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窈呆愣愣地抬起头,与身前脸色和蔼的长辈对视。
女孩的嘴角还沾着一点米汤，她方才沉浸在同伴对自己难得细致入微的照料里没回过神，这句突如其来的问话就像平地里一声惊雷,把她整个人都砸懵了。
“做……做过什么？”姚窈艰难地扯了扯嘴角，脸上的笑很难看,“程阿姨吗……？她对我很好的，阿姨，我、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不,她怎么可能不明白。
在无意中撞见程阿姨和女人接吻的场景以后，姚窈早就心知肚明，程昂这个年长她十八岁的大人，很有可能就是她人生中遇见的第一个确凿无疑的同类——甚至身边这个活生生的例子，还逼出了一点她深埋的勇气。虽然在接下来的相处中,她们都没有互相点破,但对于类似的话题，姚窈比谁都敏感。
不对劲,很不对劲。
一想到朴青野的亲戚话里暗示的意思,她就怕得几乎要发抖。
“姑，你在说什么啊？”朴青野满脸困惑,端着粥碗的手悬在半空中，“……姚窈还生着病呢,人都快烧晕了,还是让她多休息会儿吧。”
表姑看上去却没有打算放过面前的年轻女孩。
“哎，我这不是担心嘛——！”中年女人拖长了腔，一双长了皱纹的眼睛紧紧盯着人看，语气缓和像在拉家常,说出来的话，多少有点绵里藏针的味道，“小姑娘家家，人长得漂亮，又那么乖那么讲礼貌，可要注意好好保护自己。虽然这话不该和你们小孩子讲啊，这几天我听镇子上的人说，你们家那个程阿姨，人品可能不太对头。”
话音未落，坐在椅子上的朴青野和姚窈不约而同地望了对方一眼。
姚窈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两颊倒仍然浮着不正常的酡红，散乱的碎发被冷汗沾在嘴角，让她显得异常惶恐。
“哪、哪有，怎么可能……”女孩说话的声音渐渐微弱，话里的笑意越来越勉强，“阿姨，你弄错了吧，程阿姨她、她人明明很不错……”
“我就说吧，你肯定不知道！”中年女人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反馈，顿时露出了闲聊八卦时了然的态度，“小姑娘啊，这几天你跟青野一起出去玩，镇上可是出了大事。”
出事。
纵然朴青野再迟钝，这时候也听出了自己表姑话里别的意味。
短发女孩把粥碗放在扶手上，紧紧皱着眉，半起了身，试图出声制止：“姑，你别——”
中年女人张望一下四周，附身把脸凑了过来，压低声音，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
“那个程什么……哦，好像叫程昂对吧，”她压着嗓子，有种唬人的意味，“她喜欢女的。”
听到这句话，朴青野只觉得心在胸膛里嘣地跳了一下——
空气安静了几秒钟，时间像是短暂地凝滞了。
啪嗒。
姚窈放在座椅扶手上的小臂倏然一抖，盛满白粥的塑料小碗被碰翻，向侧面倾倒，顷刻间，整碗稠粥一半都泼到了她身上。
“哎，小心点！”刚才还谈兴大发的表姑被吓了一跳，在挎着的皮包里抽了几张纸出来，按在姚窈衣服上，“你们小孩子也真是的，干什么都粗手粗脚……”
朴青野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原地站起身，手忙脚乱把那个已经流得黏糊糊的塑料碗收起来。她一边急着接过纸巾擦姚窈的衣服，一边问：“烫不烫？”
姚窈不说话。
女孩用病中有些朦胧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站在椅子前的长辈，过了一会儿，才在胸膛里发出一声闷闷的咳嗽，把头偏了过去。
