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间很短,上节老师又拖了堂，两个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你来我往调侃两句,还没聊多久，预备铃就开始铃铃作响。朴青野只得把支着门框的手收回来，随意拍了拍：“最后一节课了，放学等你啊。”
姚窈仍然趴在桌上,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专注地看人,轻声应答：“嗯。”
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朴青野随手凿了一下女孩毛茸茸的脑袋。
……还挺蓬的。
她正返身回座位,一个男同学正巧也从教室门口往里走。过道狭窄,这人从身后超过了朴青野，差点没碰到她的肩膀。
朴青野心情还不错,只是皱了一下眉，扭头朝他瞥了一眼。男生赶紧把双手半举在胸前,嬉皮笑脸地道了个歉，一副没什么诚意的语气：“野哥,不小心的不小心的,对不起哈。”
他和自己的关系并没有多好,短发女孩听见这莫名其妙的称呼,就觉得心底泛上来一阵膈应。她也不冷不热地朝那个男生扯了扯嘴角，回道：“都是同学,这么客气干嘛。”
那男的便不说话了。
拉开椅子坐下以后，朴青野听到身后传来一阵低低的交谈，是男生的声音，只听得清最后三个蹦出来的字眼——
“冤大头”。
充满幸灾乐祸的意味，也不知道是在说谁的风凉话。
她没放在心上,脸上不带什么表情，淡淡把胳膊肘下压着的试卷拉平。
对于朴青野而言，唯一能感觉出来的是，最近这些日子，来自班里男生的排斥比女生更强烈。如果女生们顶多只是因为合不来，加上姚窈的关系，不太主动上前和她搭话，那么男同学给她起的那些貌似亲切的绰号，则带着十足的讽刺意味。
“x哥——”头几次在篮球场上被人套近乎似的这么喊，朴青野就皱了眉头。怎么听怎么喜欢不起来，与其说带着哥们的热乎劲，不如是某种隐晦的讽刺，来自小团体的一致排外。
更不用提，起哄的那几个男生和自己根本不太熟。
朴青野从小到大没少被人叫过假小子，就算是在还没剪短头发的小学那几年，马尾辫散下去都快能垂到腰，还是有揍不过她的家伙非要从嘴上找回来，笑她男人婆。好像不管做什么，把自己打扮成什么样子，总会有看不惯的人想背地里指点一二。
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一点都没有变。
朴青野早就懒得理会了。
学业水平测试的时间在六月下旬，和高考同时进行。排课紧张的复习期也只过了一个多礼拜，在炎热夏季里忙忙碌碌准备了半个月的考试，转眼就要到来。
前两天夜里，姚窈被紧张得给朴青野发了好几条短信。
她在消息里可怜兮兮地抱怨：朴青野，我好怕后天晚上睡不着……
朴青野不自觉被姚窈感染，多少也有了点紧迫感起来，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晌，索性直接一通电话拨了过去。漆黑的房间里，她抓着被子一角，把薄薄的空调被往身上扯了扯，耐心地等待电话接通。
手机另一头很快传来熟悉的声音，女孩在轻轻笑，带着点甜的有点沙哑的嗓子，仿佛贴在耳边似的。
她话音里还透着未尽的笑意，就开口问：“朴青野，这么晚了，怎么忽然打过来啦？”
明知故问。
朴青野的手指无意识揪着被子，一下一下在柔软的被角上打转：“我来和胆小鬼说说话呗，真是的，心理素质太差了你，中考是怎么考的？”
姚窈便又断断续续笑了起来，短信里焦虑的模样完全不见踪影。
朴青野看着头顶熄灭的电灯，在一片昏暗里盖着被子和姚窈聊天，两个人对话的节奏越来越慢，有一句没一句，到后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出了什么。
她竟然也开着电话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直到半夜才醒过来一次，按下挂断键以前，朴青野把听筒靠在耳边，听了一会儿对面同样平静的呼吸声。
晚安。女孩在心里默默说。
她闭上眼睛，把手机搁到床头柜上。
高考这几天的岐县一如既往地晴朗和燥热，教室里轰隆隆开着风扇，窗外浓绿的树荫里，蝉正在长鸣。它们还有一整个漫长的夏季可以狂欢，用不着顾虑未来，好像这个夏天永远也不会结束那样，永远不知疲倦地燃烧着生命。
