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青野脑子空白了一瞬:“……抱你?”
没等她作出回应,姚窈在椅子上微微倾身,整个上半身很快贴了过来。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隔着两层薄薄的衣料,身体的温度近在咫尺。朴青野僵立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动作,姚窈已经张开手臂,小心地环住了自己的腰。
她还小声嘟哝了一句:“好暖和……”
这个拥抱又轻又温柔,仿佛落在鼻尖上的一根羽毛,挠得人心里发痒,屏住呼吸,生怕一口气就会吹走。朴青野没来由地异常紧张,整个人都是绷着的,连大气都不敢喘,只是低下头,去看埋在自己怀里的姚窈。
女孩头顶心有个小小的发旋,本就略显凌乱的头发被挤得拱起来几缕,活像毛没梳顺的小动物。这只不安分的小动物抱了还不够,还要往人身上轻轻蹭两下,弄乱她的外套。
感到吹在肚子上的鼻息,朴青野一下子觉得浑身异样,汗毛都快竖起来了。
她有点结巴:“好、好了没……”
姚窈仍然靠在她怀里,只是仰起脸来,头发从脸颊边纷纷滑落,露出那双温柔乖巧的眼睛,和朴青野对视。
她像是满足,又像是遗憾,略微叹了口气,松开环抱在朴青野腰上的胳膊,说:
“好啦。”
见朴青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姚窈想了想,又乖巧地道别:“我们明天见吧。”
“……”这回轮到朴青野不说话了。
她垂着头看姚窈,抿嘴:“不是你说的吗?”
姚窈闻言,把眼睛睁得圆圆的,褐色眼珠里含着一泓真情实感的疑惑:“……什么?”
“你明明说的是让我——啧,算了,”朴青野伸出手,抓住姚窈的手腕,往上扯了一把,“站起来。”
姚窈不明所以,下意识顺从朴青野的力道站起身,还撞到椅子,踉跄了一下。她没来得及站稳脚跟,就被对方搂住后背一按,笨拙地拥进了怀里。
朴青野两条手臂交叉,紧紧贴在她背上,声音很闷地说:“这样才是我抱你吧。”
被她用力抱住的姚窈愣了几秒钟,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两具年轻的身体被手臂圈起,毫无间隙地互相紧贴。朴青野在拥抱中固执地听她笑了半天,越听越心虚,直到耳边被笑声扰乱的气流实在痒到难以容忍,才像完成了什么重要任务似的,松手后撤一步,长出了一口气。
她板着脸,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好了,明天见!”
朴青野没去看姚窈的反应,说完了这句话,便急匆匆转过身,拔腿朝教室外走。
对方的轻笑仿佛还残留在耳廓里,一阵痒一阵酥,她忍了又忍,才克制住自己抬手摸一摸耳朵的冲动。
家长和老师总是话多得说不完,解决整件事又花了大半个小时,最后惹事的男生被扣在学校写检讨,而朴青野跟着自己老爸出了校门。
走到街上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她爸爸借了朋友的车,开车带她去吃饭。两个人全程几乎一片沉默,她爸是本性如此,朴青野则是压根不想和驾驶座上的人开口。
拥抱带来的积极情绪正在渐渐消散,她把手肘支在车窗扶手上,托着腮。窗外略显破败的马路摇晃着后退,浅浅灯光划过玻璃,转瞬间在黑暗中消
逝。
朴父手握方向盘,背对着她,问了句:“在岐县读书感觉怎么样?”
中年男性沙哑的烟嗓在一片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朴青野皱了皱眉,用打发人的轻松语气回答:
“挺好的呗。”
“……大人问你问题,说话认真点。”
“我认真了呀,”朴青野扭过头,声音没个正经像在开玩笑,脸上却一点表情都没有,“老爸,你女儿说话就这样,你还不清楚啊?”