“没……咳咳，咳，”她抹了一把嘴，喉咙艰难地上下滚动，“没事。”
粥是刚刚从隔壁店家打来的，冒着腾腾热气，朴青野帮忙收拾一片狼藉的衣服时就摸得出来，这大半碗粥洒到身上的滋味肯定不好受。姚窈的小臂也挨了烫，皮肤上顿时多了一道印子，纸巾擦过的地方都是泛红的，但女孩全程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地忍受，只不过眉毛蹙了起来。
擦来擦去仍然擦不干净，半边身子留了粘稠的污渍，更折磨人的是姚窈还在打针，只能带着衣服上的粥块，继续坐一个钟头。
朴青野有点心疼，不由得伸拂过女孩的额发。
“姚窈，你再忍忍，”她垂着头，轻声安慰，“等你打完吊瓶了，我拿衣服给你换。”
她表姑手脚勤快，刚才在一旁端东西递纸，帮了不少忙。女人抱着胳膊看两个年轻女孩，也想可怜可怜姚窈似的，用宽慰的口吻道：“对，今晚来我们家，和小野一起睡，至少比你在程昂家里安全多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朴青野终于忍无可忍，开口打断大人的话：“姑！”
她一旦沉下脸来，那股子倔强的气息便有些掩不住了。短发女孩抬着头，从下往上逼视自己的亲戚，表情有些吓人，典型随时会出言不逊顶撞长辈的叛逆模样：
“能不能别说了！”
表姑显然吃了一惊，顿时住了口，神色有些讪讪的。
几乎可以想象，她回去以后会怎么在和邻居的闲聊里描述了——装作礼貌客气的远房侄女，被大人好心提醒了几句，就急吼吼露出了坏小孩的真面目。难怪和父母关系不好，这种暴脾气经不得说的孩子，有谁会喜欢？
此刻，始终安静着的姚窈却伸出右手，轻轻在朴青野手背上拍了拍。
“没事的……没关系的，小野，”她声音虚弱，顿了顿，又把目光投向朴青野的表姑，“阿姨，您说吧。程阿姨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在中年女人添油加醋的叙述里，两个人总算听懂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朴青野惊愕于程阿姨“喜欢女人”的事实，而姚窈脸上则没什么太大波澜，只是始终恹恹半垂着眼，时不时轻轻“嗯”一句，权当是附和。
“……她那个什么，她女朋友啊，那个女的家里人还来我们镇里，找程昂麻烦。”
表姑把舌头咂得啧啧有声，一副见到什么惊世骇俗事迹的模样：
“你们是没看见，就在昨天，架势闹得可大，恨不得把姓程的从家里拖出来打一顿。还骂她带坏自己家女儿，丢死人了！三十多岁的婆娘和二十出头的女娃娃谈朋友，这不全乱套了嘛！”
见两个小辈没什么反应，她又啜了口水，惋惜似的摇摇头，才接着缓慢开口：
“还好我们镇里人仗义，把那帮外地的拉走了，不然哦……不过姓程的也在藻镇呆不下去了撒，你看看，这隔天就不见人影了！我看那个女的就是心理变态，就喜欢祸害年轻小女，幸好我们小野的朋友没有出事。”
嘴上说着“没出事”，表姑却不停地用眼角瞟着坐在椅子上的姚窈，显然心里未必是信的。
姚窈脸色凄然，死死咬着下唇，竭力想要逃避似的缩在椅背上，插着针头的手都有些发颤。只听得头顶那个沙哑的女性声音叹息一声，继续往下说：
“人老珠黄了还不成家，就是脑子有问题，有病，家里没福气。本来长得不男不女也就算了，脸还挺不错，就是猪油蒙了心窍偏要喜欢女娃，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
“阿姨。”
始终低着头的姚窈，此刻紧紧闭上眼睛，两只手都捏成了拳头。
大概反驳别人——还是陌生长辈——对她来说过于可怕，女孩惶恐得冷汗涔涔，汗滴沿着脖子进衣领，脸色愈发苍白，唯有两颊还残留着病态的潮红。
