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姚窈便被程阿姨领到了市第三医院里。
市中心空气不好,天气阴沉沉的,从窗口望出去,高架桥下的建筑物都蒙着淡淡的雾霾蓝色。车很多,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等红绿灯的时候,程昂用指关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方向盘,车上的空调幽幽往外放着冷气。
她买了一束花和三大袋子水果,把后座堆得满满当当,姚窈坐在副驾驶上,能闻得到左手边飘过来的烟味。
很淡,让人鼻子发痒。
“你妈妈今天就要出院了,”程昂眼睛下挂着两个憔悴的黑眼圈,看着前面拥堵的车辆,“她真出了事,不是骗你,但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我送你去见她,到时候……”
女人顿了顿,却没有把“到时候”之后的话说完。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眉眼间凝结的神色变得更忧郁,是一种常年累月积累的疲惫感,和她身上的烟草气息一样淡,但也同样难以挥散。
姚窈靠着座椅,头侧向窗外,水泥地上闷热的空气被扭曲成波浪的形状。
过了一会儿,女孩才轻声问:“我妈妈到底怎么了,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她啊,”程昂试图舒展背部似的缓慢伸直胳膊,把手掌搭在喇叭上,“她还能因为什么出事呢?”
虽然是反问句,但从这个女人的嘴里说出来,就像平淡地陈述一件既定事实——
不久以后,姚窈就明白了程阿姨的意思。
她母亲住了一天院。轻伤,受到轻微惊吓,挂了瓶水在病床上睡了大半天,而姚窈推门进来时,女人正起身坐在床沿,右手撑在白床单上,病号服袖子挽起来一截,露出下面斑驳的伤疤。
“妈!”尽管明白对方现在状况不算差,甚至比发烧还没完全好利索的自己更健康,姚窈还是被吓了一跳。女孩快步往前走,一颗心刹那间紧缩起来,声音情不自禁地开始发颤:
“妈,你……你这是怎么……”
姚母抬起头,她嘴角和眉骨上的淤青仍然很显眼,而胳膊和腿上涂过碘酒、包了纱布的伤更是触目惊心,半边身体露出来的地方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活像是被人为粗暴地拖拽,在地上生生擦了一路。
几乎是同时,姚窈立刻猜到了起因。
“是不是他来报复你了,你那个前男友?”姚窈半蹲在自己母亲床前,一阵忧心一阵后怕,克制不住地鼻酸,视野顿时被泪水模糊,“……妈,我不是劝过你了吗,怎么又弄成这样啊……”
姚母低头看着自己女儿,很轻地笑了一笑,伸手揉了揉对方的脑袋。
尽管脸上还带着伤,也没化妆,嘴唇血色很浅,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依旧称得上一句风情,是温柔式的美丽。
母女俩说话的时候,程昂就默默把手上拎着的水果放下来,抱着胳膊,独自站在床的另一侧。
“没事了,”姚母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都是皮外伤,就是有点吓人。也算我命大,幸好他没下重手。”
姚窈蹙着眉动了动嘴唇,像是本能地对母亲的言论感到抵触,想要反驳——
但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从自己妈妈避重就轻的叙述里,姚窈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个曾经对伴侣大打出手的“前男友”,在得知前任东奔西走想要起诉以后,恼怒地找上门来寻仇。姚母几乎被他拖出去半条街,好在周围有人搭救,这次的施暴取证成功,混蛋现在已经被拘留,再也构不成威胁了。
“没事,”姚母看起来倒是心无怨怼,还语气平静地来安慰女儿,“那个人脾气太暴了,是我太侥幸心理,没有早点看清他。姚姚啊,你别担心妈妈,妈妈现在好着呢。没想到他堂堂一个大男人,条件也不错,被分个手而已,心眼这么小……”
听了半天,自己妈妈话里话外甚至都没有责备对方的意思,姚窈终于忍无可忍,在牙缝里冷冷憋出一句:
“男的心眼儿本来就小。”
此言一出,病房里顿时静了。
姚母和程阿姨,一坐一站两个大人,齐刷刷把目光投向了她。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压抑。
过了半晌,姚母才有些狐疑地、小心翼翼地说:“姚姚,你平时……不这么说话的啊?”
姚窈此刻也意识到自己语气里尖锐和讽刺的意味有多浓,根本不像一个平时逆来顺受的乖孩子该说出来的东西,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露出个讪讪的笑容,试图蒙混过关:“是、是吗……”
冷汗悄悄从额角往外渗。
心悸不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她恰恰心知肚明,自己刚才生硬的态度到底像谁——
朴青野。
顶撞长辈的态度和那个短发女孩如出一辙,几乎连姚窈自己也要怀疑,刚才说出那句话的人是不是自己了。
对母亲错综复杂情感关系的积怨,确实长年累月的。妈妈大概天生运气欠佳,碰上的男人不是人品糟糕的烂货就是自我意识过剩的自大狂,每段关系都开始得匆促、结束得狼狈,尽管嘴上说着想要找个男的安稳成家,却没有支撑得过几个月的恋爱。
就算这样不断地在感情上栽跟头,她身边的男朋友却没有断过。
因为经历太丰富,姚窈从小就听镇上的女人编排自己妈妈,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不管搬家到哪里,流言蜚语总是跟在母女俩身后。
甚至年纪更小的时候,还有同班同学笑话她有娘没爹——“姚窈,你爸爸呢?”
后面多半就要有个人搭一句:“你妈这么漂亮,要不我来当你爸爸吧!”
