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后五日便是易寔几人往县学去的日子,此去未有太多离愁别恨,这全归功于若榴离襄云较近,去也便宜,归也便宜,于是人去后也都各自散去。
此事毕,蚕月亦只剩十日,老天干脆连下十日雨,正好迎了扦插石榴所需。
雨天自然不能在石榴树下读书,两人将战场挪回先生的小书屋里,可景深发现,这小姑娘愈发不用功了,一首诗还没背好就抱起她的绣篮子绣小物件,还颐指气使地让他画豌豆荚和樱桃给她。
“还未摘下来的豌豆荚?未曾见过,不会。”
“那就樱桃。”她说着从盘里拈了颗樱桃送进口中,继而埋头绣手上的香囊。
景深丢下书,坐去她边上的交椅上,伸长脖子问:“这是绣给你那小姐妹的?”
“嗯,我也不知送什么好,只有绣些东西送人了。”
“可是她生辰快到了?”他意有所指且意味深长地问她。
“嗯,四月十八,今岁小满后两日。”
“噢?可是正巧大你一月?”
“可不是巧么。”她说着手上动作一顿,仰头看他,“但不及我二人巧啊。”
同是夏至日生,虽不同年差了两天……
景深教她这话取悦来,脊背挺得更直,暗示道:“你这兰花香囊绣得挺好,适合姑娘家。”
“那是自然。”
“……”
“对了!”夏意又抬起头来,眸子亮亮的。
景深打起精神,心道她可算明白了他的意思,然下一刻就听夏意说:“豌豆荚和樱桃就别画了,你替福宝画一幅画儿罢。”
“……”
“还有噢,等立夏后我就去芝婆婆那儿呆十来日,只有早间能陪你玩,到那时你同福宝玩罢。”
“……”
景深终铩羽而归,在桌前逮着笔半晌也落不下去,愤愤时竟瞥见夏意在偷笑吃樱桃,撂了笔一迳回他屋里去。
他都为她的生辰备了礼,她却不晓得送些东西给他,还差使他画福宝,想来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呆子。
等腹诽够了他才又出门把弄得脏兮兮的福宝找来,一朝春夏改,正是福宝掉毛时。
为了画它,景深恨不得把它绑起来,实在闹腾,上窜下跳身上的绒毛都漫天飘,于是只好耐心等它睡了才慢吞吞画。
画好时已近日暮,瞧着画,他忽然想起上次去延祚先生家取画时他说的话。
那时延祚先生正收着几幅要拿去襄云卖的画儿,他一见就大肆称赞,延祚先生听他有意学画,便说若是想学画能去他那儿寻他,还谦虚道虽他画功不精,却也能教他一二。
景深虽有若极师父教导,可夏意也说得在理,三人行必有我师,延祚先生与若极师父属同一画派,与他多学学定是良多好处的。
更何况,离京这许久,没有若极师父的教导画功指不定不如从前,若是回去教他看了定又是一张冷脸,他可不愿见,所以那时便同延祚先生说愿学一二。
只这许久一直没去罢了,既如今夏意有了忙活事儿,他也能每个午后去请教请教,也不算哪般无趣了。
主意就此打定,此后几日雨天又是寻常过法。
及至四月初雨停,初二立夏,万物至此皆长大。
立夏日必备三样东西乃青梅、樱桃与鲥鱼。然鲥鱼出扬子江心,非寻常百姓能得,故只能用河里鱼虾替代,夏先生又在厨里大显身手做了条号称“假鲥鱼”的边鱼,颜色玉白,瞧着便诱人。
再有正是夏初林笋盛时,做了道傍林鲜,更重要的是姑娘家当吃的豌豆,立夏日吃豌豆荚,便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姑娘们皆愿多吃,除豌豆荚还有豌豆糕……
景深统统吃得欢快,比先生加夏意两人吃的都要多,哪里还有半分的矜贵在?
午歇后夏意从屋里取了几根五色丝绳出来,自己腕上系着根,到堂屋时只夏先生在。
“爹爹,你的绳子。”
先生一笑,接去戴在腕上,如此来,他身上的光彩除了袖摆上的小红石榴,就是根五色丝绳了。
“景深还没起么?”
“想到是。”
“那我先给李叔他们。”
于是跑去临院给李叔、阿宝以及阿溟三人各一根彩绳才回院绣小花,先生稍坐了会儿就去不远地方与村人买樱桃了,唯有景深还在屋里大睡着。
如今他吃得越发多,睡得也越发久了。
这话有几分耳熟,像是从李叔那儿听过,好似是……好似是前几日他提起他养在含玉的猪时说的话。
咳。
景深才不是猪,他比猪俊郎千万倍的,是书里说的清隽佳公子。
“这是什么?”睡醒的清隽佳公子忽然出现,指着她腕上的彩绳问。
她抬头,猪头——景深的头就凑在眼前,她毫不拖泥带水,一掌推开,掌心挨着他脸时还发出声清脆声响。
景深:“……”好疼哦。
“我,”她咕呶声,“我不是成心的。”
若是成心的还了得,景深便自认倒霉坐下,夏意这才从篮子里拿出另外一根编好的五彩绳给他:“这是立夏绳啊,京城没有么?立夏戴上立夏绳,整个夏日都不疰夏的。”
京城就算有,也是男儿家也不戴的,至少他没戴过。
“且信了你。”他接过立夏绳,往左腕上戴却怎么也戴不好,遂长臂伸去她面前,“你帮我系。”
“噢。”她乖巧上手。
夏先生装着一篮樱桃回来时就见这场景,眼皮一耷拉,走近冷声问:“便是绳子也不会自己系吗?”