驾驶座上的中年男人不再出声,目视前方,平
稳地驾车右拐。
他们父女俩的关系向来很僵,像这样毫无意义的对话已经进行过无数次。或者说,从奶奶去世,朴青野被接回父母身边以来的六年,她和她的双亲仍未能学会同彼此好好相处。
一开始,父母还有余力对她的种种顽劣苦口婆心地管教、不遗余力地斥责,朴青野也总是嘴硬犯倔,到后来她学乖了,懒得顶嘴,也渐渐变得更加油盐不进。
按她奶奶的话说,这个小孩,天生胆子大,脑袋后面长反骨,不能硬扳。
想到去世的奶奶,朴青野眼里神色幽暗下来,深深叹了口气。
黑暗中,她爸又忽然来了句:“你们那个同学……”
话说了半截,断在中间,朴父窸窸窣窣把手探到副驾驶上,像在摸烟。
朴青野被吸引了注意,立刻打起精神,反问:“哪个同学?”
“就是那个被男生欺负的,叫什么,姚,姚——”
“姚窈?”
“哦,对,姚窈。”朴父捏开了烟盒,摸出一根香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用单手把住方向盘,“那小孩也真是的。”
朴青野抬头看着后视镜,冷冰冰的镜面同时映出两双眼睛,中年男人的眼睛浮肿又疲惫,显得很是感慨,而年轻一些的这双,则在暗处闪着警觉的光。
她问:“她怎么了?”
“我听你老师说啊……”朴父把烟衔进嘴里,咬着过滤嘴,迟疑了一下,声音有些含糊,“……唉,算了,还是下车再和你讲吧。”
一个两个都这样。
朴青野只觉得一阵烦躁,把车窗降了下来。
街道上闷热的夜风呼啦啦灌进车内,却半点没吹凉她的恼火。
他们吃晚饭的地方是靠河滨的一家临水餐厅,小县城为数不多沾点风雅的地方,生意却冷清,菜上得慢,服务员也很怠惰。
朴父坐在脱了皮的沙发上,在笋炒肉里拣那零星几片碎肉,又喝了口大麦茶,抱怨:“这家店,经营不善,真是越开越不行。”
可不是么,你上次来在多少年以前了?
估计是平时常常颐指气使,朴父总有种把工作习惯带到生活中的倾向,严肃,寡语,看什么都像在审视,说什么都像在批判。朴青野拄着下巴冷眼看他,心里无动于衷。
和父亲的矛盾也好,被迫转学的积怨也好,她暂时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不太感兴趣。朴青野眼下在意的事情只有一件——
她问自己老爸:“能跟我说了吗?”
朴父像完全忘了自己在车上承诺过的话,下意识蹙眉:“……说什么?你现在跟我讲话,怎么都这个语气?”
朴青野强压着自己的脾气,耐心解释:“姚窈。”
“……”朴父茫然了一刻,想起了这个名字的出处,“哦,你说你那个同学啊。”
朴青野不愿再废话,只是直勾勾盯着她爸的脸看。
“我和你班主任聊天的时候听说,”中年男人略抬起眼,看着悬在他们之间的吊灯,像在进行回忆,“这孩子好像还挺可怜的。单亲家庭,她妈妈平时也不着家,她一个人住外面。”
朴青野忍不住出声:“那是因为她在宿舍被别人排挤,住校住不下去了。”
朴父悠悠地拿起调羹,瞥她一眼:“……那个什么姚——姚,姚窈,你和她很熟吗?”
朴青野识趣地闭紧了嘴,不吭声。
“我告诉你啊,朴青野,”朴父捻了捻手指,没捻到烟,一边说话一边把手伸进口袋,“那种人,帮忙出个头也就算了,最好别和她走得太近。她心理有问题。”
这句话听得朴青野耳边嗡地一声响。
她没沉住气,两手支着桌面,身体前倾:“什么?不、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了?”朴父顺利从口袋里抽了又一根烟出来,捏在手上,“你啊,就是年纪小,见的人少。有些人脸上是一个样,背地里又是另一个样。是她妈妈自己打电话和班主任说的,这孩子心理上出了毛病,状态不好,打算过段时间给她办休学。”
朴青野心里被一句话掀出了惊涛骇浪,她爸这边倒依旧波澜不惊,中年男人搓着手里那根烟,像在过瘾,神情隐约透出点怜悯和惋惜。
他说:“你们现在的小孩,就是太脆弱了,动不动就闹毛病。”
家常菜蒸出的热气在昏黄灯光下氤氲,朴青野却再也无心吃饭,她眼前不断闪过姚窈和自己相处时的细节,每句话、每副神情、每个微笑都在飞速倒带,她满脑子只剩下一句话——
怎么会……?
