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越野车旁的女人匆忙俯下身,从腋下把姚窈整个人拖了起来,踉踉跄跄往车上抱。
女孩刚才摔得不轻,小臂和手肘擦破了一大片,碎沙砾和灰尘还沾在皮肤上,混合着暗红的鲜血往下流淌。对方搬动的动作有些心急火燎,姚窈本能地用手一撑座位,按到了暴露在外的伤口,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冷汗沿着下巴滴落。
赶来救场的女人显然没来得及关注这些,她急匆匆伸出手,拽住车窗下的扶手,用力一拉——
重重一声响,车门在瞬间被关上。
下一秒,追逐而来的中年男子抓住了后视镜。
砰砰砰!
“停车!”越野车缓慢向前开动,茶色的窗玻璃倒映出他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男人不停用宽大的手掌拍打着车门,“停车!抢劫了!!抢孩子了!!我要报警——”
驾驶座上的人嗤了一声,摘下嘴角的烟,用食指和拇指捻了捻。
越野车陡然加速,对方险些被拖出去,满脸气急败坏地松了手,在路旁跟着飞跑了几步。两条腿哪里追得上四个轮子,没过多久,他就被喷了一脸烟尘,远远甩在后面。
成功脱险以后,程昂单手扶着方向盘,用余光瞥了一眼停在路旁的银色小轿车,和背后悻悻停步的中年男人。
然后舔了一下因紧张而干燥的嘴唇。
“姚窈,”她把手指上捏着的女士细香烟戳在车载烟灰缸里,简短地询问,“……你还好吗?”
被叫到名字的女孩却两眼紧闭,脸色惨白,斜倚着副驾驶座,半天挤不出一个字来。
大概是还没从刚才铺天盖地的恐惧里挣脱,她眉头紧蹙,被汗湿的胸脯剧烈地上下起伏,就算被喊了好几声,也始终充耳不闻。
“姚窈,姚窈。”
“——姚窈!”
“啊!”女孩猛地在座位上弹了一下,身体倏然紧绷,下意识脱口而出,“我,我,我不要——”
侧过头,对上的却是程阿姨满是忧虑的眼神。
“没事了,姚窈。”女人低声说,“……我还是来迟了。对不起。”
程昂悠悠叹了口气,眉眼间凝结着阴郁的神情,和那支被搓得漏出烟丝的细香烟一样,她整个人仿佛都浸泡在干涩的苦味里:
“强迫你去做治疗这种事也干得出来,真没想到,你妈妈会恐同这副样子。”
嘟,女人用手掌短促地摁了一下喇叭,像在宣泄某种烦燥的情绪。
姚窈怔怔地望着面前熟悉的大人,徒劳地张了一下嘴,咽喉来回滚动,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过了半晌,她才重新垂下头,一缕散落的发丝垂到下巴,勾住了那张毫无血色的侧脸。
“嗯。”
女孩木讷地应了一声。
“要我带你去医院包扎吗?”程昂把视线转向正前方,而被她忽略的是,听到“医院”两个字的同时,副驾驶上的人轻微哆嗦了一下,“刚才那下摔得不轻吧,哪里疼没有?”
姚窈恍惚地回答:
“没。”
“……怎么忽然嘴硬起来了,”女人苦恼地皱了一下眉毛,“姚窈,你现在安全了,你妈妈那边我帮忙解决,你现在想干什么,就直说……”
女孩这回连话也不回了,就那样沉默地、无力地靠坐在原地,仿佛一只被摔得四分五裂的瓷人偶。
眉目精致而死气沉沉,脸上没有分毫表情。
程昂没什么和女高中生交流的经验,现在这个年龄,离她自己荒唐的高中时代也过于遥远。她头疼不已,又不敢说重话,只得用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方向盘,字斟句酌:
“……那,你要不要给你那个小女朋友打个电话?你们在一起了吗?是不是被你妈妈发现了?”
偶人黯淡的眼睛里突然冒上来一点光,但这零星的光芒井没有出现多久,很快又慢慢熄灭了。
“……不。”姚窈虚弱地偏过头,缩了一下肩膀,姿态抗拒,“不要。”
她想了想,艰难地补充:“朴青野……她是那种人……会、会把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
被程阿姨搭救以来,姚窈第一次一口气说出一个连贯的句子。大概是这个句子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女孩丧失了表达欲,勾着头,胳膊环抱在自己身上,露出抵触沟通的抑郁神情。
青春期女孩那点弯弯绕的心思,让程昂完全难以理解。
估摸着姚窈是受了惊吓,有了什么应激反应,她也不愿大费周章去解读,只是尽力维持着体贴的姿态:
“总之,你妈妈那边,你先不用担心,阿姨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姚窈,先和阿姨说说,你现在想去哪?去阿姨家?去医院?还是回县——”
她讲前半段的时候,姚窈始终抱着自己,蜷成一团,从下往上看人,眼里满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不信任的神色。直到听见那个“回”字,女孩突然不知被戳中了哪个开关,重重点了一下头。
程昂犹豫着问:
“……回岐县?你想回家?”
仍然是点头。
第一下,第二下,第三下,姚窈仿佛陷入了梦魇,不知疲倦地一下又一下用力点着脑袋,生怕面前的大人反悔。程昂看得都怕了,她有些担心面前女孩的精神状况,放轻声音试探:“要不我们先去市医院做个检——”
“回家!”
