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决定,是李臻和玄奘一齐去见那位崔掌柜。
孙思邈没什么兴趣。
有这功夫去试探别人来的什么路数,倒不如钻研手里这半本祝由术来的实在。
这里其实就能看出来他的性格了。
药王爷比较唯我,甚至可以说比较任性。
不感兴趣的事,是真的懒得掺和。
但换个角度想想,作为世间仅有的十五位一品炼丹师之一,放到哪都该被人以礼相待的他似乎也有任性的资本。
李臻和玄奘跟着小伙计一路往二楼走,很快便来到了一处连门窗上都被裱了金纹的门前。
这应该就是这家客栈最好的房间了。
“二位法师,崔大人便在屋中,小的就不多打扰了,请。”
小伙计客气的拱手,让开了身位后离开。而李臻和玄奘对视了一眼,整理了一下衣衫后,礼貌敲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了一个和煦的声音:
“可是守初道长和玄奘大师到了?快快请进。”
“……”
“……”
带着心头的一股惊诧,李臻还没推门,房门已经被开了。
在一股扑鼻的茶香中,两名看起来身上斯文气很浓,却佩戴刀剑,且身上传来了修炼者独有气机的护卫一左一右打开了门,接着整齐的对俩人拱手相让。
同时,桌前也有一个穿着华服,看起来很是和气的微胖中年男人起身拱手:
“崔氏商行粮部主事崔长德,见过守初道长,玄奘大师。”
语气温和谦逊,身上没一丝一毫属于上位者的架子,反倒像是一个乐善好施富家翁的态度让人不说心生好感吧,可至少伸手不打笑脸人,不管是李臻也好,玄奘也罢,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那就简单了,人家客气,自己也客气呗。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守初,见过崔主事。”
“阿弥陀佛,贫僧玄奘,见过崔施主。”
俩人的称呼不同,李臻更客气一些,但都没什么毛病。
崔长德赶紧还礼,伸手虚引,示意二人落座,同时说道:
“还请二位法师见谅,于栝城小,加之听闻几位莅临,恐一路辛苦,便亲自来访,请原谅崔氏商行招待不周。此地是简陋了些,加之午时已过,时辰也不合适。可终究要尽地主之谊,以粗茶先行招待,待今夜还请几位贵客大驾光临,崔氏商行上下扫榻以待。”
“……”
凭心而论,这是李臻从穿越来到如今,听到最客气的一段话了。
上下左右东南西北,听着都没一点毛病。
礼数、态度、风度样样周全。
虽是商贾,可却有一种儒雅之风。
这就是世家的底蕴?
李臻心里划过了一丝感慨。
可同时心里有股淡淡的不真实之感。
或许是因为后世的缘故?他始终觉得这种客气显得尤为刻意。虽然说这里面或许掺杂了一些“古人”对待贵客时的那种态度,让这个时代之人觉得理所应当。
但他还是觉得这么说话反倒有些虚。
不是说人家虚伪,而是想不到自己一个穷道士有什么值得人家如此客气。
就很别扭。
不过别扭归别扭,嘴上的话肯定还得客气。
“崔主事太客气了,贫道何德何能如此劳您大驾……”
一边客气,一边落座,礼貌的等待对方亲自给自己和玄奘倒满了茶水后,大家一起举杯相迎,一口奇香的茶水下肚后,为了防止和对方继续这么聊让自己露怯,李臻选择了主动说道:
“不知崔主事怎么会知道我们入城的消息的?”