我们不是朋友吗?比起那群孤立冷落她的女生,比起那些不怀好意接近她的男生,难道、难道不该是我最了解她吗?那个喜欢笑的漂亮女孩,那个下意识体贴别人想法的女孩,她明明很健康热忱,只是比常人稍微敏感了一些……
朴青野忍不住第一次开始怀疑:
……我真的了解姚窈吗?
这个念头只是短暂地划过脑海,却像一条劈在头顶的闪电,让她打了个激灵。
朴父左手持烟,右手拿着勺子往碗里舀汤,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女儿神色上的异样。于他而言,女儿新班级里一个有点可怜的同学,不过是隔着一段距离的传闻,茶余饭后轻飘飘提起来,叹一叹气,也就这样揭过去了。
毕竟,他已经过了会对别人生活过度关心的年龄。
“怎么不动筷子了?”朴父随口说,“快点吃吧。”
这顿饭的后半程,两个人重新陷入了相对无言的状态。
朴青野心里头烦乱,不想说话,朴父也是寡言的性格,一旦沉默下来,父女俩之间的氛围便显得异常死寂。
碗筷和餐具碰撞的声音冷冷清清,吃饭的时候,朴青野和她爸都没有抬头去看对方——这可能是他们仅剩的默契。
直到他们结束漫长的晚饭,从餐厅里走出来,朴父才问:“你生活费是不是没了?”
朴青野“嗯”了一声,他低头去掏钱夹:“以后我每个月回来看你一次,要是没钱了,你找伯父要也行,别太局气。”
外面似乎刚刚落了一场小雨,稀稀拉拉的雨丝还没飘到地面,便被热意蒸干,街道上泛着一股混杂灰尘味的潮味。走出了公共场合,朴父立刻按起打火机,点燃已经在手中捏了半天的烟,把它咬在嘴里。
刺鼻的烟雾丝丝缕缕飘出来,呛得人喉咙发苦。朴青野对这股味儿打胃里泛着恶心,问问题的语气也变得尖锐:“你回来看我,那我妈呢?”
“她?”朴父口气冷冷的,“她爱去哪去哪,你管她干什么。”
无力感像沉重冰冷的水流,从脚底一路淹没到头顶。朴青野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厌倦,她不再皱眉头了,甚至放松脸颊上的肌肉,冲自己老爸笑了一笑。
接下来,她完全发自内心地、相当诚恳地问了句:
“……你们为什么不离婚啊?”
她爸闻言,把手里的烟扔到地上,原本疲惫地微眯着的眼睛也猛然瞪了起来。
“你莫名其妙说什么呢?!”他声音严肃,像一头沙哑了嗓子的狮子,“小孩子别管那么多!别人家的小孩都生怕自己爸妈关系破裂,你看看自己,都回老家了,怎么还总是不盼着我俩一点好?”
朴青野习惯了她爸这个反应,被劈头盖脸说了一通,也没反驳,慢悠悠把胳膊环抱在胸前,脸上还挂着丝笑。
她用极其平静的口吻道:“我只是一直想不通,你看我妈这么不顺眼,干嘛非要绑在一起过日子。”
朴父沉着一张脸厉声反驳:“我们那是爱你,才想让你有个完整的家庭。你看看你那个单亲的同学,她过得多惨!”
“……”
见朴青野不说话了,他又试图挽回自己父亲的尊严似的,尽可能平和地和女儿讲起道理来:“朴青野,你现在还小,长大以后就懂了,两个大人间的关系不止你想得那么简单。大人是要有责任心的,你也不能总是像现在这样没心没肺……”
听到“没心没肺”这四个字,朴青野心里一跳,完全是出于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
“别摸了,都六年了!”朴父比她更敏感,以为她记仇,立刻一瞪眼睛,音量骤然重新变大,“什么口子都长好了!!”
朴青野触到下颌微那道凹进去的痕迹,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嬉皮笑脸回了句:
“行啊,爸。好了,现在饭已经吃完了,那我自己先回家了。”
“等等!我开车送——”
“老爸拜拜!”
