罩在藻镇上空的那片雨云不大,风吹得快,密密的雨点噼里啪啦地往下砸,听着来势汹汹。但云雾又很快由浓转淡,浩大的声势没持续了多久,院子里就重新归于宁静了。
朴青野敞着窗户,靠在窗边上,嗅到雨后泥土和草木湿漉漉的清新气味。
头顶雾蒙蒙的天空破了一角,重新露出原本湛蓝的颜色。在这场持续不过十来分钟的骤雨中,两个人隔着一座狭窄的院落,各自趴在窗台,一直在用电话聊天。
不知道为什么,和姚窈说话的时候,朴青野总有种心情奇迹般变得平和下来的感觉。无论是互相说着完全无意义的闲话,还是忽然莫名其妙就这样一起笑出了声,好像世界上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了——
其余的一切,都变得相当无关紧要,陌生且遥远。
自己家里可能要迎来一个新生命这件事,朴青野暂时还是没有和姚窈开口。说实话,除了一开始得知这个消息的愕然之外,她其实没有多少抵触的感觉。心里涌上来的更多不是嫌恶,而是一种彻底的茫然。
……对于父母来说,这真的会是一件好事吗?新的孩子会比我让他们更快乐、更能挽救两个人紧张的婚姻状况吗?
说实话,自己爸妈究竟为什么要试图缝补这段几乎于彼此折磨的关系,朴青野一直很难理解。
她实在不擅长思考这种事情,以至于和姚窈的电话里都不自觉说漏了嘴。闲聊的时候,正好话题扯到在藻镇度过的童年,她没过脑子,顺口就问:
“姚窈,你知不知道小孩子……应该是怎么来的?”
这句蠢话刚刚出口,朴青野就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就连刚刚因为和父母不欢而散有些不痛快的心情,现在也完全被铺天盖地的强烈尴尬淹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起码也是高中生了,我究竟为什么要和朋友提起这种话题啊?!
电话那头的姚窈显然也没有反应过来,疑惑地“啊?”了一声,卡壳:“小——孩子怎么来?”
她愣了几秒,随即领会了话里的意思,语气顿时透出浓浓的讶异:“……朴青野,不是吧!好歹也是快上高二的学生了,你……你连这个都不知道的吗?至少、至少长辈也会教一教吧?”
朴青野赶紧手忙脚乱为自己辩解:“我爸妈都是老古板好不好!而且我、我其实不是没有去网上看过,对那、那种事情,也没有完全不懂的……你就当我刚才突然——”
“嘶——那种事情是什么事情,朴青野不会是在装纯吧?”电话那头的声音相当坦然,“做、爱,直接说出来很困难吗?”
?!
短发女孩握着电话,彻底傻在窗前。
她大脑空白地动了一下嘴唇,没能吐出一个字来,一股热意却沿着脸颊缓缓往耳根蔓延,大有把整张脸烧红的趋势。过了好半晌,才艰难地试图补救:
“……我们、我们能不能先别聊这个……”
电话那头的女孩于是忍俊不禁,噗嗤一下笑出了声音。
意识到自己又被对方逗弄着拿来取乐了,朴青野此刻的心情格外复杂,说不上恼火,却也不完全只剩尴尬。姚窈轻柔的笑声就像贴在耳边发出来的,痒丝丝地挠着耳廓,让人呼吸加速,胸口说不清地鼓胀起来。
终于笑话完了,女孩才用一本正经的口气回答:“朴青野,我觉得吧,这些挺常用的名词,你也不用觉得提起来害臊的。我们都是十六七岁的高中生了,知道的太少又没好处,平时自己多了解了解呀!”
朴青野再度哽住:“我没有……”
电话里便又传来了女孩低低的笑声。
姚窈的态度如此单纯而坦荡,叫人完全分不清她话里几分才是调侃,多说多错,朴青野索性紧紧闭上了嘴。只听得对方这次放轻了声音,想缓解她的窘迫似的说了句:
“……和你开玩笑的啦,朴青野。逗你的时候,我的心情总是不知不觉就变好了,很奇怪吧?”
心情,变好了。
——意思是刚才打来电话时,心情其实不那么好吗?
回忆起下雨前和爸妈坐在房间里交谈的感受,朴青野隐约有直觉,姚窈或许经历了某种和她相似的烦恼。
但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同对方说出口,只不过在孩子气的说笑里,把它们轻飘飘地消解了。
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声音终究变得柔和下来:
“我……我也是。”
南方夏季气候溽热,多阵雨,才来镇上住了几天,突如其来的大雨已经下了一场又一场。
往往走在路上,天突然黑沉沉往下压,树叶在鸟叫里飘飞,来不及往家里跑,水珠就噼里啪啦往头上掉。可是刚刚穿着湿了一层的衣服飞奔进门,气都喘不匀,湿答答吸饱了水的雨云又被大风吹散,露出后面碧蓝如洗的晴空来。
在藻镇度过的夏天里,再头疼的事也不过如此了。
虽然天气不甚让人满意,但住在小平房里的这些天来,朴青野觉得自己的母亲气色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脸上没有了成天忧心忡忡的焦虑,眼睛里的神情变得心平气和,连偶尔找不见自己女儿的人影,也不像以前那样气急败坏。
她甚至会对朴青野叮嘱:
“小心点,别乱跑到山上就好。”
并不怎么温馨,反倒让人读出一种隐约“已经开始无所谓”了的意味。
朴青野的父母年纪都是四十往上,作为新妈妈,朴母算得上是高龄高危。朴青野听表姑说,这个暑假,自己老妈暂时辞掉了工作,打算留在藻镇,在空气清新的乡下小地方养一养身体。
朴父回H市以前的几天,她有幸见识到了夫妻俩和谐共处的一面。常年抽烟的烟枪老爸,那段时间里身上几乎嗅不到烟味,交谈时也没了例行公事的刻板,有那么点人味儿了。
——明明是可以好好说话的,为什么现在才这么做呢?
