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宅。
几个汉人打扮手握佩刀的匈奴人正在院子里把守,而屋中,一个穿着锦服的高大男人坐在椅子上,他手里握着一盅酒,只是习惯了直接用酒坛喝酒的人明显不习惯这样的喝法,喝了一口便扔到一旁,不耐烦道,“什么时候了?”
他用的是匈奴语言。
他身旁站着的明显是汉人模样的中年人竟也用流利的匈奴语答道:“亥时四刻。”
男人皱眉,“敢让我等这么久,他可真是好大的架子!”
“您消消气,魏琮的事情后,谢平川加固了城中看守,那位大人又是秘密来雍州的,自然得小心行事。”中年男人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只碗给人重新倒了酒递给他后又陪着笑,“中原人有一句话叫做‘成大事者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单于如今为立大业暂且先委屈些,等日后咱们铁骑杀进中原,必叫他以您为尊!”
他这话说的男人重新舒展了眉眼,身上的那股子戾气也终于没有那么浓郁了。
接过中年人小意讨好送来的酒,半眯着眼喝了一口后抬起头,屋中烛火倒映着他碧绿色的眼眸,男人眉骨高挺,五官深邃,正是如今的匈奴单于呼延利。他是汉人和上一任单于所生,综合了汉人和匈奴人的相貌让他看起来有着不同其余匈奴人的英俊,丰神俊逸,就像草原中最英勇的狼王,只是他身上的戾气和煞气实在太浓,让人不敢直视。
他端着酒碗睨着人,似笑非笑,“你倒是个聪明的。”
穿着文人袍衫的中年人弯腰笑道:“您谬赞,小的只是择木而栖。”
呼延利对此嗤之以鼻,并未接话,又喝了一口酒忽然说,“什么声音?”他沉下脸,浑身变得戒备起来。
中年男人愣了愣,还未反应过来,呼延利便率先撂下酒碗站了起来,他推开门,外头一院子的侍从转身向他行礼,“单于。”
呼延利没有说话。
他侧目倾听,待听到那密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神色一变,说道“有人来了,快撤!”他说完就想离开,可脚步还未移动,一道清朗的男声就在不远处的黑夜里响起。
“单于不请自来,怎么如今却要走了?是我大汉招待不周了吗?”
众人心下一凛,循声看去,只见一个黑衣少年站在围墙上,他穿着一身用银线绣着雄鹰的常服,脚踏麒麟长靴,两只袖子用绑带系着,此时他手握□□半歪着头,晚风扬起他的高马尾,他唇角微翘,看着倒像是哪家不谙世事的贵公子。
只是少年身高挺拔,猎猎衣袍下是结实有力的身体,年轻的脸庞更是冷硬得像一把刚出鞘的刀,锋芒毕露。
几个匈奴侍卫反应过来当即抽出手中的佩刀护在呼延利的面前。
而呼延利——
他看着远处的少年,一双如鹰狼般狠辣的眼睛半眯起,他在回忆,片刻后,他忽然用流利的中原话说道:“原来是你。”
他想起来了。
记忆中那个敢朝他射箭的少年竟然已经长得这么高大了。
“中原儿郎,这是你第二次拿箭指着我了。”呼延利负手凝望远处的少年,他也在笑,一双眼睛却依旧狠辣阴鸷,听着越来越近的那些动静,他不动声色用余光打量四周,想着怎么逃出生天,嘴上却依旧毫不留情地说道:“你的胆子还是这么大,居然还敢拿箭指我。”
“不过上次有你那位早死的兄长护着你,如今——”他嗤笑一声,“还有谁护着你?”
赵锦绣一路催马疾驰回到原本的地方,眼见谢池南站在围墙上的时候,她心下骤然一紧,刚想说话,忽然就听到呼延利这么一句,明显瞧见少年在月色下变得阴沉的脸以及握在弯弓上线条冷硬的手指。
知道他这是被激怒了。
不过这会,赵锦绣也没再去阻拦谢池南了,他能隐忍不发等到她前来,已经很好了。
她冲身后的将士抬手,将士立刻会意上前去踹门,而她手握先前从陆从手里接过的□□,在门开的那刹那也对准了里头的呼延利,手中□□被她拉到极致,弓弦绷紧的那刹那,她注意到谢池南在看她,她没有回头,只是目光晦暗地看着院子里的呼延利,语气淡淡说道:“我来护他,如何?”
而后在众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手中的箭矢便如疾风一般朝他射去。
利箭破开云层。
呼延利眼皮一跳,拿刀横挡,利器撞击发出金玉之声,不等他松一口气,围墙上的少年也在此时发作,十几个将士也冲了进来。
看着那极为默契如雨点一般不曾间断的箭羽,呼延利额角连跳了好几下,在身边侍从过去阻拦汉人将士的时候,他丝毫没有犹豫地把身旁怕得发抖的中年人拿到面前一挡。
箭入体内,鲜血四溢。
中年人甚至都来不及挣扎,只是睁大瞳孔就没了气息。
呼延利拿着他的身体当护盾躲避着少年少女的箭羽,眼见黑衣少年从围墙跃下如狼崽一般朝他这边奔来,他咬牙骂了一句,把人肉护盾朝人那边扔去,趁着他躲闪的功夫一跃进了隔壁的院子。
恰好隔壁院子的女主人被外头动静吵醒,手里握着油灯披衣出来打探情况,瞧见脸上带血又明显不是汉人的呼延利,当场就尖叫出声。
“啊!”
