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相信,朴青野以后准能成才。
这个说法在她高一那年破灭。
“别人家的孩子”朴青野突然在H市被劝退,灰头土脸地回到阔别六年的老家岐县,这件事一度成为亲戚之间津津乐道的谈资。
中考的时候,吊儿郎当的她奇迹般裸分上了一所顶尖高中,现在却转眼捅出来一个惊天大篓子,不得灰溜溜滚回小县城。想象里坦途光明的未来就这样流产,惹得外人面前修养良好谈吐得体的老妈同她大吵整整三天。
而爸爸阴沉着脸在客厅里抽烟,烟灰把皮沙发烫出一个又一个细小的孔洞,直到翌日坐上驶向岐县的列车,朴青野都能在梦中嗅到那种沉闷的烟味。
他说:“不管怎么闹,你必须得念书。”
在这种时候,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倒是很团结。
大家又说,朴青野这孩子贵在聪明,脑袋灵光。
但在她转学到的新班级里,大多数人都觉得朴青野傻瓜兮兮,让一个叫姚窈的女孩给骗了。她听信姚窈的话,还为她出头,被这个红颜祸水耍得团团转。
惹是生非的愣头青转校生和只会装可怜讨好男人的绿茶婊凑到了一块,塑料味扑面而来,年段里的学生都爱拿她俩当笑话看。
当然,这些就是她来到岐县以后发生的事情了。
岐县坐落在南方,和中国南部大多数小县城一样,四季模糊,夏天漫长。朴青野是独自去的车站,临行前,老妈披散着头发,神情怨怼地站在家门口,说:
“从今天起,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女儿。”
不管身边的人如何哭泣发怒,朴青野仍然保持着某种无所谓的快乐。她拎着行李箱,甚至笑嘻嘻地冲她妈点了一下头,仿佛这三天来的激烈争吵从未发生过,她说:“妈,再见。”
她单手提起箱子,头也不回,噔噔噔地往电梯厅跑,没去看她妈的表情。
下楼时,她听见两个邻居在小声议论:“这孩子真是的,没心没肺哦。”
没心没肺,这四个字是朴青野从小到大收到最多的评语。她在岐县跟着奶奶长到十岁,又被父母接到H市念书,此后的六年间,不知道多少人对她说过这句话。在奶奶的葬礼上,在老师办公室里,摇着头或叹着气,恨铁不成钢一样:
“这个没心没肺的野孩子!”
朴青野确实正处于一个没心没肺的年纪,做什么都凭着一腔年轻的意气,天不怕地不怕,不计后果,更从来没在乎过前途。
她从小喜欢独来独往,认人的本领很差。可是在插班的班级里,朴青野第一张记住的就是姚窈的脸:不为别的什么,姚窈长得太漂亮了。
她们在车站旁的杂货店见过第一面,那时候朴青野刚刚被住在岐县的亲戚接回家,整个无事可做的下午都在外面闲逛。
在南方,四月末的阳光已经热得叫人浑身发痒,来往车辆开过去,刺啦刺啦地扬起一阵灰尘,空气里满是夏日欲来的潮湿气味。
朴青野眯着眼睛在街上慢悠悠地走,打量周围对她而言已经陌生的景色,也不伸手挡一下太阳,只是拐进路边的小卖部,给自己买了一支雪糕。
她站在冰柜旁边撕雪糕包装纸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孩正在柜台前付钱。那个人拎着一袋子洗衣粉,把一张整钱放在香烟柜台上,声音很轻地叫了一声:“阿姨……”
正在闲聊的老板娘掀了一下眼睛:“是姚窈啊?
“哎。”
“你妈最近又没在家吗?”
女孩挺好脾气地冲她笑,答话:“哎,她忙。”
老板娘拉开了抽屉。
隔着老远,朴青野都能看见抽屉里叠着一排不同面额的纸币,那个女人却数出一大把亮闪闪的硬币,随手丟在柜台上。
明知道老板娘在找不痛快,女孩却没抱怨什么,低着头,把那一堆叮当作响的零钱一枚一枚捡进手心。
光线从狭窄的门口涌进来,她明净专注的眸子,微微颤动的长睫毛,松散挽起的头发,都被染成一种夺目的金棕色。
朴青野把包装纸扯得哗啦直响,迈步横穿满地杂乱堆放的货物走过来。那女孩于是下意识地回头望了她一眼,两个人在漂浮着灰尘的杂货店里短暂地对视。
年轻的眼睛遇上年轻的眼睛。
有一颗心脏在胸膛里加速跳动。
朴青野很快收回视线,故意把雪糕咬进嘴里,摸着口袋含糊不清地问:“老板,多少钱?”
