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五十一(1 / 1)

剑骨天成,即以骨为剑、剑意随人。

陆望虽身怀剑气,却始终难以将其唤醒,任凭浑然天成的剑气沉睡于识海深处,无法发挥真正的作用。

直至此刻,久久封冻的冰山终于裂开了第一道小小的缝隙。

即便微小,却已足够。

凌厉寒芒横扫四野,爆发出远远超过练气修为的杀意。

这群妖邪修为不高,胜在数量庞大、群起而攻之。比起它们掀起的层层黑潮,陆望手中的剑光却是更凶更厉,霎时横荡而开,把夜色灼出一道狰狞巨口。

凡是剑光所过之处,妖邪皆被拦腰斩断,化作晕开的浓烟。一双即将触到秦萝的利爪顿时烟消云散,不过顷刻之间,只留下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当光芒乍起,一切黑暗都显得无所遁形。

陆望出剑太快,在半空只能见到模糊的虚影。秦萝怔怔看着黑潮散开,被这幅画面震得愣了一愣,努力让自己回过神来,惊喜抬头:“陆望!你好厉害!这是——”

上一个瞬息,只要那道魔潮涌下,便能把他们两人吞噬殆尽,哪还能像现在这样好端端站在这里。

方才几乎面临着必死的局,全凭一人一剑扭转了局势。

她对此心知肚明,说着却是一顿,面上的笑容很快消去。

这回千钧一发,陆望无疑是拼尽一切在赌。

剑气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他亦耗去了绝大多数灵力,如今面颊苍白如纸,见不到分毫血色,只能以剑撑地,勉强稳住身形。

然而魔潮仍在继续。

心魔永无止境,上一轮攻势被陆望破开,很快便重新凝集,再度腾起杀意漫天。

秦萝咬牙深吸一口气,护在陆望跟前;身后的男孩眸色微深,抬眸扫视四周景象。

陆望有自己的思量。

方才劈出的那一剑,不仅仅是为了逼退邪魔,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更为重要的目的——当初在糖水铺子里搜寻幻术时,四周不止他一个。

既然他和画中仙都被卷入了这场心魔幻境,那当时同样置身于糖水铺子的云衡师兄与谢寻非,很可能也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仅凭他和秦萝的力量,定不可能冲出浩浩荡荡的魔潮,但若是另外两人能前来汇合,胜算便能大上许多。

那横绝四野的剑气,是陆望给予他们的信号。

黑气凝聚成团,眼看就要第二次涌来,男孩暗暗屏住呼吸,握紧手中温热的剑柄。

万一没法被他们察觉……他会与秦萝战斗到最后一刻。

杀气呼啸而至,黑潮袭来的刹那,四下暗无天光。

秦萝凝神抚弦,第一道音律急急奏出,旋即却是愕然一怔。

有光。

磅礴的墨汁填满了整个视线,妖魔起伏不定的身形宛如鬼魅,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忽然破进一束凌厉的金光——

俄顷光晕四溢,竟以不可抵挡的势头团团爆开,所到之处群魔嘶嚎、青烟乍起,方才还势如破竹的杀气瞬间崩塌,乱作一团。

秦萝心有所感,胸口重重一跳,寻着光源转身抬头,果然望见一道俊雅颀长的身影。

“区区邪祟,胆敢造次。”

云衡立于一座高阁顶端,疾风簌簌而过,撩动衣袂翻飞。他仍是如往常那般恹恹的冷漠神色,无意间与小姑娘四目相对,冷哼一声:“一会儿不见,你们怎么就惹出了这种麻烦?”

秦萝对他的态度并不在意,兴奋得原地跳起,当场化身狂热小粉丝:“云衡师兄好厉害!好棒!谢谢师兄!”

云衡:……

这段彩虹屁吹得直白,冷傲的食铁兽偏过头去,试图掩盖耳朵上浮起的一丝红潮。

“师兄,我必须去那边的孤阁里找到一个人,你能帮帮我吗?”

