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里头黑越越的,野蛮的枝桠拦了月色去,帐灯光亮也难抵深林。
景深梗着脖子,眉头紧锁着跪在凹凸泥地上,不时回头看眼林子。
身前的帐里有妇人的啼哭声,山林里则是侍从们一声接着一声地叫着“八皇子”,一前一后吵得他心慌。
他跪了足足两个时辰了,这些人还是没寻着景随,若是让他去找,定找着了。
毕竟,景随是跟着他才落在林子里的。
想及此,少年暗自忿忿,心说皇伯伯可真把名儿给他取对了——随。
景随打小便爱粘着他,今儿秋狝也是他硬要跟着的,偏生又不善驭马,不过追一头鹿的功夫他就追不上了,谁成想这一落下便是天黑了也没出来。
父王已将他痛斥了一番,皇伯母从一个时辰前就哭起来了,他生怕还没听着景随找着的消息,就先听到皇后娘娘哭晕过去的话。
“找着了!八皇子找着了!”小太监喜极而泣,拖着哭腔朝灯火通明的帐篷跑来,反复嚷着这句。
景深眸子亮了亮,喜极想去瞧瞧景随,只是才一起身膝骨便一阵疼,直教个少年郎迟缓成耄耋老人家。
这么慢了几步,景深早落在其余人后头,过去时景随已埋头在皇后娘娘怀里嚎啕大哭了,就连陛下都慈爱蹲身抚他脑袋了。
景深见了这情景,喉头蓦地哽上两分。
这小子,哭得这般惨兮兮……这回准得生他气罢?
“业障!谁准你起身的,还不跪下与陛下、娘娘认错?”睿王脾气一向暴躁,见小侄子毫发无损地回来先是松了口气,等回过神来却见原本罚着跪的儿子自作主张起了身还立在自个儿身侧,便压低了声儿狠声斥他道。
景深膝盖还生疼着,听了睿王的话后垂头半晌往帝后边儿上去了几步。
“你家世子当真将八皇子落在林子里了?”城门内八方楼里的伙计如是问坐在窗边儿一人。
那人望着窗下,答小伙计的话道:“千真万确,好在咱圣上不与世子计较才无事的。”
“依睿王的性子,这事还未了罢?”
“自然是未了的,”说话之人指了指在城门内队伍里的一辆破旧马车,“瞧见那辆马车没,我家世子的,王爷盘算了一宿才生了这主意,一早便将人逮着人往京外送了。”
“送哪儿去?”
“唔,这我也不省得了……不说这些,你替我拿壶好酒来,我啊,也当替世子爷饯别了。”
小伙计嗤笑声,替他取酒去。
窗边儿的人夹一粒花生米起来,笑眯了眼看城门底下的破旧马车。
世子爷,您可多保重啊!乡下可没个十六给您使唤。
想着,十六以袖掩面。
小伙计抱着坛酒来,见他这模样问他道:“你家世子被撵出京去,你就这般开心?”
瞧他掩面捂嘴笑的样子,丢人,这定不是他同乡。
十六但笑,心想你等俗人哪儿晓得他的开心。
比之八方楼上饮酒、吃小菜的十六,马车里的小世子实在不甚舒适,城门脚下闹哄哄的,出城进城的人实在聒噪——这马车隔不住外头的声儿。
“十六,到哪儿了?”
小世子的声音听着气冲冲的,无怪,任谁被人从睡梦中摇醒来而后又被告知自个儿被亲爹遣去乡下都会气得说不出话的。
更何况,昨儿刚跪了那么些时辰,腿还酸痛着,这破马车木板儿极硬,实在令人发指。
他并没等着十六的回音,倒是有个从未听过的声音答他了——
“少爷,我们已经出城了。”
车门遽然从里头被人拉开,策马的人也回头看他,神色淡淡。
“你是什么人?”少年捏着门框的手微紧,警惕地看着这个从未谋面的人。
“属下阿溟。”那人一双鹿眼看着他。
景深只消转下脑子就明白了,不过还是问了句:“父王派你守着我?”
