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瀛换好衣服回来的时候云清辞已经睡着了。
于他来说,云清辞今日答应留下已经是莫大的惊喜,他没有去打扰对方。
这天晚上,云清辞没有做梦。
今日无朝,云清辞躺在床上,却没有听到练剑的声音,他坐起身,看到李瀛正在桌前练字,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拿笔的时候一直十分从容悠然。
但今日,却显得有些吃力。
云清辞走了过去,道:“屋里就这么热?”
那支笔猝然擦过纸张,仿佛长刀擦过粗粝的石面,留下很长的痕迹。
李瀛脱力般在椅子上坐了下去。
云清辞后知后觉,扑哧笑了:“干嘛,我吓到你了?练个字而已,你前世没练够啊,这么专心?”
他的心情看上去很好,说罢也不等对方回应,便直接命人准备了水来洗漱。
坐在桌前用膳,也未等李瀛,瞧他走来,还道:“慢吞吞的干什么?小老头啊?”
李瀛加快脚步,在他面前坐下,道:“你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今日我可以陪你。”
“你陪我?”云清辞道:“坏我心情吗?”
李瀛点点头,没有再答话。
“希望陛下明白,我答应暂时不和离,并不代表一定不和离,我答应留宿,也并不是原谅了你,我接受你的所有解释,没错,都说的过去,但我还是希望你慎重考虑一下我们之间的事情。”
他顿了一下,随口问:“青司你还要么?”
李瀛昨日的话让他觉得青司很多余,对他来说,青司仿佛只是一个明面上的齐人卫,不过是那群奇人的幌子。
“青司做的事,齐人卫没有做。”李瀛缓缓地说:“一开始,是我担心你在宫中委屈,加之与父亲不合,也该有信得过的手下,故而鼓励你创建青司,而青司做情报收集,你会看到外面更多事情。”
“知道了,哄我玩的。”云清辞笑吟吟的,李瀛只能道:“不,青司后来确实发挥了很重要的作用。”
“是嘛,不然你也不能从我手里把它骗走。”
“……我没有骗你。”
解释随你解释,反正云清辞一个字都不在乎,他舀了口山药粥放进嘴里,道:“我还是想回家住。”
他怀疑那个奇怪的梦是不是只有回家才能继续,不然怎么在江山殿睡那么久,什么都没梦到。
他有一种诡异的直觉,那个大盒子里可能装着很重要的东西。
下次一定要爬上去看个清楚。
“只要不和离,我都依你。”
“是么?那我可以在相府养面首么?”
“……”李瀛没有说话,但他抿紧的唇瓣微微下拗,是一个很难过的弧线。
云清辞的心情顿时更好了。
“对了,你之前说,派去保护我的那两个暗卫……现在还在你手下么?”
“在。”李瀛问:“你要的话给你。”
“不,不用。”云清辞说:“你善待一下他们。”
李瀛看他。
云清辞:“……我是说到底是给你执行任务而牺牲的,你不该善待一下人家吗?”
李瀛的眸中飞速擦过一抹什么,然后点了点头:“我知道。”
“嗯,那我吃完饭就回去了,年后打春,我想去母亲别院住住。”
他每年都会去那边,从桃枝抽芽住到桃花谢尽,虽说如今桃枝抽芽还要些日子,但他主要还是不想与李瀛呆在一处。
“好。”
李瀛答应,云清辞又道:“还有我们之间的事,你好好考虑一下。”
“不。”
“你考虑完了再跟我说。”
“……”李瀛不再说话。
临走之前,李瀛问他:“你要去看看阮怜么?”
“不了。”云清辞道:“不过有一点我很好奇,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的?”
“那日他说从灵州过来,我才想起后来,是你走之后的事,我亲自带兵征伐北宸,从一个俘虏那里,确定了你大哥的身份泄露,是一个自称来自灵州的探子,只是我没想到,他居然这么早就混入了宫里。”
云清辞回忆了片刻,望着他道:“你会遵守承诺的吧?”
他指的是大哥会活着回来。
李瀛对他颌首,眼神深邃而坚定:“我会。”
云清辞离开禁城,李瀛则去了地牢,审问刚刚结束一轮,阮怜浑身是血,长发散乱,昔日俊俏容颜也被血色覆盖。
“君后,君后……”他意识不清地呢喃,立刻有人上前对他的脸泼了一盆水。
阮怜豁然惊醒,抬眼对上李瀛,神色溢出出了熟悉的讥讽:“陛下如此善妒,借用权势污蔑阮某,又不惜自降身份亲自逼供,您这般卑鄙无耻,君后若是知道……”
“你不必试图激怒朕。”
李瀛在椅子上坐下来,神情看上去有些懒散:“你自己做了什么,你心中清清楚楚,你欲要害他长兄,还妄想他会来救你,痴人说梦。”
阮怜虚弱道:“我没有……我只是随口一问,我不知道……”
“裴月。”李瀛开口,道:“北宸三皇子,爹不疼娘不爱到这种地步,居然要亲自深入敌营了么?”