那边的小丫头还在扬声:“那个人是我朋友,这里是他的心魔,我、我想见一见他。”

真麻烦,也不知道小姑奶奶又招惹了什么人,居然会和孤阁有联系。

总之就是麻烦麻烦麻烦,他云衡又不是冤大头,凭什么乖乖听她指挥。

“魔潮和陆望由我负责。”

云衡掏出几张符纸,心中默念法诀,目光匆匆一扫,语气里颇有几分不耐烦的味道:“之前那样急着找她,如今怎么还不现身?保护秦萝的任务你就扛着吧,当心点,别弄丢了。”

后面这句话显然不是在对秦萝讲,她听完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云衡师兄的意思。

又一只邪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急急冲来,还没靠近她身边,便被瞬息之间斩作齑粉——

身着白衣的小少年眉目秾丽,此刻却阴沉沉瞧不出半点笑意,目光掠过秦萝身上的伤,更是下意识皱起眉头。

秦萝像只扑腾的企鹅,跳起来挥手:“谢哥哥!”

谢寻非手中是把魔气化成的长剑,语气比平日里更沉:“去孤阁?”

秦萝用力点头:“嗯嗯!”

她答得飞快,下一瞬便瞪圆了双眼。

谢寻非身形瘦长、动作极快,扛麻袋一样将她举到肩头。也许是突然意识到这个动作不对劲,又或许是听见了小朋友倒吸的一口冷气,少年停顿一瞬,笨拙地换了个姿势,用双手将她抱在怀中。

伏魔录砸吧砸吧嘴,语气里颇有几分揶揄的味道:“谢寻非怎么回事,扛你像在扛小猪蹄。”

秦萝在识海里用力戳它几下,从而表示不满。

那边的云衡已然来到陆望身侧,渡给后者些许灵力,让这位天赋异禀的师弟不至于精疲力竭。男孩握着剑与她对视一眼,眼中生出温润却坚定的笑意。

陆望说:“加油。”

秦萝回他一个大大的笑。

谢寻非身法极佳,加之有云衡与陆望逼退魔潮,很快凌空而起,于水墨勾画的城池里穿梭前行。

这种感觉像在坐过山车,即便被牢牢抱住,秦萝还是被吓得不轻,条件反射抱紧他后颈。

“谢哥哥。”

秦萝被风迷了眼睛,双眼眯成细长的缝,在震耳欲聋的魔物咆哮声里,嗓音显得很低:“你们有没有遇到危险?受伤了吗?还有……你看起来为什么不高兴?”

谢寻非用魔气撕裂一只俯冲而来的邪祟,太阳穴轻轻跳了跳。

来到这处幻境后,他很快便见到了云衡。这里充斥着再明显不过的心魔气息,应该是有人以幻术造出了结界,融合成心魔幻境,把他们一行人困在此地。

四周全是诡谲至极的黑色泼墨,妖魔鬼怪如影随形,他找不到秦萝的踪迹,急得快要发疯。

……如今好不容易见到她,又是这副满身血痕的模样,要说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暴戾的杀气宛如剑刃,将天边的黑影一一撕裂。谢寻非面上极冷,口中却是认认真真地应答:“没遇到危险,没受伤,没不高兴。”

最后一句话是假的,他很想把眼前这群乱七八糟的东西全杀光。

秦萝还想说什么,忽然感觉他身形顿了顿,手腕加大力道,将她的脑袋往里一推,埋进浅白色的衣衫里:“怕就别看。”

哦。

秦萝晃了晃小腿。

这是她买给谢哥哥的衣服,因为被用心清洗过,散发着干净的皂香,清清爽爽,把心底恐惧与慌乱的情绪一点点抚平。

云衡身为师兄,担得起一声艺高人胆大,居然直接用了引魔香,将大多数邪祟吸引到自己身边,为秦萝二人留出足够的前进空间。

谢寻非身为半魔,因跟随师尊习了剑术,能将剑气与魔气相融,虽然并不熟练,但好在杀气够盛,肆无忌惮地横绝而下,霸道得不讲道理。

当周围呼呼啦啦的风慢慢消失,秦萝再睁开双眼,已经到了孤阁之前。

这里不愧是心魔最深处,阴森森的压抑气息无处不在。

放眼望去皆是黑漆漆的泼墨,一重连着一重,比起雅致幽静的水墨画,更像是被疯子任意涂抹的废纸,叫人心悸难安。

她紧张得不敢呼吸,伏魔录亦是提心吊胆,既是因为秦萝这不让人省心的丫头,也为了它的主人。

据桫椤圣女所言,如今这座楼阁的掌权者正是霍诀。

它见过金凌城告示上的图案,将主人画成了个五大三粗的怪人,毫无当年的丁点儿风度。伏魔录固然恼怒,却又唯恐从赝品身上感受到似曾相识的气息,让它再次陷入曾经的回忆里,苦痛难言。

