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他是个盲人。”
一句话出口,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诺大的厅堂一片死寂,只听到程岽生不缓不快的呼吸声,陈岚时不时瞥他们几眼,不敢出声。
程岽生撇了撇嘴,薄薄的嘴唇弯成八字型,他与程潇对视着,略显浑浊的双眸让人感觉到莫名的压抑,她依旧与他四目相接,毫无畏惧,坦坦荡荡。
程岽生看着她,“盲人?”
“左眼球切除,右眼失明。”
程岽生不说话了,脸冷的厉害。
陈岚捂了捂嘴,惊讶道,“怎么?还是个独眼啊?”
程潇瞳孔有些颤动,她淡淡的看了眼陈岚,陈岚被她这眼神看的低下眼去,不说话了。
“程潇。”程岽生低沉的唤了声她的名字。
程旭说:“爸,那另一只眼也不是不可能治好。”
程潇攥了攥手。
“那为什么不治?”
程潇:“他生活条件不是很好,之前出过一些意外,应该没什么积蓄。”
“什么意外?”
程潇沉默了。
程岽生语气严肃,又重复:“什么意外?”
她抬眼看他,“打架。”
程岽生:“痞子?”
程旭:“看着不像那种人。”
程岽生撇嘴冷笑,“难不成还犯过罪?”
无声。
程岽生十指相交,与她对视,半分多钟,他站起来,走向楼梯。
程潇站了起来,叫了声,“爸。”
他没理,继续爬楼梯,程潇正要跟上去,就被程旭给拉住,她转头俯视着程旭,微蹙着眉,就听到程旭说:“现在跟上去也没用。”
他拉着程潇坐了下来,拍了拍她的肩么“我去跟他说。”
程潇点了点头。
程岽生一走,陈岚的态度明显没有之前好,“潇潇,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不明事理,好好一个女孩子怎么就看上一个瞎子了,你看把你爸给气的”
程潇抬眼默默的看她,什么都不想说,陈岚最看不得她的眼神,几次躲了过去,“看我也没用,瞎子就是瞎子,你还真别指望和一个残废搞在一块,你也不怕别人笑。”
程潇嗤笑了声,“我挑什么人是我自己的事,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陈岚呵呵的笑了几声,“对对对,我哪管得找你啊。”边说边大摇大摆的走了。
程潇看着手边的残羹,还没凉透,她不想与陈岚争吵,说再多无意义的废话,程潇倒了杯热茶,喝了几口,心头顿时有点暖意,方姨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边上,程潇抬眼看着她。
“潇潇啊,你还是跟那个人断了吧。”
就像心头肉绞在了一起,很不是滋味。
程潇朝她抛去一个浅笑,说是笑吧,又让人难受的很,“为什么?”
方姨蹙着眉,眉心拧成一个结来,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待在这个家里,程家人各个什么脾气什么秉性她是最清楚不过,程潇这个孩子从小就听话,性子一向很平稳,从不多说话,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拿捏的比大人还成熟,怎么这次就犯了浑,她向程潇走近几步,“你不也说了,那人是个盲人,你爸爸是不可能让你们在一起的,与其之后都要分开,不如早点断的干净,省的以后更痛苦啊。”
程潇目不转睛的看着面前的茶杯,就要把它看穿了似的,“你也这么想。”她的声音太小了,也不知道方姨有没有听到。
“你爸也是为你好,你不要怨他。”
“我知道了。”她站了起来,走向楼梯,去见程岽生。
方姨目视着她一直消失在拐弯口,叹了口气,去收拾餐具。
程岽生坐在沙发上,桌上摆了几瓶白色的药瓶,程旭给他倒上水。
她叫了声,“爸。”
程岽生手心里摊了几颗药丸,接过程旭递来的水杯。
“你的病不是好多了吗?怎么还吃那么多药?”
程岽生咽下口水,声音浑浊,“维生素片,还有另外一些补药。”
程潇“哦”了一声。
程旭朝她使了个眼色,程潇看在眼里,却没理会,她走近了些。
“爸。”
程岽生吃完药,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往阳台走。
他说:“如果还想说那个人的事,就走吧。”
程潇双手放在腹部,端正的站着,注视着他的背影,“爸爸,我和许邵东的事,既然告诉了你们,就是确切的下了决心和他在一起,不管您同意与否,我都不会抛下他,从小打大我没有忤逆过你什么,对于选择另一半的事,无论我希望能得到家人的支持,就算你们不看好他,也希望,不要作太多的干涉,毕竟,这是我所选择的。”
她的语气又轻又淡,没有任何的波澜,紧张,就只是简简单单的告知。
程旭的目光流转在二人之间,来回看了两遍,想说什么,又住了嘴。
程岽生抿着嘴,双臂张开撑着阳台的栏杆,看着橙黑的夜空,一言不发。
过了两分钟吧,他才开口。
“看来你是想好了。”
程潇低垂着眼眸,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的父亲。
程岽生转过身走了回来,把药瓶子收到柜子里,像是很满意的点了点头,嗓子里好想堵了口痰,他清了清嗓子,“什么时候认识的?”