景深有些慌,解释道:“只手系不上。”
说完见先生手上也系着根一模一样的彩绳,心下失落几分,原不是他一人独有的。
无怪,谁让他是小姑娘的爹爹。
可待他吃够了樱桃,见着梧桐树上系着彩绳的阿溟后就彻底丧了气,原来不止他和先生有,其实连外人阿溟都有。
她可真是心好得很,保不齐她还给远在襄云的易寔做了,想到这儿景深又添郁怅。
哼,立夏快过罢,教她早些去芝婆婆那儿待着,免得气他。
话虽如此,然到了立夏后见不着她的时候,他又不住去想她。
看他久不动笔,崔祜唤他声,景深这才回过神来……谁能想到,延祚先生让他画幅夏景图他都能想到她呢?
画什么不好,偏要画夏景图?
他叹惋声,想不到什么夏日景致,便画起此前在若极师父山居住所所见之景,松偃龙蛇,却也瞧得出作画之人心生粗浮,此画一个午后自是画不好的,延祚先生也看出他的心不在焉来,遂教他早些回去吃飨饭。
得了这话的景深像脱缰野马那样跑了去,崔祜在他走后才绕去未画完的画前边儿,凝神细思,竟觉得有些眼熟,不论是景致还是神韵,可久住若榴十余年,他的记忆早就模糊不清了。
……
初夏槐风细,一路跑到芝婆婆家院外的景深全靠这微风解热,斟酌会儿才敲门。
快便听屋里人的声音,然后夏意就来开了门,看见屋外人是景深后一脸惊奇:“你来做甚?不是去崔伯伯那儿学画儿了么?”
“我等你一道家去啊。”
“噢。”夏意应声时以星速砰地关上门,掉头跑回小屋里头。
门外碰了一鼻子灰、吃了闭门羹的景深咬牙,这又是哪一出?半日不见就是这样气他的么?牙疼。
幸而她还晓得来开门,脸上依旧是那副无辜的笑吟吟模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与他道:“进来罢,芝婆婆说想你呢。”
说着还同他吃味,道:“芝婆婆才认识你几月罢了,对你快赶上对我好了。”
景深不满于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低声咕啜一句,她没听清,也没打算听清。进去屋里时桌上只摆着樱桃果食,竟一个绣花篮子也没有。
芝婆婆看他,乐呵招去边上说话,又张罗了好些吃的给他,景深与宫中太后相处时候多,深知如何能讨老人欢欣,左一句有一句把芝婆婆哄得直乐,三人直说笑到日薄西山时。
回去路上,景深如同往日那样放缓步子配合边上的矮个子姑娘,走到老楝树底下时忽道:“往后几日我早些画好,来陪你可好?”
若是平日自然是好的,但他偏偏要这时候说。纵使有犹疑,她也万万不会拒绝景深的啊。
“好啊。”
她还是应了他,乖巧点头,心想反正也才四月初,而且,芝婆婆看了他也是开心的。
“你要是再敢让我吃门灰,我就——”
“你就怎样,你要打我么?”
“哧,谁敢打你,碰一下你手指头都不敢的。”
她微沉默会儿,出言叫他:“景深——”
“哼?”
她歪仰着头看他,笑着伸出根指头轻戳了戳他手背,离开时不经意地在他手背上划过一截。
那一刹就像是教烛苗烫了下。
须臾她笑出了梨涡,问:“你害怕吗?”
他攥了攥拳,藏去另一边的胳膊底下,同时也转开目光,僵着脸道:“怕得要死。”
“哦。”
两人仍旧漫步走着,夹路风来,卷带着隐隐花香。
少年屏息一瞬,没有预兆地开口:“日后不许这样戳别人的手。”
路有蜻蜓蛱蝶飞……夏意就像那只蝴蝶,翩翩然不知所向。
景深好似也顿了顿,而后盯着那只蝴蝶解释:“我是说,他们也会怕的。”
“哦,不戳你就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我戳你?”
“好。”他将手伸去她面前,一如立夏那日戴立夏绳那样,“戳罢。”
余下的归家路上,景深任由夏意在他手上戳来戳去,不痛,反而酥酥麻麻的,直到夜里那感觉都未散去。
戳她的人又何尝不是,夜里守在窗边,撑着脑袋看手,像是上头有万语千言怎么也看不尽。
庭院中月光落下梧桐清荫,少年像初来若榴时那样搬了把交椅到院里坐着,不过此时已不是望月思帝京了,而是枕着椅背看还亮着昏黄烛光的屋子。
他还记得好久以前因她在窗内喝了杯水,他也回屋喝了杯凉水,比深秋夜里的月光还凉。
今日纸窗上小姑娘的影子竟像是呆住了,半晌也不动一下,不成是睡着了?
虽天日渐暖和,夜里终归还是凉的,可他现在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并不敢贸然敲她窗。于是头脑一转、灵机一动,借着上弦月微弱的光在院里寻了块小石子,拿在手上轻掂了掂才往她窗槛上扔。
好不清脆的一声,连虫子都噤声一瞬,更不提里头只是个小姑娘了,登时吹灭了灯跑去床上,放下床帐裹紧寝被,紧挨着眼像是听见了门的吱呀声……
心砰砰跳到夜半才安稳睡去。
翌日一早顶着乌黑眼圈出去时,饭桌上与众人说了这事,喝着糖水的景深微呛了呛,心虚不已。
他也是怕她在桌上睡着病了啊,谁成想她胆小成这样,起初见她连虫子也不怕还当是个胆大的,原是高估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