胡思乱想之际,周遭杀意兀地变浓。

“孤阁是心魔里的最后一道防线,它定会竭尽所能阻止你进去。”

伏魔录习惯了当她的百科全书,条件反射开始解释:“云衡和陆望吸引了大部分魔潮,如今它最有可能动用的,便是——”

它迟疑一刹,终是加重语气,沉声开口:“孤阁的主人,邪魔霍诀。”

仿佛是为了响应这一句话,伏魔录嗓音堪堪落下,高阁正门便大大咧咧打开。

孤阁本就环绕着令人不适的杀气,此刻正门骤开,沉甸甸的威压更是让秦萝心口一颤,等看清门后的人影,下意识抓了抓谢寻非后颈上的衣领。

站在大门后面的男人有三四个她加起来那么高,鼻梁高挺、面无血色,和电视剧里的二郎神一样,额头生了第三只眼睛。

那只眼睛猩红如血,是水墨世界里少有的异色,只需淡淡看她一眼,就能引得头皮发麻;至于体格则是雄壮如山,沉沉压下一片厚重的影子。

秦萝很快在心里下了结论:像头强壮的牛,或者熊。

伏魔录:……

娘的这是哪个狗东西写的话本子,滚出来决斗。

白也修为在金丹,这个“霍诀”由他心魔而生,自然也在金丹初阶的水平。

谢寻非心知它不好对付,将秦萝小心放到地上,手中魔气凝聚成型,再一转眼,化作一把泛着寒光的长剑。

“何人扰我清净。”

门后的霍诀淡声开口,喉音沙哑如石,虽是用了问句,语气却强横得不容反驳:“又是修士……怎么,你们正派千年前封我于卫州,如今又想来上一遭么。”

伏魔录心口一跳。

……卫州?当年它早早丧失了神智,只记得主人在大战中重伤陨落,这话本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才会写霍诀被封印在卫州?

“秦萝。”

另一边的谢寻非传音入密:“我会牵制住他,你趁机进入孤阁。”

他说着长睫微垂,耐心解释目前的情况:“心魔里的大部分邪祟都在云衡师兄他们那里,霍诀应当是镇守孤阁的最后一道防线。至于孤阁里面,虽然仍有危险,但一定不如这两者致命。”

他们人数太少,心魔里的杀机又太多,这样已是最为稳妥合适的安排,虽然成功的几率还是不大。

秦萝皱眉:“可你——”

她知道谢寻非的修为在筑基巅峰,撞上霍诀的金丹,毫无疑问会吃亏。

“放心,我不至于败在一个幻象手里。”

少年无声笑笑,桃花眼轻轻弯出小小的钩,似是安抚,亦有势在必得的张扬:“你先进去,待我胜了,自会去孤阁里边找你。”

现下正是千钧一发的时刻,绝不容许出现半分差池,优柔寡断更是不可取。秦萝迟疑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于是谢寻非拔剑。

长剑出鞘的嗡然声响宛如龙吟,霍诀目光往下,现出寒气透骨的杀气。

两股魔息相撞,疾风倏荡,大门被吹得砰砰作响。秦萝与执剑的少年对视一眼,鼓起勇气迈开双脚。

身后传来霍诀的怒吼,旋即是利刃碰撞的刺耳声响。她一个劲往前冲,几乎要在偌大的空间里迷失方向。

进入正门,便是一间典雅精致的古式厅堂,堂中烛火一束连着一束,在墙壁上散发出忽明忽暗的光。

向前是蜿蜒盘旋的旋转楼梯,抬起脑袋一眼望不到尽头,如同蜷曲而上的巨蟒;向左是一条阴暗无光的走廊,见不到灯火,也看不清前进的方向。

桫椤圣女说过,孤阁里的死士大多住在地下二层。

楼梯向上,不可能是通往地下的道路,秦萝唯一能选择的,唯有不远处幽深瘆人的长廊。

“你、你要举灯吗?”

自从见到霍诀,伏魔录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直到这会儿才缓过神来,在识海里抬起脑袋:“如果这地方有什么妖魔鬼怪,点灯进去的话,很可能把它们全引过来。”

秦萝伸向储物袋的右手停住了。

在轰轰隆隆的嘈杂背景音里,小姑娘的声线有些发抖,却没生出退却和犹豫:“伏伏,你、你能不能继续唱一唱《好运来》?”