“一个月左右。”
程岽生提起杯子。
程旭伸手要拦,“凉了。”
他摆了摆手,喝了口。
继续说:“这么短的时间,让你对他这么死心塌地,这个男人,不简单啊。”他顿了一下,说:“一个艺术家,盲人,后伤的。”
她沉默。
“不愿意接受你的帮助。”程岽生朝着空洞的天短促的笑了两声,“可怜的自尊心。”
程潇不说话。
程岽生看了她一眼,“一个身份不明的人,程潇,人穷,残疾不要紧,可这种人你能跟他过下去吗?”
程潇眉心稍动,她看向程旭。
程旭说:“潇潇,你别怪我,这些事家里迟早会知道,爸,他看上去挺实在一个人,至于这件事,让潇潇去问清楚了就好,就算以前做过什么不好的事,过了那么多年,人都得变的。”
程岽生瞅了他一眼,“看来你早就见过了。”
他抿了口茶,脸上并没有什么情绪,只是紧抿着嘴,良久,“你们联合起来瞒我。”
程潇端正的站着,看着父亲,没什么表情。
“谁都不会永远的一成不变,你不能就随便的给人下定论。”
她没有争论的面红耳赤,也没太大的情绪波澜,就像在进行着一场从容的交谈,从头到尾,都只是云淡风轻的表情,好像无论下一秒发生什么,都无关紧要,都处之泰然,都仿佛无关于她。
程岽生:“你就这么肯定他?一个人花掉一生也未必能看透一个人,你这区区一个月,你能看得多透?”
程潇说:“我知,”
“够了,这件事就此打住,我不想在进行无意义的讨论。”
“爸爸……”
还未说完,又被打断,程岽生不给她一点反驳的机会,“程潇,你给我听着,不要浪费不必要的感情和精力,怎么做自己好好权衡。”
程潇不语。
“也别让我再听到这个名字。”
程岽生挥了挥手,“我要休息了,你们出去吧。”
“爸——”
“出去。”
程旭把她拉到房里,程潇低着头,随他拉着。
程旭把门给关上,坐到米色的沙发上,“潇潇,既然你决定说出来,就早该做好这样的准备。”
她孤零零的立着,不言语。
“你别生气,爸也是为你好。”
她看着地板似乎出了神,不知听不听得到他的话。
“是非对错,怎样选择,很多事情有时候不只是我们单纯所想的那样。”
她坐了下来,浑身疲倦的无力,“过去,家境,说白了他就是嫌弃许邵东是个残疾人。”
“潇潇……”程旭叹了口气
程潇揉了揉太阳穴,淡淡说:“你去休息吧。”
程旭“嗯”了一声,最后,他说:“你还是好好想想。”
程潇本想说“不用再想了。”
话到嘴边又不想多说,还是咽了下去。
拉开窗,风吹进来,把她头发给吹乱了,她抬起手,无力的扯开黏在嘴角的一缕细发。
屋内热气被冷风吹散,程潇只穿了件棉长裙,觉得有些冷就拉上了窗子,那一刻,她看到玻璃窗上自己不明不显的影子,有点沧桑,有点落魄,脸色冷的厉害,寒意渗人。
早该预想到的,何必再失落了。
也不知是很久没回家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翻来覆去她就是睡不着,总觉得心里头像堵了一口气,闷的整个人都不舒服,她看了眼手机,快十点二十了。
赤着的脚塞进拖鞋里,她换好衣服下了楼。
诺大的屋子安静得很,点着几个不明亮的小夜灯依稀照着路,眼神恍惚了好一阵,总觉得一会看清,一会又模糊了。
这个点路上没什么人,路灯倒是亮的紧,给稀少的人们照亮前路。
程潇慢悠悠的开着车,打发着时间。
也幸好路上没什么人。
她停下车,打开车窗点了根烟,吸了很多口,第一次觉得索然无味,她弹了弹灰白色的烟灰,看着不怎么明显的小区名,心里想着,怎么就开到这了呢。
抽完了一整根,她还是开了进去。
程潇仰着头,看到许邵东家里头灯还亮着,这个时候,他在干什么呢?洗澡?听音乐?抽烟?闲坐着?还是已经睡了?
看着看着,那一抹亚白色的灯光仿佛就要忽闪着飘到自己脸旁。
看着看着,心都暖了。
十一月了,风冷了许多,她裹着长长的黑色大衣,就站在他家楼下,笔直的站着,微渺的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又长又细,像个高大而又孤独的巨人,不依不靠,不娇不持,与全世界为敌。
总有有些事物,有人弃若敝屣,有人甘之如饴,时光汹涌,茫茫人海,人生不过匆匆百年,无论经历过什么,永远别迷失方向,永远别丢失自己。
就算前方是泥潭沼泽,陷入时万劫不复,挣扎时愈陷愈深,伤痕累累,支离破碎,但仿佛却只有这样,这荒唐无趣的人生才有了意义。
也只有这样,那只飘荡的灵魂才能得到救赎。
现在,不管结果美丽与否,都无关紧要了。
哥哥说,我在误入歧途。
我怎么想都觉得,那是错的。
那里不是地狱亦不是天堂,那只是冰冷世界里的一汪春水,荡漾着,荡漾着,就漾出不败的花来。
想到这,她笑了,说是冷笑,又像是讥笑,说是讥笑,又像是淡笑,说是淡笑,其实那只不过是一个笑,总之是笑了。
程潇提了提裙子,迈上楼梯,往灯亮的地方走去。
那里安静温暖,比任何一方净土都要人沉醉。
我选择的,是我爱的,我爱的,亦是我所选择的。
它没有对与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