走出考场以后，朴青野提起放在墙沿的书包，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学考的题目简单，满分七十的物理试卷，她估摸着自己只扣个一两分不难。剩下的两门文科，该写的已经尽量填满，评级好不好看说不准，过达标线还是有把握的。
她高一下半学年来吊儿郎当不太认真，好在底子行，上考场的时候也冷静。只要不为了膈应家长故意考砸，基本次次都能稳定发挥。
但姚窈——这家伙就有点危险了。
这个女孩虽然学起东西来肯下功夫，但成绩波动很大，比起自己，朴青野甚至更担心她。如果努力那么久却没有得到好结果，不知道她会不会难受。
……不过，从出考场的表现来看，姚窈似乎也觉得学考挺轻松。
“朴青野——！”
刚刚抬脚走到一楼大厅，朴青野就和噔噔噔向她奔来的女孩撞了个满怀。姚窈小狗似的颠颠跑了一路，半途甚至把在手里一甩一甩的书包也扔在了地上，直接往短发女孩身上跳。
她半个人都快挂住朴青野了，还一边不嫌热地想蹭一蹭，高高兴兴地叫：“我考好啦！”
她们俩身形差得不多，朴青野被扑得差点摔倒，晃了个趔趄，退步靠住身后的墙才站稳。她垂眼看着怀里的女孩，略显粗鲁地揉了一把那颗脑袋，说：“行啦，谁不是刚考好，快点下来。”
姚窈一头扎进衣服里，抱着朴青野不肯撒手。大概是因为刚刚结束一场大考的兴奋，女孩的身躯很烫，两个人挨挨挤挤靠在一起，不透风的大厅里，身上没多久就开始毛躁地冒汗。
又热又黏乎。
抬起头的时候，姚窈的脸红红的，耳朵也全红了，浅色的眸子还漾着点亮光，像是夏天的太阳碎成了片，一片浮一片沉的，全掉进她一个人眼里。
周围人来人往，她这时候才知道害羞似的，很小声地把视线偏开，说：
“我开心嘛，我忍不住……”
朴青野拍了一把姚窈的肩膀：“先回教室，我们要收拾东西。”
整理完教室里的杂物，然后——然后就可以放暑假了。
姚窈松开她的脖子，才记起自己半途被扔下的书包，赶忙折回身去捡。而朴青野抹了抹自己的额头，跟在姚窈身后，朝着高一段教学楼的方向走。
这时候的她才发现，自己竟然也有些脸热。
人头攒动蒸笼般的大厅里，一股滚烫潮湿的热意正沿着面庞往耳根爬，想忍都忍不住。
也不知道是被人群闷的，还是太阳晒的。
朴青野转学到岐县不久，教室里除了教材，只有那几本薄薄的习题册，收拾花不了多长时间。连着暑假作业一起塞，最后总共也只装满了一个书包，单肩挎着还算轻松。
而姚窈就不一样了。
她要带回家的书填了整整一个塑料箱子，连抱起来都显得艰难。大热天的，教室里没开空调，女孩额上汗水淋漓，细密的汗珠沿着颈窝往校服领口里滑，两条胳膊费力地试图抬起箱子，却有些发抖。
朴青野看不下去，过去帮忙，把装满书的塑料箱打横抱了起来。
“你、你带这么多书干嘛？”她原本想单手箍着箱子，却觉得吃力，不得不腾出另一只手来，声音里都憋着股劲，“暑假总共不到两个月，这一大堆你都要看啊？”
姚窈慌忙伸手，帮朴青野托塑料箱：“小心点！……考完试，有些书用不着了，我想收拾回家……”
两个人合力抬着箱子下楼梯，朴青野也挣出了一身汗，喘着气，掌心里全是滑腻腻的潮湿感觉。隔着一个塑料箱的距离，她余光察觉到姚窈在不停地看自己，忍了一路，终于在到一楼的时候回头问出口：
“姚窈，你在看什么？”
被点了名的女孩一下子显得慌乱起来，立即避开她的目光，结结巴巴地打岔：“啊——我、我在看……我哪里都没看啊，朴青野你感觉错了吧！箱子好重……”
朴青野弯腰砰地一声把塑料箱放在地上，拍了拍被压红的手掌。她低头往身上瞟了一眼，才发现自己今天穿的白T恤有些透明，被汗水沾湿，几乎紧巴巴地绷在前胸，露出下面深色背心的痕迹。
姚窈在旁边讪讪地笑了一下，嘀咕：“朴青野平时衣服穿得太宽松了，现在看起来，现在看起来还是挺……”
朴青野默不作声地听着她支吾了一会儿，只觉得整张脸被这鬼天气烧得发烫，毫无预兆地伸手捉住姚窈，直接往女孩肚子上挠。
“哎，哎！”姚窈一下子弯了腰，挣也挣不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赶紧抖抖索索地求饶，“朴青野你别……哎，我只是开玩笑嘛，我只跟你开玩笑的——”
从透明天窗过滤下来的阳光依旧滚烫，晒在人身上，蒸出一股潮湿的味道。年轻的、流着汗的、鲜活的躯体，在太阳底下毫无顾忌地互相嬉戏，在结束一整个学年后的放松时刻，旺盛的精力又重新回到了两个人身上。
毕竟，在前面等待她们的，是岐县刚刚开始的夏天。
本着帮人帮到底的原则，朴青野把姚窈的箱子搬到了校门口，又搬上了车。
姚窈带的东西太重，不能骑自行车送，顶着大太阳走路又太麻烦。两个人大汗淋漓地在站台等了半天，终于登上了停经一高门口的公交车。
晌午的车里满是机油和汗水沉闷的味道，座椅也很肮脏，满满当当坐着的都是考完试回家的学生。朴青野坐在靠窗的位置，唰地拉上坏了一半的遮光帘，略微挡住过于炽热了的阳光。