伏魔录:……

伏魔录:“来,咱们直接唱最难的那一段。”

那条通道漆黑无光,秦萝咬了咬牙,一鼓作气冲进其中。

陆望能一个人对抗那么多妖魔,谢哥哥可以和金丹期的霍诀决一胜负,她虽然害怕,但如果因为这样就不敢往前,和他们相比,自己也太差劲了。

大家都在努力,秦萝不想输,更不想因为自己拉了所有人的后腿,让一切功亏一篑。

通道幽长,渐渐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只剩下不绝于耳的踏踏脚步。秦萝尽量把动作放得很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脚步再往前,心口一动。

脚尖触碰到了一处明显的凹陷,这是向下的楼梯。

她一边往下,伏魔录的神经也一边跟着紧绷,不敢在识海里乱动。

四周的气氛压抑过了头,好在秦萝前行不久,便望见不远处有烛火悠悠亮起来。

“这里是地下一层。”

伏魔录环顾四周,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嫌弃:“别停,我们还得继续往下。”

说老实话,这鬼地方它一刻也不想多待。

地下一层不知是要用来做些什么,只有一条冷冰冰的长廊,长廊两侧分布有一间间房屋,此刻房门紧闭,看不见里面的景象。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它总觉得这儿血腥气十分浓郁,晦气得很。

伏魔录说得毫不犹豫,秦萝却是微微一呆,目光遥遥望去,停止了向下的脚步。

这里阴暗寂静,沉重的压抑感几乎能让人窒息,然而就是在这种环境里,从其中一间小屋子里,隐隐约约溢出了一道光。

那里面……似乎有人。

“那里不对劲。”

伏魔录也发现了猫腻,飞快看一眼秦萝的神色:“你说……那只狐狸会不会在里面?”

眼前见到的一切都远远超出想象,秦萝紧张得发不出声音,只能轻轻点头。

她脚步很轻,这回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屏着呼吸来到房门前,透过虚掩着的门缝向内看去,瞳孔不由缩紧。

幻境之外的地牢里,楼迦眸色幽深,嘴角掠过一丝玩味的笑。

秦萝能走到这里,是她从未想象过的事情,也算那小女孩走运。不过……

女人绝美的凤眼斜斜向后瞥去,见到白也紧绷的身体,忍不住挑起眉头。

不过,这里才是最有意思、也是她最期待的地方,主菜往往需要留到最后。

地下一层,是每个孤阁死士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角落。

溶丹以后,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孩子们会被关进同一间小屋,强者生,败者死——

就像炼制蛊毒一样,强迫他们自相残杀,直到最后活下一个人,便是无可取代的万蛊之王。

白也绝不似秦萝所想一般无辜无害,恰恰相反,他是个满身鲜血的刽子手,曾经犯下杀孽无数。

幻境之中,浅紫色的小小影子推开了门。

看清房屋里的景象,秦萝牙齿一颤,脊背发凉。

房屋顶端吊着个昏暗的小灯笼,墙壁、地面、顶上,全都溅满了狰狞的血。

身形单薄的少年立在中央,灯火幽暗,把影子拉成长长一条直线,明明没有风,却轻轻晃动了一下。

白也背对着她所在的方向,满身尽是伤疤血污,粗布衣裳被划出破破烂烂的裂口,被血晕开,粘腻贴在身上。

在他身前身后,将他整个紧紧包围着的……是一道又一道沾满血污的人型黑影。

“为何杀我?为什么要让我死在这里?我才十五岁,你这个刽子手!”

“我曾送给你一瓶伤药,你还记不记得?没良心、白眼狼!”

“我、我真的不想死啊,我明明一遍又一遍求你,为什么非要杀我?”

黑影纷纷朝他伸出手去,自口中发出浑浊的低喃与啜泣。

无数密密麻麻的声音响成一片,秦萝鼓起勇气握了握拳,向着中央的少年靠近一步:“白也哥哥。”

瘦削的身影微微一顿,没有回头。

秦萝猜不出他的心思,伏魔录却隐约明白几分——他不敢回头。

对于眼前的白也来说,秦萝曾经许下与他再见的诺言。她是他唯一的朋友,而这个承诺,或许是他灰暗人生里的唯一期待。

重逢是少年求之不得的祈愿,如今却用错了时间和地点。

当再次见面,他的杀孽展露无遗,只会惹人憎恶,更何况秦萝是个来自名门正派的小孩。

秦萝见他没答,又道了一声:“白也哥哥?”