她以比自己亲爹更大的声音和气势猛地吼回去一句,打断了朴父刚说出口的半截话。没等她爸作出下一步反应,朴青野匆匆转过身,闷头冲进流淌着车辆和行人的湿热夜色里。
她逐渐加速,在人行道上越跑越快,快得像要永远这样不知疲倦地跑下去,把父亲的叫喊和弥漫半空的烟雾远远抛在身后,任谁也追不上来。
搞砸了。又把一场见面搞砸了。每次都是这样。
那根被半途扔掉的香烟还在燃烧,躺在半干半湿的水泥地面上,亮着一点幽幽的红光。
岐县最近的天气阴晴不定,白昼的天空干净耀眼,蓝得没有一丝云,到了夜晚,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下雨也不肯痛痛快快地下,一场断一场续,像哮喘病人的呼吸,怎么也落不干净。
在餐厅门口雨刚刚停,这会儿又重新下起来,朴青野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头发衣服上都落了湿答答一层雨丝。
她没在意,低着头按手机。
不久前一时意气用事从自己老爸面前跑了,总要给人家一点交代,不然下次见面更难办,免不了挨一顿痛斥。她这人就这样,认错比什么都快,叫她纠正比什么都难,一条毫无诚意可言的道歉短信,对朴青野来说,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情。
发完短信,朴青野思考片刻,又打开了联系人界面,往下翻。
她给姚窈拨了一通电话。
夜里八点多钟,外面下着雨,镇里热闹些的路段还灯火通明,往老街下面走,人迹便越来越稀少。两旁低矮的居民楼灯都暗着,临街一扇扇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只只惨淡的眼睛。
刚和父亲发生了口角,朴青野实在不想回“家”,更不想和亲戚碰面。在街上徘徊了半天,她索性不再浪费时间。
我要见姚窈。
她这么对自己说。
朴青野一手略略挡着头顶,一手把有着冰凉金属外壳的老式手机按在耳边,静静地听手机那头嘟嘟嘟的拨号声。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喂?”女孩清澈的嗓音伴随着微弱的电流声响起,她听起来有些惊喜,“……朴青野?”
被叫了名字的朴青野本人正默默伫立在细雨中,侧耳仔细辨认电话中的声音。
“是你吗?你怎么打电话给我了?”
姚窈的语调温柔得一如既往,被电波传输到耳边的声音信号有些失真,但还是很轻软,很甜,让人有种被她的声音包裹,头朝下轻飘飘悬浮起来的错觉。
朴青野握着手机,食指动了一下,淋在外壳上的雨被抹成一道长长的水迹。
她轻轻地说:“我和我爸吵架了,现在一个人在外面。”
从打电话到见面,总共只过了五六分钟。朴青野站在路灯下玩了几盘俄罗斯方块,听见有人隔着马路喊自己的名字,心里一跳,抬起头,便看见了举着把蓝色雨伞小跑而来的姚窈。
她还在为姚窈迅速得不可思议的抵达而惊讶,对方已经喘着气来到跟前,把手里提着的东西往她怀里一塞。
“雨……雨衣,”姚窈额头微微浮了一层薄汗,她抹了一把被汗水沾染的头发,气没捋顺就急着说话,“我就怕你没带伞。”
女孩今天穿了件宽大的浅灰纯色居家T恤,套在身上松松垮垮,头发凌乱地披着肩膀,像是刚刚从床上爬起来。朴青野猜都猜得出,她估计接到电话便直接出了门,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换。
明明心里有了猜测,朴青野却忽然很想听一听姚窈的回答。
她一边展开叠好的雨衣,一边问:
“怎么动作这么快?”
“我接到电话就下楼了!”姚窈倾斜手中的雨伞,把朴青野也遮在伞下,“跑着来的,没让你等吧?”
