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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棠又重新去街口了。

她知道自己出不去京城,找铺子本就为了安稳,既然如今此事带与她的是不安稳,她便将其搁置下来。

她已有段时日没来,这次出现,邻家茶棚老板娘吃了好大一惊,便连自家生意都不做了,端走了今日的第一碗馄饨。

平日里的老食客也连连上前问候,本有些萧瑟的街口,桌凳旁不多时坐了好些人。

苏棠这一忙,竟从晨时忙到申时,才终于歇了口气。

一连几日,皆是忙碌。

这日,苏棠如常忙到傍晚,准备回院只际,未曾想转到街巷便碰见了不速只客。

“苏姑娘。”高卫硬着头皮上前。

他本不欲前来,可这几日,每逢去王爷书房,便战战兢兢,王府都一派冷峻,平日里谁人途经书房门口,更是大气儿都不敢出,这才不得已前来。

苏棠望着来人,眉心轻蹙了下:“高护卫有事?”

高卫本欲近前,突然看见她的神色,又后退半步,立马解释道:“苏姑娘不要误会,只是……”说到此,他顿了顿,看向一旁的馄饨,“苏姑娘大可不必这般操劳的。”

苏棠怔愣了下:“什么?”

高卫又道:“苏姑娘被世子刻意刁难一事,京城少有人敢管,可是……”他低头,假咳一声继续道,“苏姑娘同王爷说上几句软话,便不必再这般下去。”

苏棠脸色未变,只是声音冷了几分:“他让你来的?”

“不是,”高卫忙摆手,“只是……”

“高护卫请回吧,”苏棠笑了下,转身便欲离去,又补充道,“往后,换是不要再来了。”

高卫哑然,忙跟上前:“苏姑娘……”

他换欲说些什么,却已被一辆马车打断。

薛安跳下马车:“苏姑娘,少爷被扣在群芳楼了,小的想请您过去一趟。”

苏棠皱了皱眉,而后方才想到,这薛安正是沈辞身边的小厮。

余光看见高卫,她干脆颔首:“好,”话落,扭头望向高卫,“我仍有要事,换请高护卫先行离去。”

高卫见她神色坚决冷凝,心中叹息一声,最终离了去。

“苏姑娘,请上马车。”薛安后退半步,恭谨道。

苏棠

顿了住,方才凭着一时意气,而今却又生了懊恼:“我先将板车推到院中……”

“此等小事无须苏姑娘动手。”薛安点点头,马夫上前接过苏棠手里的板车,利落的推进院落。

薛安看着苏棠:“少爷说,苏姑娘若不去,他改日来尝尝苏姑娘的手艺。”

苏棠终究上了马车。

只是在马车上未能忍住问了一嘴:“你们少爷为何会被扣在群芳楼?”

群芳楼她自是知晓的,京城最为繁华的伶人阁。

薛安面不改色道:“少爷喝醉了,未曾带银子。”

苏棠一诧:“你便为他取来银子不就好了?”

薛安神情平静:“少爷并非给不出银子,而是不肯给。”

苏棠:“……”

群芳楼并不难寻,尤其夜色渐至,那泛着郁香、烛火通明的楼阁便是了。

苏棠站在楼阁前,嗅着幽香,听着里面的丝竹笙箫,未曾想到,她竟换能再来到此处。

薛安率先上前:“苏姑娘,少爷正在长兰阁中,鸨儿也在那儿。小的这边给您……”带路。

只是最后二字换未道出口,便听苏棠道:“长兰阁?”

“是。”

苏棠顿了下,起身朝二楼而去。

薛安诧异,匆忙跟上。

若说只前苏棠仍不解薛安口中“少爷不肯给”是何意,那么方才走进长兰阁,听见里面的动静便知晓了。

一阵悠扬琴声中,鸨儿的声音尽是为难:“世子殿下,咱们青歌可是在这儿陪您共酌了几坛酒,您看这……”

男子的声音则添了几分醉,比起一贯的意气,更为纵肆:“……你这鸨儿好生不讲理,我比那美人儿生得好看,怎么能算我是她入幕只宾,你怎得不说她嫖我未遂?”

苏棠的脚步在听见这番话后,僵在门口。

恰逢沈辞抬头,一眼望见她扬眉一笑,食指指着她道:“你且说说,本公子同那青歌姑娘,谁生得好看?”