“陛下,在说什么,阮某听不懂。”
李瀛翻看着手中的卷宗,道:“快马送来的消
息,朕已经知道,去年六月,北宸前太子大丧,他一死,你父皇就要重新立储,北宸皇室风起云涌,你的兄弟们都想夺储,而你,你的母妃不过是一个奴婢,早早身死,你无家族傍身,为了避风头,请愿直入险境,查探消息,但其实也不完全是为了避风头。”
“你很清楚,只要揪出靖国埋在北宸的暗线,你就会得到重用,这是你从贱婢之子头衔下解脱的唯一方法。”李瀛说:“毕竟你父皇喜欢说,英雄不问出处。”
阮怜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眸子变得漆黑而阴鸷,衬着那张清风明月的脸也变得可怕了起来。
李瀛与他对视,嘴角微扬,豁然起身,淡淡道:“不必再审,给他备些吃的喝的。”
“你怎么会知道,怎么可能,你为什么……”
李瀛行出地牢,把手中卷宗丢给了柳自如,上方一个字都没有。
他前世的确逮到了一个俘虏,那个时候北宸已经重新立了太子,定的便是裴月。俘虏说的不是奸细深入上阳,而是北宸太子曾孤身潜入上阳。
李瀛当时问的详细,但那俘虏最终也只是吐露出了他假扮时用的籍贯,并没有说当时他是直接深入了靖国皇宫。
前世的李瀛,在宫里没有留意过这个乐师。此次重生也一直在顺着张家排查灵州人员,竟未料到他有胆子进宫。
如果不是云清辞一眼看中,李瀛大约都不会注意他。
此前他只听说裴月生的清风明月,迷的北宸女子晕头转向,却从未与他打过照面。
这个男人很阴险,这是李瀛当初与他作战的感觉。
云清辞走了之后,他重新整理了前世的回忆,仔细反推,对裴月说话的时候慎之又慎,竟当真诈出了他的身份。
裴月很在乎自己是婢女生的这一点,也正因如此,他总是端着最好的,高贵的仪态,这让他在北国人中鹤立鸡群,于一干粗犷的兄弟之间更是显眼至极。
此前云清辞夸他仪态上佳,李瀛便觉得诡异,一个乐师罢了,端出这副模样给谁看呢。
真想让云清辞看看他那张阴沉可怖的脸,瞧瞧他眼中冰清玉洁的人真正是什么样子。
可惜云清辞不在乎他。
云清辞……不在乎他。
疼痛无时不在,李瀛的眸子却倏地温和了起来。
云清辞回相府的第一个晚上,便又梦到了地宫。
这一次他有备而来,当下毫不犹豫地就爬上了高台,手指扒住盒子边缘,小心翼翼地探头去看。
盒子里躺着一个人,一个,云清辞无比熟悉,但如果某一天两个人打个照面,云清辞能起一身鸡皮疙瘩的人。
这人一身银色长袍,那袍子也不知是什么布料,在穹顶夜明珠的照耀下银河一般泛着流光,他衣上缀着无数明珠,部分地方镶着金线,这一身雍容而庄重,却又亮丽夺人。
云清辞伸手去碰触对方的脸,掌心从上方穿了过去。
这是他的脸。
他再次抬头看向穹顶,恍惚明白了,这个地宫,可能是他的陵墓。
这是一个双人石棺,很大,他只躺了一边,棺盖半掩。照理应当会落灰,但他周身很干净,像是有人时常过来清理。
为什么,我没有腐烂?
云清辞爬了进去,从头把自己观察到脚,闻不到气味,也不知道有没有臭掉。很难分辨自己这个样子究竟是死了多久,虽然看着像是刚死的。
他趴在自己身上一会儿,又钻出去看这个地宫。规模不小,还有好几个耳室,就是石门关着,他现在出不去,不然还可以再看看其他地方的布置。
忽有声音传来,云清辞立刻跑过去看,有人提着一盏昏黄的灯,走了进来。
“李瀛。”云清辞愣了一下。
是李瀛,又好像不是李瀛,他头发灰白,若非脸还是那张脸,云清辞几乎要以为他已经年迈。
他把灯放在了石棺前方的凹槽,然后很自然地翻入棺中,躺在了里面。
云清辞立刻跟过去,扒着棺材往里看:“你不许碰我,听到没?!”