哄笑。嘈杂。拍手的声音。原始的恶意。
啊——为什么人非要有爸爸不可呢?为什么在大家眼里,一个女人非要和一个男人绑在一块不可呢?姚窈早早地开始思考这些问题,可直到今天,她却仍然没有得到答案。
……或者,想出来了答案,却万万不敢在别人面前说出口。
就像此时此刻,久违的懦弱和恐惧感又在她身上复苏,女孩低着头,汗都要掉在自己前胸了。只听得不远处熟悉的声音,用格外温柔的语调,说出近乎逼问的可怕话语:
“姚窈啊,这个样子,你是和谁学来的……?”
看到姚窈绞扭着手、脸色苍白,一副胆怯又惊恐的模样,站在床边的程昂适时清了清嗓子,替这个年轻女孩解围:
“行啦。”
姚母偏头朝侧面望去,程昂也略有些不自在,挪了一小步,沉声道:“姚姚,别这么说孩子……年纪小,偶尔叛逆很正常。你女儿大半夜坐车过来累了,难免要心烦的。”
女人扑了粉,遮了瑕,但鼻梁和太阳穴附近磕碰的伤疤还是很新鲜,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姚母缓缓露出一个微笑,撑着床,向后挪了挪身体,伸出一只胳膊。
她用闺蜜之间亲热熟络的态度,拉住了程昂的手。
“小程,谢谢你总是陪着我。”姚母声音很轻,像在感慨,神情又隐隐透着歉然,“我把女儿托给你,肯定是放心你,谁知道藻镇那群长舌妇背后这么说……那家人也真是的,没凭没据就上门污蔑,也不用点靠谱的借口!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了,我怎么可能怀疑你?我知道,你人那么好——”
她看着程昂的眼睛,轻柔又笃定地说:“……你那么好,肯定不会有喜欢女人的毛病啊。”
这回,房间里不自在的人,便不止姚窈一个了。
程昂低着头,看着面前女人美丽而温柔的眉目,和因为没有上妆颜色浅淡的薄唇。她哽了哽,僵了半晌,勉强也挤出一个笑容,才把手艰涩地抽回来:
“……嗯,对,我——我当然不会的。”
藻镇炎热的盛夏里,朴青野等了姚窈足足一个月。
这一个月的时间,对她来说简直和整个世纪那样漫长。
姚窈的电话打不通了,这件事是在她离开藻镇两个星期以后发生的。先是频率渐渐减少,每天打个电话都是在大半夜,对方压着嗓子,仿佛怕被什么人发现;随后连发短信的速度也变慢,从刚发出去就收到回复,到一天只有可怜的一两条。
朴青野从一开始的耐心,到最后恼火万分,连着发了五六条消息质问:
【暑假还回镇里吗?】
【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给个准话?】
【回我消息好不好??】
她在下午发出去的短信,对方到了晚上才回,弄得朴青野大半个白天都心神不宁,搬着小凳子蹲在客厅里写暑假作业,写一阵题目,发一阵呆。
每隔几分钟就沉不住气,拿起倒扣在茶几上的手机翻看。
汁水甜腻的冰镇西瓜,嗡嗡作响的电风扇,隔着一间屋子隐约传来的电视机响声,所有她曾经和姚窈一起享受过的东西,此刻都成了惹人烦心的理由。
短发女孩烦燥地啧了一声,伸直腿,把矮脚茶几踹得东倒西歪,上面摆着的果盘杯子丁零当啷地摇晃。
晚上收件箱里跳出来的短信也简略得让人不满,根本不像姚窈说话的风格,除了严肃刻板以外,后面也没有加上女孩喜欢的表情。
“手机被家长管控,最近忙着学习”——要不是发件人赫然写着姚窈的名字,朴青野几乎要以为,这是哪个教导处板着脸的主任写出来的检讨书——
她冷冷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把它摁熄。
大半夜的脑袋仍旧很清醒,窗纱外透出一点虫声和隐约的夜色,月光很薄,凉凉地流到人身上,总让人想起她们分别时的那个夜晚。
朴青野望着天花板,在脑海里缓慢勾勒着姚窈的轮廓,她的脖子,她的肩膀,她的胳膊,还有那双隐约含着寂寞的,看人时向上微微翘起来的眼睛……
短发女孩撩起衣服下摆,用手掌在自己平平的小腹上来回摸了摸。
……睡不着。
她掀开被子,下床趿拉起拖鞋,一个人穿着背心短裤,深一脚浅一脚趟过茂密的杂草丛,跑到了对面平房的院子里。
朴青野小时候跟着奶奶长大,自家院子种花也种菜,她性子皮喜动,奶奶又宠她,以前跟着掺和过不少农活。虽然她心思不细,但手挺灵活,侍弄花草有一套,奄奄一息的娇贵植物,在她手里也能被养活。
程阿姨家门口那大半个荒废的院子,被她除了草,又沿着残破的墙根洒了波斯菊的种子。花盆里那些几乎只剩枯茎的观赏植物,也有不少在悉心照料中回光返照。
而她和姚窈在海边买的一小盆多肉,被移植到了宽敞的花槽里,此刻已经长得肥厚旺盛,连成一大片,艳艳的绿尖尖染着粉红,看上去挺有精神。
整个无人居住、无人看管的院子,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被朴青野打理得焕然一新。
——约好要和她一起种东西、央求她教教自己的那个女孩,这时候却不见人影。
朴青野蹲在地上,觉得自己有点好笑。
夏夜里暑热未消,四面八方都是浪一样的虫声,银色的月光从头顶照下来,把杂乱的草根,凸起的土疙瘩,还有蹲在一盆盆花草中间的女孩,都映成了一片朦胧。
脚下有蟋蟀在叫。连它们也知道,要抓紧夏天的尾巴这点时光,最后狂欢一把呢。
朴青野在喉咙里模糊地哼了一声,伸了个懒腰,原地慢吞吞地站起来——
有那么一刻,她却突然觉得很是鼻酸。
作者有话要说:摸摸我俩乖宝的脑袋,你们都是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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