,还有书包的一抹红。
另外两个女生还在等待着回答,朴青野故意偏过脑袋,盯着许秀颜的脸。
“姚窈啊,”她坦然地说,“我们只是突然变得不熟了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小姚:什么是不熟???下章晚饭就吃你!
小朴:……再告诉我一遍,谁吃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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