姚窈被自己的声音吓得一抖,气势不由自主弱了下来,眼里蓄着一层泪水,连声恳求:“回家,我们回家,程阿姨,程阿姨……”
任谁听了这样哀叫一样的声音都避免不了心软,程昂也未能例外,她不知所措,连忙安抚对方:“行了,行了,姚窈,别这样,我开车送你回岐县。”
剩下的时间里,一大一小两个人,都保持着相对无言的沉默。
上高速前的收费站里,姚窈就已经昏昏沉沉睡着了。她似乎始终没有从令人极度恐惧的遭遇里恢复过来,就连睡觉都保持着紧蜷的姿势,双手掐着自己胳膊,捏得指关节都泛青了。
粘稠的血迹从姚窈手臂上流下来,衬得她的肤色苍白得刺眼。
前面的车队很长,程昂深深叹了口气,注视着那张和记忆中的人极为酷肖的、稚嫩的脸。
她俯身过去,为面色苍白的女孩扣上了安全带。
岐县夏天的尾巴蔓延得很长,炎热的时节长,树木绿的时间长,但井不代表暑假也长。再长的假期给学生来过,也只不过是疯玩疯闹了个半尽兴,还没回过神来,下一个学期又要到了。
朴青野现在就是这么个感想。
暑假的前一半时间都用来泡在乡下郊野,悠哉游哉,后一半则是她数着日子一天一天挨过去的,焦心又烦燥,根本顾不上认真动几笔作业。直到最后三天,该抄的抄该补的补,熬了三天夜,紧赶慢赶才把每一科都写完。
她提前了三四天回岐县,还被发小秦洲邀请到家里做客,两个人盘腿坐在小桌前吹空调,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这家伙是个优等生,早早写完了练习题,支着面小镜子,对着朴青野鼓捣自己的口红,时不时还好奇兮兮地挑起眼睛,瞥对方一眼。
朴青野没好气地问:“看我干嘛?”
男生投降地举起双手:“没没没——我就是觉得,你看起来比以前……唉,怎么说呢,比以前愁眉苦脸了点。”
短发女孩没搭理他,重新低下头,唰唰在纸上划了两笔。
“朴青野啊,”秦洲把脑袋凑过来,“你头发留长点儿了?挺好的,这个造型很适合你。哎,你这头上的发卡是谁的?你以前没有戴发卡的习惯吧——”
朴青野忍无可忍,在桌子上砰地拍了一巴掌
手腕上戴着的那根发圈清脆地磕了一声,硌得她手腕生疼。
“该玩玩该学学,”女孩皱着眉,“少打听我的事。”
秦洲吃了瘪,长长地“哦”了一声,安静下来。
他原地蹲了半晌,闲着无事可做,毛贼似的四下扫了一圈,轻手轻脚跑到房间门口,咔哒咔哒摆弄了几下门锁,把门严严实实锁牢。
“可别让我妈看见这个……”他一边把口红揣进裤兜,一边嘟哝,“她会杀了我的。”
而此刻坐在桌边、捏着笔盯试卷的朴青野,思绪却飞到了九霄云外。
再也无心读题。
她摔了手里的笔,双臂支撑着身体,脑袋向后仰去。
过了一会儿,才长长吐出一口呼吸。
可恶。真可恶。
一个月没联系了,整整一个月——无论是打出去电话还是期盼有电话打出来,无论是发出短信还是渴望着收到短信,一个月的等待,在开学前彻彻底底地落了空。
困惑,愤懑,担忧。
说不上这三者在她心里的占比,谁更重一些。
有时候朴青野甚至怀疑,姚窈根本就是一个狡猾的骗子,或者其实是自己耐不住孤独编造出来的幻想,在这个暑假断干净了一切联系,就要这么悄无声息地从世界上溜走——
但当她在开学第一天的教室里遇见姚窈时,一切子虚乌有的疑虑都通通消失了。
这家伙,甚至比她来得更早。
开学的第一堂课在下午两点,班主任照例要作一场冗长的发言,朴青野没睡午觉,单肩挎着个半满的书包,耷拉着脑袋,哈欠连天走进教室——
一个女孩正巧跌跌撞撞往外走,两个人差点迎面相撞。
“啧,小心!”朴青野反应快,及时伸出手,扶住对方的肩膀,“你怎——”
她在下一刻瞪大了眼睛。
“姚窈?!”短发女孩的声音高了一个调,心里那点积压已久的委屈此刻开始作乱,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嗓子眼里泛上来的涩意,“你上个月都去哪了?为什么不回我消息?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着急——”
姚窈却一反常态,低着头不说话。
经过她们身边的同学好几个回过头,瞥向在班级门口僵持的一对女孩。
“你——”朴青野咬了一下牙,克制住自己过分激动的语气,她皱着眉,抓在姚窈肩膀上的手捏了一下,“你跟我过来。”
姚窈抬起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朴青野竟然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种极其陌生的神色。
漠然。
筋疲力竭以后的漠然。
大热天的,她们站在班级门口,热量都顺着门缝往里钻。姚窈却像不嫌热,里面穿了短袖,外面还披着长袖校服,整个人裹在衣服里,皮肤被遮得严严实实。
手掌下面的骨头有点硌,她像是瘦了。
“……我要去洗手间,”姚窈垂下眼睛,轻轻地说,“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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