她想不明白。
父母之间的一切都像在慢慢好转,然而朴青野却只能感觉到不适,以及漠不关心。她说不上来自己心里究竟哪里在不舒服,好在越来越疏松的管教,让她有机会越来越频繁地往程阿姨家里跑,而不至于和爸妈待在一个屋檐下——
实际上,频繁都是说得轻了,暑假刚开始的这些日子里,朴青野几乎天天和姚窈黏在一块儿。
形影不离那种。
程阿姨白天不怎么待在家,于是客厅,厨房,卧室,小小一栋平房里,遍布了两个女孩的身影。或站或坐,瘫在沙发上,要不然就是干脆肩膀挨着肩膀,并排躺下来。说话也可以,不说话也可以,就是那么静静地躺着,偶尔伸手勾一下对方的手。
空气里都弥漫着夏天那股子随意又慵懒的气息。
在这种容易让人放松心防的氛围里,朴青野甚至把一直徘徊在自己心头的那个问题,也开口对姚窈问出来了。
彼时两个人正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中央频道放的纪录片,屏幕里涌动着蓝色的海和沙滩,旁白的声音闷得让人想打瞌睡。朴青野从放在她们中间的托盘里拿了片很薄的西瓜,一边仿佛不经意似的随口说:
“姚窈,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啊,”女孩抱着枕头,脸正对着屏幕,看纪录片看得津津有味,“当然可以,你问嘛。”
“就是……就是那天,”朴青野把西瓜移到嘴边,在嘴唇上沾了一下,“那天下雨我们打电话的时候,其实我还有点想说的话没说完。”
这时候,姚窈才闻言转过脸来。
女孩眼里盈盈盛着电视机映出来的海蓝色,虽然没有勾起嘴角,仔细看却像在笑:“……什么话?”
朴青野动了动嘴唇,神□□盖弥彰,抿了一小口冰凉的西瓜。
“你说的是,小孩子怎么来的?”姚窈不紧不慢地往下说,“还是做——”
那个对青春期的孩子相当敏感的词说了一半,她适时地顿了一下,像在等待朴青野又恼又窘地打断自己。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次的短发女孩没有畏缩,反倒静静回望过来,眼睛里带着某种若有所思的神情。
“是。”朴青野说,“有件事情不太理解。这几天,我一直在想的。”
因为嘴里含着一小块西瓜,她的声音有点含糊。
“做,是要和自己喜欢的人才对吧?”短发女孩嚼着水果,流露出丝毫不作伪的困惑,“或者是爱人,有亲密关系的人,怎么说都行——但至少得是有感情的做吧?要不然后面为什么要跟着一个爱呢?”
这回,轮到姚窈突然被对方过于直白的问题吓到了。
她连忙用手撑了一下枕头,在沙发上挺直身子,直勾勾地盯着朴青野:“……等等!朴青野,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沉默。电视机里失真的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我真的只是想不明白……”短发女孩低声喃喃,“什么才算得上是喜欢?什么才算得上是爱?像结了婚以后的父母,或者只是情侣也好——这种名分,到底算是发自内心建立的,还是两个人反过来被名分束缚了?”
姚窈愣愣地坐了一会儿,犹豫着回应:“难道不是单纯喜欢那个人,所以才想和她有亲密关系的嘛……像情侣,夫妻的称呼,不都是因为喜欢才想和那个人有的吗?”
两个人在沙发上对视了一会儿。
“可是……”朴青野踌躇,“如果两个人的相处,只是为了维护关系,或者履行责任一样……如果到了最后,亲密关系变成了需要焦头烂额挽回的事情,成了一件消磨人的事情,你不会——不会觉得很恶心吗?”
姚窈看着她:“……朴青野,别说得那么深奥,我听不明白。”
朴青野垂下眼睛:“我自己想说什么,我也不明白。”
她们静默了半晌,像是搜肠刮肚,再也找不到可以聊的话,只得各自把脑袋转向了电视机。
姚窈宽慰她似的小声嘀咕:“……别想那么多啦,吃西瓜吧。”
她也从托盘里拿起一片西瓜来,咬了满满一大口,眼睛朝着满屏幕海蓝的纪录片,却迟迟没有动一下鼓鼓的腮帮子。而坐在身边的朴青野,也拿着那片汁水淋漓的薄西瓜片,心不在焉的神情。
哗啦啦的海浪声和幽蓝光线充斥了整间客厅,纪录片里包含感情的旁白还在讲解:
“这里是……的海岸线……”
正在这时候,默不作声了半晌的短发女孩,忽然用冷静的声音试探地问:
“姚窈,那你觉得……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呢?”
作者有话要说:紧张刺激的问答环节,小姚要开动脑筋啦!
姚窈,说不出正确答案的话下场大概会很惨哦
(无情亲妈脸)
看了看评论,好像目前大家都没有猜对朴青野同学的心思,o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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