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锦绣端着自己做的糕点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谢池南离开的身影,从她这个角度望过去能看到少年轻快的脚步,月色打在他高大挺拔的身上,即使只是地上晃动的影子都能窥出他此时的愉悦。
她有些诧异。
明明中午那会他还怕祖父怕得不行,怎么才过去半天就好了?
“谢池南怎么过来了?”她问赵赴。
赵赴闻言却有些难言地看了她一眼,他是赵家的家臣,也算是看着赵锦绣长大的,只要想到刚刚谢二公子说的话,他心里就莫名有种自家白菜被猪啃了的感觉。
他正想说话,里头却传来赵泓尧的声音,“瑶瑶来了?”
赵锦绣便也未等他的答案,应了一声后便抬脚进去了。
桌上摊着不少公文,而坐在太师椅上的老人明明都已经十分困顿了却还是撑着身体在看,赵锦绣心疼他,一边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一边走过去替人整理杂乱的公文,嘴里忍不住说道:“您舟车劳顿,该好好歇息才是,这些东西明日再看又能如何?”
她并不知道祖父所来为何,但肯定不可能只是来接她这么简单。
她在家时便时常替祖父整理公文和折子,祖父面见幕僚商量问题也从未避着她,此时她打开手中一份公文看到上面的任职文书就皱了眉,她抬眼看向老人,“陛下要您过来就是为了雍州新刺史一事?”
赵锦绣有些生气。
不仅仅是为祖父,也是为了谢伯伯一家。
谢伯伯征战沙场劳苦功高,龙椅上的那位却始终不信任他!刚死了一个魏琮,这才过了多久又要派人过来,说得好听是刺史,其实不过是天子的眼睛!
“这次又是谁?”
她未掩怒意和失望的声音传入赵泓尧的耳中不免让他有些惊讶,从前瑶瑶虽然也有不满,却从未这样厉声严词过。
“他是皇帝。”赵泓尧语气淡淡提醒她。
赵锦绣在老人平静却又不失严肃的目光下咬了唇,她当然知道他是皇帝,也知道自己如今这样实在僭越,可她是真的不高兴。很久没有这样了,或许是因为雍州的辽阔和故人的陪伴让她忘记了金陵城中那个谨小慎微的自己,重新做回了以前的赵锦绣,才有今日这样的失言。
可她并不后悔。
她手按在老人的肩膀上,跟从前在家时一样为他减缓疲劳,“金陵那些人真应该去雍州大营看看,他们看了之后就知道谢伯伯和那些将士有多辛苦了!”
她从前也不知道。
可那天谢池南走后,桑岳哥带着她走进大营,那些将士身上的衣裳不知道打了多少补丁,那些一天到晚闲着没事干只知道弹劾雍州军弹劾谢伯伯的大臣真应该过来看看,让他们跟那些将士同吃同住一个月。
不。
都不需要一个月,恐怕一天他们都承受不了!
少女说得义愤填膺。
老人听完后却沉默许久,他看着烛火下少女的脸庞,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先前少年站在他面前时说的那句“那就让他们一直怕我们!”
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赵锦绣都有些坐立不安,觉得自己这话说重了的时候,老人终于开了口,“瑶瑶长大了。”
说完。
他把藏在锦盒中的那道圣旨递给她。
“看看。”
赵锦绣有些诧异地看了老人一眼。
祖父虽然一向疼爱她,但这个举动明显不符合祖父的性子,他看似严苛说一不二,其实是李家最忠诚的臣子,他辅佐三代君王,无论他们多昏聩、中庸,他也依旧谨记臣子的本分。
而给自己的孙女提前看圣旨上的东西,明显是失了臣子的本分。
“祖父……”
她不由轻声唤他。
可老人只是看着她,并未说话。
赵锦绣沉默一瞬还是伸手接过,待瞧见圣旨上那个名字时,一惊,“陆从?”
“嗯。”
赵泓尧为她解惑,“陆从在雍州待了许多年,熟知雍州事务,而他又是陆家本家的人,陆家在金陵多年,盘根错节不可能离开,只要他们还在一日,陛下的心就能安一日。”
这既是制衡,也是解困。
陆从为人刚正不阿,对谢家,对雍州军,他能推心置腹,对陛下,他亦能有所交代,由他任职雍州刺史一职,谢家可安,陛下也能安。
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赵锦绣也终于没再说什么了,她重新卷起圣旨放回到锦盒中,等赵赴进来续茶的时候,她接过他的活,倒茶的时候才发觉不对,轻轻咦了一声,“六安瓜片?谁拿来的?”