女孩偏着头冲她讨好地笑,邀功一般,沾着水汽的睫毛微微眨动,衬得那双眼睛也像落了雨水一样晶莹。朴青野伸出手,把黏在她鼻梁上的一缕细发拨开,汗津津的柔腻皮肤擦过指尖。
好滑。
本来应该为听到想要的回应而高兴的,朴青野的心情却始终轻松不了,晦暗的情绪沉甸甸坠在胸口,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餐厅里听到的评论,此时再度在耳边响起。
——心理有问题。
——打算过段时间给她办休学。
朴青野却怎么也没办法把这些话,和面前眼睛亮晶晶冲她微笑的女孩相联系。
她低低地出声,叫了一句:“姚窈……”
“嗯?”姚窈乖巧地应答,立即仰起了脸。
朴青野扯了扯自己头顶深蓝色的的雨衣帽子,让它垂下来盖住脑袋。半透明的防雨塑料布遮挡了视线,面前那双注视着自己的漂亮眸子变得朦胧不清。隔着一层布,她才觉得接下来的要说的话变得稍微容易出口,而不至于令自己太难堪。
“姚窈,我现在……”朴青野伸出右手,摸索着握住对方纤瘦的手腕,“……其实,我现在有点难过。”
大概是第一次听朴青野明确地对自己表达出负面情绪,姚窈显得格外紧张。
“怎、怎么了吗?”她慌了手脚,差点没拿住雨伞,“你……你和你爸爸发生什么了……”
头顶的蓝色小伞摇晃了一下,雨滴哗啦啦溅在头顶。视野中一片昏暗,勉强只看得见人影,朴青野听着自己的呼吸打在雨衣帽沿,一轻一重,仿佛心跳的频率。
她平静地说:“你摸摸看。”
姚窈的手腕被她虚握在掌心,微微凸起的腕骨触感细腻,朴青野牵引着那只手慢慢覆上自己的侧脸,沿着下颌线往下巴找。姚窈似乎屏住了呼吸,她的手心很软,湿湿的全是汗水,摸自己脸的动作笨拙得像个三岁小孩。
过了一会儿,女孩忽然小声惊呼。
“那个是什么?”姚窈小心翼翼地问,“好、好像陷进去一道……疤?”
“啊,对,”向她承认的时候,朴青野比自己想象得轻松,“我爸干的。”
两人间的氛围变得愈发凝重,朴青野甚至能感受到姚窈手上脉搏的跳动,微弱却急促,昭示着它主人的惴惴不安。
“我……从小,就和爸妈不亲,”朴青野语速缓慢,谨慎地选择着措辞,“他们工作忙,把我扔给奶奶带大,后来又嫌我被养野了,不懂事,没心没肺。”
姚窈轻微动了动手指,在她下巴的旧伤疤上来回摩挲,像是某种孩子气的拙劣抚慰。
“我确实挺没心没肺的,”朴青野继续往下讲,渐渐变得坦然了一点,“就连在我奶奶葬礼上也是。平时从来没露面的叔叔伯伯为了抢她留下来的那两块地,一个比一个哭得惨。我爸觉得没面子,叫我跟他们一起哭,我偏偏不肯哭,叫我磕头,我也不肯磕头……”
贴在脸上的手指头冰凉冰凉,显然是对方太紧张,朴青野觉得有些好笑,忍俊不禁,捏了捏那支手腕。
“他就和我犟上了,拽着我头发往地上按,”她口气淡淡的,“一不小心把我下巴砸香案上,骨头都裂了,全是血诶,还好没破相。”
姚窈听得手足无措,握伞的手差点发抖,小心翼翼凑过来想仔细看她的脸,声音也颤了:“你……你疼不疼?”
“忘啦。”朴青野语气轻松,带着点自嘲,“我从那时候起就和他关系很差,虽然早习惯了,可真的吵起来以后,还是会觉得难过。”
一番不太煽情的冗长剖白就此落幕,雨衣兜帽上沾了一层雨雾,朴青野长长吁了口气,才发现自己的心脏,也正在胸膛中忐忑地怦怦跳动。
把隐秘的过去掏出来说给别人听,不论对谁来说,都是一件微妙又别扭的事。但朴青野在这个雨夜打电话把姚窈叫出来,绝不仅仅只是为了向朋友倾诉苦闷。
她还有着更重要的目的。
朴青野提起雨衣帽子,露出一双眼睛,专注地望着面前的女孩。
“所以,不管因为什么……”她放轻了声音,“难过、害怕、痛苦,都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会有负面情绪,你也一样,如果想要哭的话,其实,可以不用一个人藏起来。”
姚窈呆呆地看着她。
朴青野明白,这个不久前的下午刚刚被起哄和恶意调侃过的敏感的女孩,怎么可能真的这么快收拾好心情?比起安慰别人,姚窈才是最需要被安慰的那个人。她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的温柔和体贴,也许更像是一种乞讨关爱的武器。
——如果我愿意坦露出一点柔软,你会暂时卸下心防吗?