“少爷,当是老爷,老爷教属下守着您的。”
阿溟听命睿王,这话言下之意是要景深守住身份了,可……他父王当真随意送他去个小村子吗?
若是甚么穷山恶水,不毛之地又怎好……又得待上多长时日呢?
景深想着,忽“嘭——”的声摔上马车门,气哼哼地坐去硬邦邦的车座上。
此后几日只夜里在省城或小县里的客栈、酒家歇息,白日无不例外地赶路,在见识了连床铺都是潮湿的客栈酒家后,景深早把眉头堆成了愁云,心里将要去的地方一并愁上了。
十日来吃不好用不惯,加之前两日落了雨,秋雨清冷,少年便跟霜打过的昆仑瓜似的,此时竟疲惫地在颠簸泥路上倚着马车壁打起盹来……
偶得一梦,梦里车马逾山行野,所经之路皆是山坂旷野,草木约莫有两人高,蚊虻如雨叮得人浑身疙瘩,村栅篱落则迢远罕有,总算见得一户还是两间破落茅草屋,而马车径直茅屋去。
茅……茅屋为秋风所破?
睡得并不安稳的少年梦之此处直蹙眉,而后便教马车门“吱呀——”的一声吵醒来。
日里天已放晴,外头天光钻进掩得严严实实的马车里,尚且恍惝的人伸手挡住光亮。
原只是个梦啊,少年无比庆幸地舒口气,才问阿溟道:“到客栈了?”
阿溟沉声纠正:“是到若榴了。”
若榴……景深听到这二字总算清醒些,头日投宿时阿溟便与他说了要来之地——松然府襄云县若榴乡,他只以为是穷乡僻壤,好歹要走上一月时间才拢,却没料着才十日就到了。
饶是如此,景深下车时候还是吊着一颗心的,生怕见着梦中场景。
清溪傍矮舍,山水含清晖,少年下车后环顾四周,却非梦中所见破败凄凉景致,而是个清致村落,不禁欣慰不已,心说父王也不是哪般无情。
地上经两日细雨微有些潮,早间新换上的白布鞋又沾了泥,景深低头看眼叹息声,尔后嘱阿溟将他包袱取下来。
阿溟却睁着双圆圆儿的鹿眼,好不认真地答他:“少爷,往后还得自力更生才是。”
从京里遣到若榴来,总是有用意的,景深恼了片刻便想明白来,也不与阿溟使世子脾气,顾自回了马车上将一个大包袱取下来。
可……他往哪儿去呢?
想着景深扭头看眼阿溟,后者正围着马车上下看着,又将马车内查检一番,却系没什么东西遗漏后便又坐上了马车。
“少爷,入了村子第二户人家就是夏先生家,您去了多保重些。”
此一番话大有别离意,景深听得心头空落落的。此后十六不在身边,阿溟也不陪着他么?那他岂不是孤身一人,若没有个投机人在,那他岂不是还得闷出病来。
景深望着远去的马车,辘辘声听得心里又沉上几分,便连走路的步子都沉了些——事实上确实沉了些,泥路上走着,如何都要沾些泥在脚上。
若是在往日,他定会先找一处将脚底泥蹭去,今日却无暇顾及,心头已是百感交集,或有些懊丧,或有丝迷惘,再有便是无边际的愁绪了。
是以当夏若钦第五回从院里出来候人时,便见一个愁眉苦脸的少年郎朝门前来。
少年见着他也愣住,理了理肩上扛着的极大的包袱,心想自己这模样会不会太邋遢,有失他世子颜面,不过面上还是傲然扬着下颌的。
屋前立着的男人身形颀长,比少年景深高出一头,瞧着像才将过了而立之年。
“前辈可是夏先生?”景深半晌才憋了这么声儿出来。
“正是。”
“晚辈景深,前来……”他也不知前来做甚么的,这话便断在此处。
夏若钦也不等他话,看明白他神色,罢了轻笑声,与少年道:“先进院来罢,候了你半日了。”
即将寄人篱下的少年难得拘谨,看看夏先生,又打量几眼院门才木着脸跟他往院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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