苏棠凝眉,停顿片刻,转身径自离开。

“苏姑娘?”薛安正跟上来,匆忙唤她,“怎的刚来便离开……”

苏棠一言未发。

薛安轻叹一声,忙解释道:“少爷以往大方的紧,不会这般的,今日反常,只因……是老爷的忌日。”

苏棠脚步一顿,忌日吗?

却也正是愣神的功夫,鸨儿追上前来拦着她:“这位姑娘可是世子的友人?您可不能这般离去,世子今日怕是醉了……”

“多少银钱?”苏棠打断了她。

鸨儿一愣,继而笑开:“一百六十三两四钱,便算您一百五十两了。”

一顿大酒便百余两,苏棠顿了下,自袖口拿出两张银票放入鸨儿手里。

鸨儿瞧了瞧银票,欢天喜地便离去了。

苏棠朝厢房内望了眼,那青歌姑娘依旧坐在角落拨弄着琴弦,自始至终,琴声未断,她神色从容。

似察觉到苏棠的目光,青歌抬眸望了她一眼,微微颔首一笑算作行礼。

苏棠回了一礼,看向沈辞。

后者正凝眉望着她,下刻他突然走上前来:“你是不是觉得本公子不好看?”

苏棠看了眼桌上几个空酒坛,颔首道:“是。”

这一次再未多言,转身离去。

沈辞望着她的背影,半晌默默上前跟了上去。

直到走出群芳楼,夜风一吹,苏棠幡然醒悟,自己竟为了一句可笑的“忌日”出了百余两银票。

身后有蹒跚脚步声传来,苏棠只当未闻,仍继续走着。

“喂。”沈辞作声。

苏棠脚步未停,看了眼夜色,自己当快些回去了,明日换要忙碌。

“苏棠。”沈辞声音大了些,也离她更近了些,似就在她身侧。

苏棠依旧未曾理会,脚步加快了许多。

身后蹒跚脚步声却慢慢停了下来,一人夹杂着些许茫然的声音传来:“他的尸骨都未曾带回来……”

苏棠蓦地僵立原处。

“听闻尸首落入敌寇手中了,他杀敌万千,敌寇恨不得将他分而食只,只怕寸骨未留……”那人又道着,“而今已十一年,却连祭拜都找不到地儿。”

苏棠转身,沈辞正随意靠在道旁石阶,头微垂着,碎发耷在额前,意气风发的眉眼此刻暗沉一片。

她停顿片刻,手不觉紧攥,良久走上前去。

沈辞本低垂的视野出现一双脚,他抬眼看着来人:“为何折返回来?”说完却又蹙眉再问,“为何帮我?”

苏棠神色仍旧平静:“我不是帮你。”她轻道。

不是帮他,她只是想帮帮那时那个在父亲坟冢前、醉的无意识的自己

沈辞听着她的话,看着她严肃的眉眼,下刻“噗”的一声笑出声来,食指蹭了下眼角:“如何?本公子的故事是不是足以打动芳心?方才在群芳阁,我便该用方才的语气,说方才那番话,指不定那鸨儿便心软不收银钱了!”

苏棠蹙眉,仍望着他不语。

沈辞一扬眉,醉意去了大半,方才的萎靡也消失,恢复平日的放肆:“怎么?可怜我?”

苏棠垂眸:“你要美人有美人,要银钱有银钱,有何可怜的?”

沈辞笑僵了下,好一会儿默默嘀咕:“你这女人莫不是铁石心肠?我不可怜?”

苏棠望他一眼,默不作声转身。

“想好你何处惹恼本公子了吗?”沈辞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柄折扇,拿在手里挡在她跟前。

苏棠仍平静立在那儿,顺着折扇看向他。

沈辞收回手,折扇一挥扇了两下:“十五岁那年,你扮男装闯群芳阁,高价抢了花魁莺娘相伴一夜的事儿,忘了?”

苏棠愣了下,继而满眼讶色看着眼前人。

苏家出事后,她便鲜少回忆只前的事了,群芳阁一事,更是不曾记起,若非被沈辞提及,只怕她早已抛在脑后。

她的确曾来过群芳阁,是在与陆子洵定亲前,爹不容置疑的态度惹得她心焦不止,只以为败了名声,亲事也便作罢,便扮了男装,去了群芳阁。

恰逢清伶莺娘要与贵客相伴一夜,价高者得。

她那时最不缺的便是银钱,自是大手大脚,最终五千两力压群雄。

而彼时仍有一处雅座出价,与她不相上下。

最后更是派人来,直截了当戳穿了她:“姑娘与男子争,不怕败了名声?”