“包装给我看一眼……哦,两块五。”
此时,陌生的女孩已经朝店外铺满阳光的的街道走去,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她的背影看上去像是熔化了。
朴青野一边摸口袋一边挡在杂货店的破电扇前吹风,雪糕在嘴里变软,有一点凉稀稀的奶粉味道。她听见香烟柜台后面两个翘着脚的中年女人又开始了闲聊,声音琐琐屑屑,想忽略也没办法。
“……那个就是小姚的囝啊?生得美,跟她阿妈一个样哦。”
“小女孩,跟她妈一样不检点,生得美有几个用哦。你有没有听生人讲,她这个岁数就会勾引……”
老板娘的声音低了下去,被电风扇心浮气躁的嗡嗡声掩盖住。
朴青野掏遍浑身上下的衣服,终于凑出了两块五,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她恶作剧似的把五枚黄澄澄的五毛硬币、连带两个一毛镍币,一大把零钱叮叮当当扔在玻璃柜台上,笑嘻嘻地说:
“老阿婆,不用找了,您就少讲两句吧!”
硬币还在台子上兀自打转,老板娘的詈骂尚未脱口而出,十六岁的朴青野已经朝门外跑去,逃进下午三点钟明亮的阳光里。
朴青野曾经问过自己,为什么来到新班级的第一天,她一眼就把那个叫姚窈的女孩认了出来?思来想去没个结果,最后她想明白,姚窈那张脸,生来就是要叫人记住的。
姚窈长得真是漂亮呀,朴青野活了十六年,第一次见到姚窈那样漂亮的同龄人。被班主任领着走上讲台的时候,往下扫的第一眼,只一眼,她就看见了杂货店里碰见的女孩。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好巧。
姚窈长得很有辨识度,清晰纤细的弯眉,眼尾上挑,睫毛浓得像画了眼线,眨眼的时候,幽深而温柔的目光仿佛是从瞳孔里扑簌簌流泻下来的。她一个人坐在讲台右边,手掌心托着下巴,盯着窗外发愣,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眉目如画,这四个字来形容她,真是烂俗又贴切。
班主任是个挺年轻的大姑娘,脸上带着一种属于女大学生的、尚未消褪的青涩。她说:“朴青野同学,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
在人群面前发言这件事,朴青野实在不擅长,翻来覆去无非是那几句正确的废话,说与不说没什么两样。她不爱说废话,所以站在原地想了好半天,最终回答:“我叫朴青野。”
班主任问:“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她抓了抓脑后的短发,一副挺诚恳的模样,说:
“我被原来的高中退学,就转来这里了。”
这话引起了台下一阵小小的骚动。她接过班主任递来的粉笔,没去管老师的脸色,唰唰唰写完自己的名字,把它丢回了粉笔盒。
朴青野的字说不上好看,横不平,竖不直,歪斜得自成一体。这么大喇喇横在黑板上,和她本人一样,拧着一股倔劲。
她不在乎这个,她从小对什么事情都不太在乎,父母老师都喜欢说,这孩子有性格缺陷。
朴青野就这样在全班同学的注目礼中走向自己的座位,把书包挂在椅背上。
比起H高,县里的高中教学质量很一般,年轻老师教数学课,解题过程讲得稀碎,班主任在台上说话,三个人里面只有一个在听。朴青野没有带书,走神走得心安理得,依稀听见周围有人议论自己,像蚕吃桑叶,发出一种细细碎碎的声音。
——她从哪里转来的?
那所高中好像……
……难怪这么拽。
朴青野懒得去理会。
这节数学课有一半时间,她的眼睛都黏在姚窈身上。那女孩头埋得低低的,奋笔疾书几乎一整节课,朴青野看得心里发毛,真想问她一句——
你不累吗?
下课铃一响,她憋不住好奇心,直截了当地戳了戳新同桌的胳膊肘,问:“同学,我们班那个坐讲台边上的,挺好看的女孩子,是不是叫姚窈啊?”
不承想,她那个本来脸色平静的同桌居然浑身一激灵,像听到不怀好意的诅咒,眉毛蹙得极紧。
她把头扭到另一边,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坐在前面的女生这时候忽然转过身来,意味不明地冲朴青野笑了笑,说:“同学,你就别触我们班长的霉头啦。”
朴青野有点懵,反问:“霉头?”
前桌女生收起笑,用一种令人不太舒服的口气说:“你以后就知道了。”
接下来的时间,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头顶的电风扇吱呀呀地转,搅动教室里沉闷的空气。朴青野觉得胃有点隐隐作痛,像嗅到烟灰烫焦皮沙发,那种不愉快的感觉又回来了,钻进她的鼻孔,让她想起南下的列车,在她的鼻子嘴巴里灌满蛋白质燃烧的苦味。
朴青野托着下巴望向窗外,窗外的天蓝得吓人,她心想:
夏天什么时候才来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