想到午间谢池南所问,她不由抬头,“谢池南拿来的?”
见老人点头,她倒是清楚谢池南为什么来了,不过想到他离开时那个雀跃的背影,赵锦绣总觉得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只好换了个话题,“姑姑和表哥怎么样?表哥的亲事……定下来了吗?”
赵泓尧吹着茶沫,“定了永安侯府的三姑娘,婚期已经定下,今年八月就要成婚了。”
“如堇?”
赵锦绣有些吃惊。
永安侯府的三姑娘周如堇算是她在金陵为数不多的朋友,她会成为表哥的妻子,大汉的太子妃,赵锦绣是没想到的。
……
赵泓尧这次来雍州是有差事要办。
除了任免陆从为雍州刺史之外,他还得代天子抚慰雍州将士,去军营的时候倒是从其他几个大将口中知晓谢池南进了军营后的事迹,新兵第一,十八岁的年纪进了玄甲营,第一次剿匪就大获全胜还有之前的鸣沙山一战。
那天谢池南也在军营,赵泓尧听完后便多看了少年一眼。
穿着甲胄的少年将军,被他一看,莫名有些耳热,却又骄傲地挺着胸膛,似乎在向他表达自己有能力保护赵锦绣。
赵泓尧不置一词。
这样过了几天,赵家祖孙也就到了回程的日子。
祖孙两走得时候已经是五月下旬,快六月了。
分别总是惹人哀愁的。
尤其雍州和金陵路远,这一去,以后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
嫂嫂和燕姨是最舍不得她的,燕姨的一双眼睛都红了,小回看着她也更加沉默了,反倒是从前最舍不得她离开的谢池南今日情绪还算稳定。
“我走后,你记得给我写信。”赵锦绣登上马车时,这样和谢池南说道。
马车外头的少年郎看着她点了点头,轻轻应了一声“好”。
赵锦绣坐在马车里看着他,莫名想到六年前,他们在金陵分别的时候,那时候她哭得一塌糊涂,也不管眼泪鼻涕全往谢池南的衣襟上蹭,把他气得不行,又不好推开她。
没想到六年过去,轮到谢池南送她走了。
只是上回重逢,他们之间隔了六年,这回不知道又该花多少时间了。
她看着少年耀眼的桃花眼,不舍在心中蔓延开来,还有一抹她自己都分别不出的怅然,可她到底不是小时候的赵锦绣了,小时候可以不管不顾哭一场,如今再难受也只能压着。
“谢池南……”
她正想与他道别。
少年却先她一步说道:“别说再见,你就在金陵等着我。”
赵锦绣一怔。
看着少年执拗坚定的目光,她心中隐隐有个念头要破土而出,只是还未彻底从地面出来,赵赴就过来了,“大小姐,我们得走了。”他打断了她所有的思绪。
赵锦绣知晓祖父回去这一路还得去各地巡察一番。
时间紧迫,不好耽搁。
便点了点头,“知道了。”等赵赴走后,她重新把目光看向站在马车旁的少年,他还是从前那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模样,也更有少年将军的气概了,她听祖父和谢伯伯说,这次谢池南立功甚大,等回了金陵就会为他请封。
她为他高兴。
既然他不要再见,那就——
她在他的目光下,如他所愿开了口,“走了。”就仿佛她如今只是出了一趟门,不久便能相见。
谢池南听到这话,眼中笑意果然愈发浓郁。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车帘落下前,赵锦绣又和外头的人挥了挥手,这才放下车帘。
马车前行。
车马人群很快就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燕氏昨夜就没歇息好,谢平川担心她的身体正想扶着她进去,便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男声,“爹,娘,我去大营了!”
进去的步子一顿。
谢平川没说什么,燕氏却回头皱眉问他,“你爹不是说你今天休沐吗?”
谢池南一听这话却只是一笑,“不休息了,我去校场训练!”
神离就在外头,他直接翻身上马,朝门前众人一挥手,目若朗星般笑着向阳而去。
门前燕氏还在看着他的身影。
谢平川也看着,只是也没看一会便收回了目光,和身边的燕氏说道:“走吧,去歇息。”
“他……”
“儿孙自有儿孙福,由他去。”
燕氏听着这话,到底也没再说什么,任由谢平川扶着她进了屋。
而身后谢回也在问姜唯,“母亲,我们还能见到姑姑吗?”
姜唯握着他的手,回望巷子,那里只有无尽的尘光,早不见少年少女的身影,可她却笑着,在他殷切的注视下抬手轻抚他的头,“会。”
她说得果断而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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