听到这话,崔长德并不意外,笑着说道:
“实不相瞒,知晓道长与大师的行踪并不难。在洛阳时,守初道长与玄奘大师已是名满京城,一举一动皆高人风范,乃是真正的方外之人,心怀大慈悲之心。而二位出城,自然不会有人没看到。”
说着,他一拱手:
“不过,此事也须向二位法师言明,此非监视。洛阳乃京城重地,崔家虽地处山东,可洛阳城中亦有多种营生。商人重利,有时,一个消息的快慢决定的都是商行内许多人的吃穿营生,所以对于洛阳的消息,崔氏商行一直尤为看重。而恰巧有同行之人认出了道长与大师,所以在发送消息时寥寥几笔记载了一番,在此,崔长德给二位赔不是了,若有得罪,还请二位多多见谅。”
话到最后,直接要起身拱手表达歉意了。
李臻赶紧压住了对方的胳膊。
心说好家伙,这也太客气了。
“主事不必如此客气。不过……话虽如此,可我怎么觉得主事对我们的行踪特别了解呢。我们才入城不过半个时辰,竟然能找到这里……”
他在套对方的话。
毕竟……小崔女侠还在外面。
崔长德也不知听没听懂,笑着继续说道:
“说了解其实也是巧合,半日前,道长不是遇到了一队人马么?金鼎商号乃是崔氏商行下属的分号之一,那护卫统领武毕眼瞧着道长与大师乘坐的车马并非普通之物,旁边更是有那位骑虎而行的高功道长,搭了几句话后,待来时,便把消息给传过来了。再与道长、大师出洛阳的消息一对,在下便明白,是道长与大师入城了,特来拜会。”
“原来如此。”
李臻点点头,没去纠结对方说的真假,恭维了一句:
“崔主事果然心细如发,贫道佩服。”
“哈哈,道长过奖,过奖。”
姑且算是把事情来龙去脉弄清楚了,况且现在小崔女侠似乎还没“暴露”,李臻心里算是踏实了一些。
而就在这时,或许是见话题已落,又或许是心中一直有所疑惑,一旁的玄奘忽然开口:
“阿弥陀佛,崔施主,贫僧有一事不明,还请崔施主解惑。“
崔长德礼貌应声:
“大师且问便是,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适才城门口,贫僧所见闻贵行有人招纳脚夫,言出:一日升米,却需缴纳二十文费用。还请施主解惑,此为何意?”
玄奘眼里全是疑惑,可崔长德听到后却并不意外,等他问完后,脸上出现了一抹很独特的悲悯。
就在李臻纳闷为何对方会露出这个表情时,就见他摇了摇头:
“此事……哎。若是其他人问询,在下一定会矢口否认。可二位品性之高,在下佩服之至,所以不敢隐瞒……”
李臻心说都啥时候了你还给我戴高帽。
就直说呗。
崔长德似乎应了李臻所想,直言:
“实不相瞒,城外那些人……本是河东郡的黎民百姓。”
“……”
“……”
李臻和玄奘都是露出了愕然的表情,脑子一时间有些没转过来弯。
接着,下一句话从崔长德那冒了出来:
“当然了,那是之前。而现在……这些人的身份,在官方上,全都是一些被拔除了户籍的……反贼。”
“!”
看着俩人那惊愕的模样,崔长德点点头:
“这些人在毋端儿兵败后,便溃逃到河东四处。他们无家可归……或者说有家也不敢回,便只能到处流浪。最后就这么聚集到了我们这边,而大师与道长所见为何我们的人要去收钱,其实原因也就在这。他们兜里并不是没有钱,恰恰相反,在毋端儿活着时候,纵容手下之人掠夺钱财,每个人手里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银两。有的人甚至怀揣百两之多……“
“……有了钱为何不买粮?”
玄奘忍不住问道。
这次不用崔长德说了,已经明白了一切的李臻冒出来了一句:
“从哪里买?”
“……粮商……米店、铺子……”
“谁敢卖?或者说……谁够卖?”
说着,李臻看向了崔长德:
“对吧,崔主事。”
实话实说,崔长德也挺惊讶的。
心说这道人好玲珑的心思,竟然一语道破此中玄机。
但脸上还是那副悲悯的模样,点头:
“不错,于栝虽然能在战火中保存下来,可河东诸多地方已经被毋端儿的匪军给折腾的民不聊生。莫说粮食了,卫城一役,毋端儿何德何能与李公对峙两月之久?还不是靠的在民众家中搜刮出来的种粮?整个河东,早就没粮食了。
而刚才大师所见的金鼎商号,便是打山东而来,专门为于栝运送粮食来的。陛下没有赈济之前,河东这边除了我们这些还算富庶的商号运粮进来外,普通百姓便只能去土地里刨食!他们买粮?去哪买?