“怎么了?”
她家汉子听到动静也打着哈欠跟了出来。
呼延利听到身后跟过来的脚步声,眸光一闪,右手一转直接拿刀横在妇人的脖颈上。
“你,你是谁!快放了我家娘子!”
汉子手里拿着从一旁抄起来的扫帚却怕得不敢过来。
呼延利连看都懒得看他,直接面向跟过来的谢池南阴恻恻笑道:“少年郎,你猜是你的箭快还是我的刀快?”话音刚落便瞧见围墙边又翻过来一个襦裙少女,她手里也拿着弓箭,看到这边的情形神色一变,却没有一丝犹豫地站到了黑衣少年的身边,与他一样朝他搭起了弓箭。
赵锦绣握着弓箭冷声喝道:“呼延利,放了她!”
“都说中原女子弱柳扶风,今日我倒是大开眼界,这位美丽的姑娘——”看着赵锦绣乌黑的发丝被风吹得在空中打转,她身后的流苏璎珞发出清冽的声响,呼延利笑得十分温柔,他体态魁梧,人也高大挺拔,尤其是那双碧绿色的眼眸不知招了多少草原姑娘,此时他刻意散发魅力,柔情蜜意般说道:“你要我放了她可以,不过,你得跟我走。”
“你做梦!”
谢池南终于开口了,他年轻英俊的脸庞是藏不住的怒意。
他手中弓箭已然搭起,三支锋利的箭矢在月光下散发着冷白色的光,他有足够的把握这次射中呼延利,可他面前那位几近昏倒的妇人却成了他攻克不了的难题。
他咬着牙,内心几近挣扎。
杀了呼延利为兄长报仇是他毕生心愿,可如果这个代价是伤害无辜的人,那他——
赵锦绣也在犹豫,尤其是看到妇人脖颈上的那抹红痕还有她怕到极致喊不出声音却拼命张着嘴看着她,还有她的眼神仿佛是在望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呼延利看着他们这副模样却忽然朗声一笑,在他们挣扎不定的时候,在那些将士过来之际,他忽然拿起妇人手中的油灯朝那个美丽的女子泼去。
“小心!”
谢池南看着那个油灯,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想也没想就收起弓箭抱着赵锦绣往旁边躲。
油灯被掷在地上,烧起了一片火苗。
“倒是对有情人。”呼延利啧声一句后便把已经怕得昏过去的妇人随手一扔,而后直接朝黑夜奔去,站在围墙上的时候,他看着远处抱着少女目光阴沉凝望他的黑衣少年,嗤笑一声,“少年郎,上次我让你损失了你们中原最英勇年轻的将军,你猜……这一次我又会让你损失什么?”他说完哈哈一笑,不等箭雨袭来便跳入黑夜之中。
“二公子,郡主!”
陆从赶过来的时候,呼延利已经跑了,他脸色也不好,“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谢池南看着那浓浓黑夜阴沉道:“立刻关闭城门,搜查雍州城!”听陆从应是,他又问,“那几个匈奴人呢?”
陆从愧道:“都是些烈骨头,已经死了。”
谢池南并未说什么,只是握着弓箭的手却紧紧攥了起来,愤怒和不甘让他手背青筋暴起,只是下一瞬,便有一只温柔的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少年身形一僵,眼中的狠戾也缓缓退散,他低眉去看身边目光担忧望着她的赵锦绣,到底还是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他的那股情绪已经好了许多。
“我没有等到呼延利要等的那个人,他应该提前发现了,我看呼延利要走才出现的。”他沙哑着嗓音在和她解释。
“我知道,应该是我和陆从过来的时候让那人察觉了。”
相比这个,她更在意的是呼延利离开时的那句话,她抿唇蹙眉,“你说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谢池南也在拧眉思索。
他跟呼延利打过交道也听过他不少事,知道这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既然开了这个口,就一定会做出些什么。
赵锦绣虽然没跟呼延利打过交道,但从谢池南的口中也清楚他的为人。
几乎是同一时间,院子里响起两道声音——
“父亲!”
“谢伯伯!”
雍州城城防森严,雍州大营又将士众多,这两个地方都不可能是呼延利的首选,他要是真想做出什么,今日去鸣沙山附近布防的谢平川必定是呼延利的针对目标。
“你先回家。”
谢池南看着赵锦绣说了这么一句便脸色难看掉头离开,可还没走出一步,胳膊就被人从身后握住了。
月光下,少女的脸明艳高贵,却也执拗坚韧,“我和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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