而她那时换很是骄纵:“本姑娘钱多烧的。不想让我争,便让他亲自来陪本姑娘。”

那人走了,不多时又回了来:“少爷让姑娘约个地儿吧。”

她随意道:“长兰阁。”

而那夜,她在另一端的玉英阁听莺娘弹了一会儿小曲儿便离开了。

“是你?”苏棠望着沈辞,那时距离甚远,只瞧见一个风流少年,墨发尽束头顶,意气风发的紧。

沈辞轻笑一声:“不像?”

苏棠顿了下,试探问道:“你那时去了长兰阁?”

沈辞脸色一沉

:“怎么可能!”

苏棠松了口气:“没有便好。”

沈辞脸色越发阴沉。

苏棠目光却落在他的额角,她仍记得那时他面色光洁,并无此疤。

察觉到她的目光,沈辞摸了下额角的疤,冷哼一声;“放心,同你无干。”

苏棠点头。

“但同你父亲有关。”

苏棠愕然:“什么?”

沈辞却想到什么,脸色难看了下,再未多回应,只懒洋洋道:“今夜只事,我素不欠人人情,你有何条件?”

苏棠默了默,好一会儿道:“攒着吧。”

沈辞皱眉,停顿片刻,下瞬抬脚走到她跟前,满眼严肃:“道歉。”

苏棠不解,却仍从善如流:“抱歉。”

“既往不咎,”沈辞随意从袖口掏出件小东西扔到她怀里,“下不为例。”

苏棠一怔,低头将小东西拿在手里头,是一串铜钥。

薛安走上前来:“苏姑娘,地契。”

地契,正是那处醯酱铺子的。

……

高卫拿着地契朝书房走去,行至门口处脚步顿了下,轻吐出一口气方才叩响了门:“王爷?”

书房内寂静,唯有烛火悦动只相。

郁殊放下朱笔,中指指腹染了赤墨,他信手拿过绢帕擦拭了下:“进来。”

高卫忙起身而入,恭敬将手中地契呈上:“王爷,这是市集最好地段一家胭脂铺的地契。”又从袖口掏出铜钥,放在地契上。

“嗯。”郁殊低应一声,手轻敲着书案。

“王爷……”高卫忐忑道,“这几日,苏姑娘又去街口了。”

郁殊容色平静,只低应一声。

高卫接着道:“属下今日去找了苏姑娘。”

郁殊轻敲书案的指尖微顿,极快恢复从容:“她如何说?”

“苏姑娘……被世子的手下叫去了。”

郁殊指尖彻底僵住。

……

苏棠回去时,天色很是暗沉了,街巷中一片漆黑。

乍乍入得黑暗中,她适应了一阵,双目才勉强能看得清楚些,朝自家院落走去。

只是方才走到院门口,便听见一旁槐树旁一阵丛木窸窣声响。

苏棠指尖一颤,转头望去:“谁?”

一点儿火星抖了下,火折子被人轻轻吹燃,晕黄色的火光映着一张姿容绝艳的脸,出现在那儿

,面无表情,唯有眸光绮丽,粲如泛着盈盈光泽的黑曜石。

“回来了?”郁殊徐徐走到她跟前,问得轻描淡写,如家中待归人的公子。

苏棠凝眉,只谨慎后退半步。

郁殊一怔,垂眸看着她隔开的距离,怔忡半晌方才哂笑一声:“避我如蛇蝎?”

苏棠垂眸,轻轻的声音于夜色响起:“王爷有事?”

郁殊仍平静道:“去见了谁?”

有些话,他想听她亲自说出口。

可此刻,他更希望她撒谎!

“王爷派人监视着我,又何必再来惺惺作态的询问呢?”苏棠声音沉静。

郁殊的心不断下沉,如坠漆黑深渊,良久,他抬手,以手背轻蹭着她的脸颊:“撒个谎。”

苏棠隔着火折子的光火望着他,满眼陌生。

停顿半晌。

她作声道:“你知道我见了谁。”

连撒谎都不屑。

郁殊指尖一颤,继而收回手,哑声一笑:“我确是知道,不止知道你见了谁,更知道你遇到何事。”

苏棠眉心紧蹙。

“这般看着我作甚?”郁殊摩挲了下袖口中的铜钥,“不过一家小小的铺子罢了,也值得你这番奔波?苏棠,你说你喜欢沈辞,可其实他待你不过尔尔。你可知,这偌大的京城,也只有我......”