更何况……大师莫要忘了,这些人……陛下可没有赦免他们。他们是反贼,而卖给反贼粮食……便是通敌,是要杀头的!”
玄奘的眉头一下子全拧成了一团。
他不是不明白对方的意思,可是……
“那为何不逃出河东?反倒聚集到了城外,靠这种……给钱还要劳作,才能换来并不对等的一升米的……方式来生存?”
听到这话,崔长德更是摇头了:
“怎么逃?逃到哪?大师在城外可曾见过妇孺?”
“……并无。”
“那便是了。陛下已命剿匪功臣李公为山西河东抚慰大使,而在李公到来,平定了河东中、北两地那些占山为王的叛匪之前,整个河东男丁,便都脱不开叛匪的嫌疑。就算能出逃如何?不入城?不掏路引?一看人是河东来的能保证不被抓?
……就算不入城,去了一些庄子山村,难道就不会被人检举揭发?要知道……检举反贼,可是有田地奖励的!他们能逃哪去?妇孺不参与战事,其他地方之人姑且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是河东的男丁出现……那可都是实实在在的田地不是?”
“……”
玄奘的眉头这会儿已经成了疙瘩,解不开了。
这时,李臻开口了:
“也就是说,贵方这么做,其实是在给这些……这些……”
找了半天,他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苦命人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
崔长德这次终于掩盖不住眼中的惊讶了。
这道士……
当真不简单!
真的不简单!
“不错,守初道长果然心思通透,在下佩服。”
恭维了一句,崔長德轉向了玄奘解释道:
“确实如此,若大师不信,可以去看看,给他们的粮食,可不是什么糟粮,而是种粮。从毋端儿战败后,这群走投无路之人有人继续落草为寇,有人呢,本就是被逼的,眼下匪首倒了,自然想回归家乡。
可问题是家乡不可回,朝堂不许,河东又出不去,怎么办?只能四处游荡。而這些人里有能耐的呢,已经给了妻儿银钱,吩咐去外面讨生活。没能耐的,或者说战死的……妻儿在河东活不下去,也只能出逃去外面讨饭。
而最后留下来的这些人,便都在几个未遭战火侵染的城池附近谋生。实不相瞒,我崔氏商行自问天地,问心无愧。现在只需等待河东彻底平定,那么匪患已除,这些人想来哪怕不能回复原籍,可至少县丞开恩,也能让他们在于栝附近生存下来。而这升米,便是他们世代繁衍的希望。
几升米,万粒粮,在加上一份于栝的户籍,便可以给他们重活一次的机会。可终究,于栝也只有这麼大,县丞大人有令,流民不得入城,是为了城中百姓不受侵扰,但并非是把活路给他们堵死了。待到傍晚时,每日我崔氏商行都会出城售卖一些粮食,抚慰人心。
而城中百姓也会出城卖些吃食让他们活命。如此,敢问大师,我于栝之民,对待这些苦命人,可否做到仁至义尽了?”
“……”
“……”
这话出口,李臻和玄奘消化了好一会。
期间俩人都没说话。
因为不知道说什么……
凭心而论,实话实说,李老道现在心里……其实就只有俩字:
“佩服。”
这个佩服是很多方面的。
一方面,确确实实于栝给了这些流民活下去的希望。而另一方面……
免费……甚至还能赚钱倒贴的劳动力。
高额的利润。
城内城外民心所向的感激。
以及等到李渊到来时后,可以直接送上门的一份政绩……
一切的一切,只需要给这些城外的人开一个不大不小刚刚好的口子,让他们看到活下去的希望而已。
此计……
简直绝到家了啊。
何人所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