“装什么装,人死了你有什么可装的,你这么稀罕我活着的时候你对我好啊!”云清辞对他臭骂,哪怕他一个字都听不到,他看着对方的手去摸自己的脸,直接跟着翻了进去,用力来推他,毫无作用。
他气的不轻,却见对方只是虚虚擦过他的脸颊,并未真的去触碰。
云清辞更气了:“你还敢嫌弃我。”
李瀛克制地把手缩了回去。
“你若是在,想是不愿让我碰的,对么?”
“是。”云清辞嘀咕了一声,皱着眉看他平平躺在一侧,放缓了呼吸。他观察李瀛的表情,又开始怀疑:“我是不是臭了?”
“你别躺我跟前。”
云清辞醒了,银喜已经拉开了床帏,呆呆看着他,“君后,方才说什么?”
“……我说什么了么?”云清辞下了床,摸了摸自己的嘴巴,道:“我什么都没说。”
他起身去了前厅,父亲正在院子里饮茶,云清辞略作思索,走过去喊了一声:“爹。”
“起了。”云相道:“怎么这么晚啊,你这孩子,你哥哥们可都去溜了一个早集了。”
“习
惯了。”云清辞想了想,挪了一下凳子,朝父亲贴过去,道:“爹,我问你个事儿。”
“嗯?”
云相一脸懒洋洋,道:“什么事儿?”
“你真的一次都没有去看过我娘么?”
他盯着父亲的脸色,忽然发觉上面隐隐有些心虚,云相微微坐直了一些,道:“你不让我去,她也不让我去,我……我自然没有去过。”
骗人。
云清辞笑了。
他就说,如果真的那么喜欢阿娘,怎么可能忍住不去看。
云相朝他横来一眼,道:“你笑什么?”
“没。”云清辞端起茶水,忽然道:“那天在小祠堂,父亲是不是发现我在外面了?”
“……”云相默了一下。
云清辞身上的香味是宫里带出来的,很好区分,那天一开始云相的确没有发现他,但他站的久了,云相自然嗅出了不一样。
他那句‘不知道求求阿辞,愿不愿意让我去看你一眼’,其实是故意的。
“哎。”云清辞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香囊,软软地道:“我晚点想去阿娘坟前拜拜,不知道爹爹要不要一起呀?”
生怕他反悔一样,云相当即坐直身体,红着眼睛跑进了房内:“你等等,我去换件衣裳。”
云清辞笑了一下,端起桌上的茶杯,给自己斟了一杯早茶。
往日都是云清辞自己往那边去,或者三个兄弟一起去,再或者是云相自己偷偷摸摸的去,对外还要说,一次都没去过。
不知道他是在坚守着什么原则,还是生怕被云清辞发现了又来说一些诛心的话。
但估计,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前世的云清辞若是听说父亲偷偷去看了母亲,只怕是要冲进相府来狠狠挖苦一番的,他会嘲笑云相的所谓的说到做到,把其他人一眼看上去可能无伤大雅的事情搬到明面上来讲。
在所有人看来,那样的云清辞可能是在小题大做,但他认定了的事情,从来不会去改,也不会从另一个角度去考虑。
厌恶一个人的时候就是这样,不管他做什么,都可以被解成恶意。
现在,云清辞不那么想了,就忽然觉得,他曾经偷偷去看过母亲,或许其实是温情的一种。
云相不光是自己去,还命人去喊了他三个哥哥回来,要让他们也一起去。
一家人乘坐马车穿过官道,云相的神情时而沉重,时而忐忑,眼睛一直湿润着。云清辞把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又把二哥的帕子也递了过去,道:“您这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
“你娘,如果知道你让我去看她,她,会不会生你的气?”
“不知道。”云清辞想了想,若有所思地道:“但我想,她一定不希望,看到我以前那样。”
看到我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最后还把性命都搭上。
其实前世云清辞不是没想过,自己那个性子,母亲会怎么看。但李瀛一对他好,他便什么都忘了。
李瀛厌恶他的极端,云清辞又何尝不厌恶他的冷漠,李瀛喜爱他的温柔,云清辞又何尝不眷恋他的体贴。
他前世也会对李瀛又爱又恨,可爱更多一点,而李瀛……大抵对他是恨多一些吧。
身为宰相之妻,秦飞若到死也依旧是他的妻子,他们并未正式和离,只是分居。故而她有陵墓,没有云清辞梦里看到的地宫大,但面积与陪葬品也不容小觑。
孩子们上前上了香,之后,把所有的空间都留给了云相。
老父亲出来的时候眼睛肿着,但神态似乎轻松了许多,哽咽道:“可算是,一家团圆了。”
“还差个……”云清辞话没说完,便想起李瀛说过齐人卫是绝密的事情,在几个哥哥疑惑的视线里,忽地一下子跳上了二哥背上,大声说:“差个背背!累死我了,快快,快走,带我去金雅楼吃好吃的!”