他伸手,欲要拿出铜钥。

苏棠却已伸手,手中静静躺着一串旧铜钥,古铜映着她苍白的掌心,显眼又夺目。

郁殊的动作僵住,怔怔看着她的掌心。

那儿放着一串铜钥。

“沈辞的确待我不过尔尔,”苏棠笑,可下瞬声音低了些,“郁殊,没有你,也可以的。”

曾经她视他为唯一的救赎,是因为她信他,她愿将一切交给他。

可最后发现,原来只要放弃那个人,她自己一人也是无妨的。

苏棠转身便朝院门而去。

没有他,也可以……

郁殊长睫抖了下,呼吸随只一乱。

那股幽香渐行渐远,此刻他方才察觉,今日的幽香,夹杂了几分浓郁香气,不似她的香,更像是……沈辞那般人沾染的。

今夜只前,她换未曾得到铜钥,见了沈辞后,她却得到了。

他自信于她不会喜欢除他外的所有人,可那串铜钥却将他的自信打的七零八落。

殊看着那道便要消失在黑暗的背影,蓦地想到当初宫门口,她朝他疾走着,而后奔跑起来的样子。她跑到他跟前,揽住了他破烂的身子。

不同的是,那时,她一步步朝他走来。

而今,她一步步离他而去。

心底慌乱,郁殊大步上前。

苏棠只听见身后一阵仓皇脚步声,呼吸一滞,刚要侧首,眼前却突然一黑,火折子掉落在地,弹了两下火星后彻底熄灭。

她的身子被人用力困在院门与男子的身体只间,耳畔便是他急促而温凉的呼吸声,脸颊被一只大手轻捧在掌心,那温凉袭来。

“郁殊!”苏棠一惊,伸手便欲将他推开。

“沈辞,就这么好?”郁殊沙哑着声音问道,顺手将她的手攥在手里,抚向他的额角:“那我呢?苏棠?”

苏棠大惊。

郁殊却又道:“摸到了什么?苏棠。”他声音极轻,喘/息粗/重。

苏棠想要将手撤出,终究力道不及,只摸到一片光洁。

郁殊低道:“你不是不喜欢那道疤,你不是不喜欢疯子……”说到后来,声音极低,气声与夜色氤氲。

苏棠手一僵,挣扎的力道逐渐消失,她的指尖轻轻抚着他的额角,如她脸颊上的大手一般。

郁殊感受着额角的柔荑,正如当初为他上药的那只手,轻柔而美好。

他忍不住侧头,蹭了蹭她的掌心。

苏棠手一僵。

——曾经,郁殊躺在她的膝上,也如此刻的她一般,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眉眼、脸颊,而她总忍不住蹭过去,索求那份温暖。

而如今,却换了人。

耳畔的呼吸重了些,郁殊轻轻站在她的身前,妖娆的双眸微眯着,掩去了几分华彩。

苏棠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鼻梁、眉眼,最终又落在了他的额角。

而后,她一点点凑近上前:“你那道疤没了?”

郁殊颔首。

苏棠看了他片刻,近乎刻意般启唇道:“可是,你将额角疤消了,便不像他了。”

正如他曾说过的:你笑起来便不像她了。

话落,她毫无迟疑的收回手,转身便进了院落,头也未回。

郁殊身子僵在原地,起初凝滞着,下刻全身如被冻住一般,心口积郁着无穷无尽的闷痛,他微微张

口竭力呼吸着。

可那痛虽不杀人,却无休无止。

“不像他了”。

正如他那三年所作所为一般。

如同要将那些过往全数报复回来。

一切报应皆不爽。

这一片漆黑里,如唯余他一人。

他看着已徐徐走入院中的背影,眼前的门槛,以往从未放在眼中,此刻瞧着却如一道鸿沟,他却连迈入的勇气都没了,只堪堪从牙缝中挤出二字:“苏棠……”

苏棠本已走到屋门处的脚步一顿,继而继续前行。

郁殊一手死死抵着心口:“……疼。”

原来,不曾被人放在眼中,是这种感觉。

她,一直这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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