尽管环境糟糕，身旁的姚窈却还是一副雀跃的模样，不停地向朴青野述说自己的计划。从今天回家该做的第一件事，一直喋喋不休地讲到暑假以后该去哪里。
“朴青野，你待会儿来我家休息吧！”女孩看起来有点累了，舔了一下嘴唇，歇了口气才往下说，“你看你，浑身都是汗，我们两个人到了房间开空调，冰箱里还有雪糕！你喜欢橙子味的还是草莓味的，我还买了巧克力……”
朴青野给她递了张纸：“先别说了，擦擦汗。”
姚窈吐了一下舌头，乖乖地接过纸巾，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按在满是汗水的额角上。
她今天扎了马尾辫，半长的头发在脑后被束起，露出线条纤细挺拔的脖颈，看起来比平时更有活力。前两个月的疲惫和阴霾，似乎已经从这个女孩身上渐渐消失了。
“别老是计划来计划去的，”在姚窈靠着椅背擦汗的时候，朴青野故意给她泼冷水，“说不定计划好的，到最后都落空了。”
一语成谶。
二十分钟以后，在拉开姚窈家的大门，和姚窈妈妈面面相觑的一刻，朴青野暗骂自己一句：
乌鸦嘴。
“哎，这，这不是——这不是青野嘛！”女人只是愣了一下，便热情地招呼她进门，“你还帮姚窈搬东西啊？辛苦了辛苦了，快来我们家里坐坐……”
在地摊上换鞋的时候，朴青野只觉得浑身尴尬，被姚窈勾画出的那点和她独处的期待，瞬间在对方家长的寒暄声里烟消云散。
……毫无心理准备就和和姚窈的妈妈碰面，这对她来说实在是过于突然。
就连姚窈也没搞清现在的状况，一脸怯怯地从朴青野身后探出头来，小声问：“妈，你今天……怎么突然回家了呀？”
“唉，出了件小事，”姚母趿拉着鞋走进客厅，在墙壁上摸索了两下，把家里的空调打开，“姚窈，先跟我来一下，有点话要和你说。”
她欲言又止地回过头来，瞥了朴青野一眼。
姚母年纪很轻，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出头，客厅里有些昏暗，她眼眸上挑，望过来的眼神意味深长，带着打量的味道。朴青野还愣在原地，姚窈却已经明白了自己妈妈的意思，犹豫着回过头来，轻轻拽了一下朴青野的袖子。
“朴青野，”女孩的声音很轻，像在央求，“我……我现在要和妈妈聊两句，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现在房间里等我？空调我去帮你开起来，只要一会儿，真的只要等一会儿就好！”
朴青野被她一路推着，转身往侧卧里走。
光线略显不足的客厅里，她总有种感觉，姚窈推着自己走进侧卧的这几十秒里，站在拐角处的姚母一直在看着她们俩的背影。
抱着胳膊，神色不明。
侧卧的门被轻轻拉上，临走前，姚窈还露出一个脑袋，小心翼翼地看她：“对不起，朴青野，我不知道妈妈今天会突然回家……”
朴青野叹了口气：“行啦，我自己待着，没关系的。”
姚窈眼巴巴地望着人，瘪了一下嘴，继续停留了一会儿，才略显不情愿地往客厅走去。
上一次来时紧紧拉拢的窗帘现在大敞着，夏季金色的光线射在地板上，整个房间都被照亮，光线很充足。房间里漂浮着一股淡淡的馨香，是私人卧室特有的、描述不出的味道，朴青野站在姚窈床边，此时感到了一阵不自在。
……虽然不是第一次来她家，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她房间了，可和以前不同，朴青野由衷地感到了紧张。
手脚都有点不知道往哪放。
上回光顾着安慰姚窈了，房间里又太昏暗，看不清细节。这次朴青野倒是第一眼就注意到，侧卧的墙上贴着两张醒目的图片，设计得还挺有艺术感，似乎是外国电影的海报。
一张是站在黑暗背景里的长裙女人，裙角被火点燃，明亮的焰火照着她脚下荒芜的杂草，标题的艺术字飘逸得辨认不出来。另一张则更像油画，一个蓝色短发背影，一个棕色长发背影，肩并肩挎在一起，画面透着点浅色调的淡蓝，简洁又干净。
朴青野在原地站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起了点好奇心，慢慢往前走了两步，试图再靠近一些，辨认海报上的花体字。
“Blue……”她自言自语念了出来，“Blueisthe……”
作者有话要说：资深姬崽们，快来猜小姚挂的是什么海报！很好猜的～
今天是长更，泪眼汪汪，我今晚超级努力吃完饭写到现在了，打滚求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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