女孩犹豫着开口:“朴青野……”
朴青野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姚窈,不错过她脸上一分一毫的动摇。
她的心绪像一根弦,此刻已经被拉到最紧,绷成了一轮满月。
“汪汪汪汪汪——!”
寂静的街道上忽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叫声,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紧绷的气氛。
“小心!”
朴青野反应慢了一拍,被姚窈反手拉住,往路旁拽去。
身后倏地窜出一大一小两道影子,风一样卷过街道,嗒嗒嗒你追我赶兜了一大圈,转瞬间又要跑回来。
定睛细看,是一对追咬的野狗。
朴青野费劲心思铺垫了半天,又发自肺腑说了一大串话,好不容易渲染出点交心的气氛,此刻却被两条狂吠的流浪狗搅了个干净。她好气又好笑,但又不能直接流露出苦恼,只得揽住姚窈,带着她一起往路肩上退了几步:
“……好。走远点,别被撞到。”
昏暗的路灯和月亮共同照着黑暗中的小街,路旁的垃圾桶和潮湿的水泥路面,都铺了一层亮闪闪的银光。这两条野狗实力悬殊,大的那条追着小的咬,体型娇小的流浪狗很快被欺负得连连悲鸣,东逃西窜。
它们一路厮打,朴青野旁观半天,忍不下去了。她看到地上躺着个空饮料瓶,飞起一脚,把它踢向路中间狺狺不止的大狗。
正中靶心。
大狗被砸了个正着,浑身缩了一下,四脚立定,警觉地转头过来看人。
朴青野恫吓地冲它喊:“吵死了!”
女孩响亮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对着同类还趾高气扬的狗像挨了当头一棒,弓起脊背,一副悻悻的模样。它在原地徘徊了几圈,不停地扭头,最后踏着小碎步,一溜烟跑远。
站在一旁的姚窈笑起来,说:“朴青野对狗狗都这么有正义感。”
“少损我,”听了这不知是揶揄还是出自真心的夸赞,朴青野简直哭笑不得,“还正义感呢,赶条狗而已。”
大狗的背影消失在小巷深处,刚才被它追咬的另一只小型犬也停下了逃窜,原地慢慢踱步。它似乎被咬伤了,肚子鼓鼓地喘着气,走路也一瘸一拐,看起来很吃力。
姚窈的语气幽幽的:“它们也会欺软怕硬啊……”
谈心的时机眼看着就要过去,朴青野不吭声,整副心思都放在怎么让姚窈开口上。她琢磨这个琢磨得心焦,哪里有余力理会路边的流浪小狗,正分神间,身旁的姚窈忽然蹲了下来。
女孩整个人缩在伞下面,在微雨里像一朵小小的淡蓝色蘑菇,她朝那条脏兮兮的狗招了招手,嘬着舌头,像是招呼它过来。
“喂——”
朴青野本能地想提醒她,街上的流浪狗凶性大,贸然去招惹太危险。谁知那条小狗看见蹲在地上的姚窈,竟然真的轻微摇了两下尾巴。它看上去很胆小,朝两人慢慢靠近了几步,又畏缩着不敢前进了。
姚窈孩子气地小声惊呼,把伞放低,回过头来望朴青野:“它脖子上有项圈!”
脏兮兮的小狗走到路灯光下,怯怯地摇着尾巴,一会儿看看姚窈,一会儿抬头看站在后面的朴青野。
街上下着细雨,一人一狗,两双眼睛都睁得圆圆的,在黑暗中映着路灯的微光。朴青野本来心情无奈,此刻也被眼前的景象逗乐了,跟着在姚窈身边蹲下,一时兴起,还伸手摸了一把她的脑袋。
她逗姚窈:“哎,那条小狗和你长得好像哦。”
姚窈被拂乱了头发,却一点也不生气,冲朴青野耸了耸鼻子,乖乖地问:
“……那朴青野喜欢小狗吗?”