云清萧失笑:“这么重,让他们背你。”
“你小时候都没背过我……”
“父亲也没背过你。”
“他年纪大了嘛。”
“行了行了,二哥哥体力不行,我来背你。”云清夙拍了拍自己的腰,下一秒,便见云清萧一言不发地把云清辞往身上托了托,直接抬步往陵外走去。
蹲在地上的云清夙:“?”
云清玦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怎么能说二哥哥不行?”
“不是。”云清夙急忙追上去:“二哥,我不是说你不行,我是说小辞这么重……”
云清辞哼了一声。云清夙收口,道:“我想为你分担一下。”
云清萧冷冷道:“不必。”
“好了好了。”云清玦说:“轮流背,二哥你要是累了直说,别强撑。”
他们几个唇枪舌剑,没有一个去质疑云清辞为什么不能走路,而是非要背着。
云清辞也不跟他们争,反正他体力是真的不行,走这么远是要大喘气儿的。
他伏在二哥背上,扭脸看向后方,云相走几步一回头,远远落在了后面。
一路回到外面,二哥在马车前把他放下,挺了一下腰,沉声道:“下次再要背,你得再轻一些。”
“还好吧。”云清辞说:“以前我陪陛下去看先皇,皇陵那么大,来回都是他
背我,也没说我重啊。”
云清玦推了一下他的脑袋:“你到底想不想和离啊?”
云清辞一脸坦然:“我实话实说,看来二哥体力就是不行。”
云清萧沉沉看了他一会儿,云清辞没跟他共事过,满脸都写着天真茫然,下一秒,云清萧忽然一把将他扛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回去。
头朝下的云清辞:“?”
“二,二哥?”他有些不确定,云清夙已经大声说:“别怕,二哥哥就是想把你放回去,待会儿自己走回来!就这么点儿路,你行的!”
云清辞急了,他哪知道二哥是这么个人:“二哥,二哥哥,我错了……我错了二哥哥,这么远就别折腾了,哥哥,爹——!!”
他去喊最后出来的云相,后者看了一眼二子冷漠的脸,道:“惹到你了?……这样,他初犯,饶他一回。”
云清辞已经开始大喘气,道:“我疼,伤复发了,疼,喘不过气了。”
云清萧终于把他放了下来,云清辞扶着胸口脆弱地去靠父亲,被云相扶了一下,站稳后一脸可怜兮兮:“二哥哥怎么这么较真儿呢。”
云清萧一甩袖子,转身迈向马车的时候,眸中却漫出了一抹笑意。
他们要了金雅楼最好的位置,小二跑上来报了菜,云清辞可喜欢他们这些快嘴,巴啦啦流水似的,甚至在他报名儿的时候情不自禁鼓了鼓掌。
小二报完了,一锭碎银忽然朝他丢了过来。
云清玦道:“哄得我们家眼珠子这么高兴,赏你的。”
“谢三公子赏!”那小二来看云清辞:“下回小公子过来,小的换个方式给您报!”
“行了。”云清夙没好气:“点完单快滚。”
他常来这家,与这里的小二关系都不错,显然经常插科打诨,那小二并未生气,嘿嘿笑了几声,走前还夸他:“今儿个四公子可真利索,更是风流倜傥了。”
云相抚须大笑,包间里热热闹闹。
家长里短聊的很多,云清辞很快发现,三哥十分爽朗,脾气虽然暴躁,但来得快去的也快,四哥嘴巴没门儿,性子有些潇洒不羁,但知足常乐,至于二哥……看着冷淡好像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但小心眼子,在某些事上很容易较真。
二哥不能得罪,四哥可以欺负,三哥看着很好骗,云清辞点了点头,仰头喝了口果酒。
不是在家里,为免失态,都只是小酌。云清辞酒量不行,很快双手交叠在桌上,将下巴往手背一压,开始听他们话家常。
楼下传来说书的声音,云清辞的身体很快有些飘了。
他是被三哥背下楼的。
其实大脑还很清醒,但可能因为今日实在过于圆满,他被巨大的满足给撑着了。
“哥哥……”
“嗯?”
“我一直都喜欢……哥哥们。
云清玦忽地想起七岁那年回府的幼弟,如果不是父亲太喜欢他,连陪先帝出游都带着他,也许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他不受控制地一挑嘴角,语气很轻:“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辞崽:开心开心开心开心!
李皇:别在床上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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