“我……我……”姚窈打了个哆嗦，像是缓慢积攒着勇气，才艰难地吐出接下来的话，“我觉得，喜欢男的还是女的，都、都是自己的选择……不、不要……”
她已经怕得几乎要哭出来了，声音也带上了哽咽，抖得不像话。
却还是勇敢地说到了最后——
“不要这样形容程阿姨。”
这声微弱的辩驳，落在另外两个人耳朵里，却无异于两道惊雷。
输液厅里的气氛，顿时微妙地冰冷下来。
表姑低下视线睨着年轻女孩，神色里带着几分异样的探究，而姚窈根本不敢和她目光相接，在冰冷的金属椅上蜷起了身体。
半晌的沉默。
“……我先回去铺床被子。”中年女人大概是打定主意置若罔闻，“小野，你们两个……”
“血！”她话还没说完，朴青野嗖地站起身，忙去按不再滴下药液的调速器，“护士！第一瓶打完了！有护士吗！！”
她们三个人谈话太投入，不知道什么时候，悬挂在头顶的第一瓶药液已经空了，针头却仍然扎在姚窈手背上。连接着吊瓶和针的细长软管里，有一段鲜红的血柱被压了出来，蜿蜿蜒蜒地往上倒流。
女孩抬起头，愣愣看着回血的塑料软管。
却像失去了知觉，脸上的表情很迷茫，很淡。
将近一个钟头以后，两个吊瓶的药量，总算是打完了。
“……朴青野，你觉得我说错话了吗？”坐在输液台前的板凳上，看着护士熟练地把针头从自己手背皮肉里抽出来，姚窈还是那副迷惘又恍惚的模样，“我是不是不应该在你表姑面前……在她面前……”
朴青野伸手揽住她的脑袋。
“没事的，你很勇敢，很了不起。”短发女孩用侧脸蹭了蹭她凌乱的发丝，“能说出自己的想法，就已经是进步了。不要去想别人怎么看，好不好？”
姚窈无力地依靠在她怀里，没有应声。女孩想了想，又极其细弱地问：“……我这样说，会不会给你惹麻烦？”
朴青野拍了拍对方瘦削的脊背，搂着她的手更紧了一些。短发女孩抬眼瞟向四周，见护士专心给姚窈拔针头，坐班的医生依旧神色冷漠地划拉着手机，趁着没人注意她们，极其迅速地低下头来，用嘴唇蹭过姚窈的耳廓。
轻轻亲了一下。
温柔的、单纯的、蜻蜓点水般的吻……像小兽用舌头疗伤，蝴蝶在花瓣上停留一秒，留下微弱的涟漪。
“我不怕麻烦，”女孩低着头，很耐心地承诺，“我就是麻烦，他们得怕我呢。”
姚窈闭了一下眼，很听话地在鼻子里嗯了一声。她等待护士用手按住针孔上的创可贴，才叹了口气，直腰站起来。
诊所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头顶的电视机还在播放着冗长无聊的电影，角色说话的声音在夏天燥热的空气里沉闷回响。朴青野走在姚窈前面，为她推开输液厅透明的玻璃门，两个人并肩走向沉沉的夜色。
一同进入前方完全未知的黑夜里。
两个到门口的时候，姚窈口袋里突然嗡嗡响起来电话的铃声。手放在座位上半天没有动弹，大概有些发麻，她尝试了好几次，才颤巍巍地把手指探进口袋，掏出手机，压在耳朵边。
“喂，程阿姨，”女孩的声音很沙哑，“你现在——啊？啊……嗯。”
她又木木地站了一会儿，听电话那头的声音说了半天，张口结舌，像答不出其他话来。姚窈垂眼看着自己被粥浸透的下摆，最终答应：
“好，知道了。”
朴青野在一旁问：“程阿姨说了什么？”
姚窈放下电话，反应慢了半拍，迟钝地抬头看人，表情有些呆滞。
下一刻，也许实在是心力交瘁，女孩忽然脚下一软，栽倒在朴青野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姚姚为程阿姨辩护，也在为自己辩护
别担心，她们还有彼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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