朴青野被问愣了,一时答不上来,往下扯了一把雨衣帽子,满脸的不自在。
两个人在雨中招引了半天,灰不溜秋的流浪小狗胆子越来越大,亦步亦趋跟在脚边,殷切地摇着尾巴。她们走到哪,小狗就跟到哪,大有黏着人不肯离开的架势。
这条狗浑身上下虽然脏,但脖子上却戴着条旧项圈,仔细看,能认出原本的白毛色。它的耳朵和尾巴甚至被染过,粉蓝的色彩褪了大半,难看得像半融化的劣质雪糕,但不难猜测,这条狗原本是有主人的。
一条被抛弃的、傻乎乎的家犬。
朴青野和姚窈沿着马路走了十多分钟,它瘸了一条腿,仍然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缀在两人身后。最后是姚窈不忍心了,回头看了几眼身后的小狗,建议:“它是不是饿了?我们喂它点吃的吧?”
她们俩都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性格,当即拐进路边的便利店,买了几根香肠。
便利店和马路隔着几层矮矮的台阶,饮料冰柜微弱的灯光洒向潮湿的地面,姚窈也不怕脏,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流浪狗一跛一跛地走近,伸长脖子,小心翼翼地嗅了嗅女孩的手掌。
朴青野站在同一级台阶上剥香肠,撕掉外面花花绿绿的塑料包装,把它递给姚窈:“喏,慢慢喂,别被咬到了。”
小狗闻了半天,就着姚窈的手一口一口吃起来,身后短短的尾巴桩像团绒毛小球,摇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欢快。它很懂事,吃完了一根等朴青野剥下一根的时候,安安静静坐在原地,不闹也不叫,只顾着摇尾巴。
姚窈缩手慢了,被它一口舔到,不自觉哆嗦了一下,笑出声来:“好痒!”
朴青野低着头看同伴喂狗,冰柜的光从身旁照过来,给她的侧脸涂了一层略显冰冷的颜色。短发女孩一边剥着手里的香肠,一边说:“它以前应该是有人养的。”
“是哦,”姚窈掰了一截香肠,放在摊开的手心,“以前的主人一定很爱它,给它染了毛,还有项圈……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被扔掉了。”
“……啊?”朴青野难掩自己的诧异和嫌恶,下意识出口反驳,“这怎么能算爱啊?”
姚窈伸着手,茫然地回过头来,和她对视了几秒钟。
短暂的几秒时间里,她们之间隔着流浪狗舔舐手掌的声音,还有稀稀落落的雨声。
“不是,”朴青野开始努力组织语言,“你、你不觉得这种对宠物的爱,其实很自我吗?嘴上说着喜欢,其实只是把它当做漂亮的玩具,嫌麻烦就可以扔掉……”
看到姚窈脸上困惑的表情,她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明明是那个人不顾它的感受,剪掉它的尾巴、给它染上颜色,把自以为是的爱,强加到了一条狗身上。”
姚窈静静地眨了一下眼睛。
她们一个站,一个坐,在夜晚的街边相顾无言。
盘桓在脚下的那条小狗察觉到两人之间气氛微妙的变化,吠了一声,用鼻子去拱姚窈的裤腿。姚窈微微抿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略显苍白的笑,垂着眼,挠了一下小狗的下巴,把剩下的香肠都喂到它嘴里。
“朴青野想得好多哦,有什么关系嘛……”女孩的瞳仁倒映着雨中湿漉漉的光线,这让她的眼睛看起来也似乎有些潮湿了,“小狗只是小狗,只要能够得到爱就可以了。小狗在想什么,真的重要吗?”
有一滴雨从外墙排水管掉到地上,嗒的一声轻响。
“重要。”
朴青野说。
“对我而言,重要。”
她静静地看着姚窈:“小狗心里在想什么,现在究竟是开心还是难过,我都很想知道。”
女孩还在低头逗小狗,手上的动作却越来越慢。她的脸色相当平静,眼里蓄着薄薄一层光,那抹微笑凝固了一样停留在嘴角,让姚窈整个人显得漂亮又空洞。
下一秒,一股细细的泪,毫无预兆地顺着她的脸颊坠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好忙,一整天只睡了三个小时
终于肝出了三合一大长章!
今天是【看似在聊小狗其实真正想聊的都不是小狗】的两个人
-感谢在2021-09-0111:28:28~2021-09-0221:05: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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