她得不到回应,干脆迈开步子走到白也跟前,一抬头,对上一双浑浊猩红的眼睛。

像是……难过得快要哭出来。

她没想让白也哥哥不开心的。

女孩试图更靠近一些,对方却仿佛受了惊吓,匆匆后退一步,手中沾满鲜血的直刀哐当落地。

实在可笑又可悲。

白也在心底自嘲笑笑,不敢看她的眼睛,更不敢与秦萝有所接触。

他将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屠戮殆尽,唯独剩下自己。哀嚎、哭泣与求饶不绝于耳,仍在折磨每一条神经。

他手上沾染了无辜者的鲜血,从今日起,将正式沦为一把善恶不分、污浊不堪的兵器。

此刻自己满身是血,秦萝虽然受了伤,浑身上下却是干干净净,触碰分毫都是玷污。

他明明期待了那么久,想要和她再次相见。

这样的场面……一定会遭到厌恶。

之前分明憧憬过无数次重逢,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呢。

令人不安的沉默在空气里蔓延,白也听见窸窣声响,怔然抬了抬眼。

下一刻,少年的整具身体都骤然紧绷。

小小圆圆的团子穿过重重暗影,踱步来到他身边。

秦萝小心翼翼张开双手,避开他身上淌着血的伤疤,轻轻抱了抱。

心魔里的白也怔怔没动。

幻境外的白也同样没出声,唯有指尖微蜷,用力吸了口冰凉的气,胸腔生疼,带来久违的、活着的实感。

“这不是你的错。”

伏魔录给她科普过孤阁里的规矩,秦萝想着想着总觉得难过,像是大姐姐一样,轻轻拍了拍少年后背:“我……我知道的,你要是不这样做,自己就会死掉。”

白也僵着身子,只能感觉到心口嗡嗡。

他想说自己身上很脏,或是这里太过危险,不宜久留,千千万万的话语堵在嘴边,没能说出一句。

这是他不敢奢求的拥抱,却是在最狼狈不堪的时候获得。因为太过温暖柔和,反而让人无法挣脱。

“大家都想活下去,你没有不对的地方。”

秦萝想了好一会儿,声音更轻一些,像是从遥远的幻象里飘来:“能见到你真好……谢谢你能努力活下来。”

谢谢你能努力活下来。

其实从没有人期待与他再见,更没有谁在意他的死活,白也习惯了将自己看作隶属于孤阁的工具,今日却有人对他说,见到你真好。

不是对一件兵器,而是独独对着他。

在识海最深处的角落,有什么东西悄悄裂开。

咔擦。

话音落下的一瞬,秦萝怀里的少年忽地消失踪迹。

不止白也,之前那些哭泣着的黑影、墙顶的烛光、甚至于整个房间都开始一点点消散,从墙角开始,融化成模糊的墨团。

天摇地晃,浓墨四起,眼前整个世界都像浸了水的颜料,乱糟糟糊开。

“这、这这这什么啊!”

伏魔录意识到不对劲,险些破音:“秦萝快跑!心魔察觉到威胁,打算摧毁这个幻境!”

可四面八方都在崩塌,她应该跑去哪儿?

秦萝心口砰砰直跳,看向身后小小的门。

孤阁里魔气最重,心魔源头一定在这里。如今……她还剩下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

伏魔录赶紧开动小脑筋,火急火燎:“快上去找你师兄——不对!你怎么往下边跑了啊!回来!!!”

耳边尽是呼啸而过的风,秦萝头也不回地一直往前,心跳越来越快。

在孤阁的地下二层,说不定能找到那个人。

她说过一定会去见他,无论艰难险阻,竭尽所能。

墙壁与地板清一色开始融化,一个个墨团在半空散开,破碎成心魔的记忆残片。

秦萝跑得飞快,只能感觉到疾风呼呼啦啦,抬起双眼的刹那,正好撞进一个墨团之中。

墨团里的记忆,大概是白也曾经执行的某次任务。

巨大的魔兽瘫倒在地,少年执刀立于它身边,虽是胜利者的姿态,奈何后背被利爪刺穿,露出骇人的血洞。

秦萝看得心惊,喘着气迈步上前,轻轻碰了碰他的手。

她本想出言安慰,彼此触碰的瞬间,画面却毫无征兆地整个裂开,一眨眼,又回到了之前那条长廊。

墨色扭曲成混沌的光圈,飘浮在长廊的各个角落。每一团光圈里,都藏着一段属于白也的回忆。

一个个空间破灭。

一段段时间重叠。

无数画面在她身侧崩塌又重现,数不清的回忆如镜面般碎裂,在浓墨构成的黑白世界里,秦萝是唯一鲜明的色彩。

当她飞奔而过,与一个又一个墨团擦肩,也一次又一次地在回忆里突然现身。

在他重伤时轻轻触碰的手,在他恐惧时亮起的微光,在他孤独时投来的澄澈视线。

如约定里所说那样,女孩在每个不经意的时刻匆匆出现,途经少年的整段人生。

幻境之外,白也漆黑的眼瞳被光晕映出点点亮色,在剧痛的胸腔里,听见砰砰的、震耳欲聋的响动。

从已经记不得长相的娘亲口中,他听过许许多多的传说。

力大无穷的战神、普渡众生的圣女、嫉恶如仇的上仙。

故事里总说善恶有报,世人终将被救出苦海,他日复一日地等,只等来一具残破的身体、一个不被正道承认的身份、以及一整段卑劣的人生。

奇迹从来不属于他。

直到某一天,有人不顾一切地、穿越了无数个变幻的时间与空间,只为向他奔来。

……只为向他奔来。

通往地下二层的阶梯已经融化大半,秦萝颤颤巍巍踩上去,墨汁倏地溢开。

四下青烟弥漫,差一步就是深不见底的黑渊,她顾不得害怕,踏着墨团继续向下。

地下二层同样幽暗,一束烛火牵引出微弱的光。

在不远处的角落,她见到无比熟悉的影子,被一层层魔气死死裹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还差一点点。

很快就——

即将踏出最后几步的刹那,脚下阶梯全盘化为散开的墨汁。

立足之地被尽数剥夺,秦萝一个踉跄,不受控制地向前坠落。

楼迦仰头望着闪烁的画面,笑容不知何时没了影踪。

真奇怪,她想。

或许人老了便容易心软,她居然……有些想让秦萝快快去到那道人影身边。

自从进入孤阁、渐渐习惯被操纵与指示的人生以后,她究竟有多久没像这样,对某件事和某个人有所期待了?

地牢弥漫的血腥气里,白也同样静静看着幻境。

角落里独自伫立的那道身影,即是他识海中真正的自己。

孑然一身、通体沾满鲜血、被脏污浑浊的魔气团团裹住,如同一道无法挣脱的束缚。

他被困在笼子里太久,已经很难离开。就算秦萝当真来到他身边,也只能见到一具行尸走肉的空壳。

可是……白也想对她做出回应。

哪怕要与整个心魔相抗,哪怕要击碎这个生活了许多年的囚笼,哪怕这意味着他不再是孤阁合格的兵器,他也想亲口回应秦萝的奔赴。

无形的裂口慢慢扩散,愈来愈大。

咔擦。

不明缘由地,白也忽然想起在糖水铺子里听过的、一个有些幼稚的传说。

相传梦中的守护者名为[瑶灵],时常于孩童噩梦显露身形,显形之际,牵引瑶光束束,宛若星河倒流。

到那时——

瘦小的女孩自半空而下,顺势向前跌落。

她身边墨色沉沉,在昏暗单调的背景里,唯有一身淡紫长裙逶迤晃动,晕开一抹鲜妍色彩,如同一道从天而降的光。

纤细的身影自半空落下,却并未摔倒在地,亦或坠入无尽深渊。

穿过重重叠叠的魔气,原本僵立着的少年陡然睁眼,抬手将她接在怀中,被冲撞得向后一个趔趄。

当白也抬眸,见到一双澄澈漂亮的眼睛。

秦萝长长长长吸了口气,脸颊因奔跑浮起浅浅的红,咧嘴笑开的时候,杏眼溢出明晃晃的光:“白也哥哥,我来带你回家啦。”

——到那时,便是群魔四散,万事万物复归澄明。

噩梦不再,天光大亮。

……幻想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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