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热辣辣的照在身上,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气味,然而更多的,却是一阵阵的恶臭。
王直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坐在一个简陋的花园中间,他试图移动自己的身体,却发现自己的手脚还是不听使唤,唯一能够庆幸的是后腰的疼痛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全身性的麻木和虚弱。他挣扎了一会儿,却发现自己被什么东西牢牢地捆在了轮椅上。
果然,我还是瘫痪了。
他长长的嘘了一口气,放弃了想要移动自己的念头。
这是什么地方?
他随即开始打量自己身边的环境。不远的地方有一栋两层高的白色小楼,占地很大,楼的一侧密密麻麻的爬满了红色的迎春花。小楼周围是一些简陋的花园和空地,上面密密的晒着已经看不出本色的被单和病人服,几个失去行动能力的老人四散的被摆放在被单中间的空隙,和他一样被布条捆在轮椅上。从他们干裂的嘴唇和干枯的皮肤不难看出,他们已经在太阳下放了很久。更远的地方,几个老人在结伴缓缓地行走着。
这让王直意识到自己是在一座敬老院当中。
他感到困惑,他能够记起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从特护病房的窗台扑向漆黑的大地,然后便是漫长的梦境。
在梦境里,似乎有人呼喊他的名字,似乎有人在他身边哭泣、争吵,似乎一样有着黑夜和白昼,似乎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记得自己入院是在7月,然而身边的景象却明明是春天。
发生了什么?
他毫无缘由的感到一阵恐慌。以他对父母的了解,已经退休在家的父母绝对不会把唯一的儿子寄放在养老院里,哪怕这个儿子已经变成残废。
于是他开始呼喊起来。
可是他的嗓子却像是许久没有发出过声响,任他怎么努力,也只能勉强的挤出一些咦咦啊啊的毫无意义的音节。
偶尔有一些看上去像是看护的中年女子从附近路过,但不管王直怎样挣扎和努力,她们都没有往这边看上一眼。
王直最终只能绝望的等待着,火辣的阳光肆意摧残着他裸露在外的躯体,让他感到刺痛。然而最让他屈辱的是他分明的感到自己下身的衣物渐渐湿了,然后是越发明显的恶臭。
他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如果有地狱的话,这里或许就是地狱。
终于,不知道过了一个小时还是几个小时,几个看上去四五十岁的中年女子慢慢走了过来,她们恶毒的咒骂着那些失禁的老人,把他们推回白色的小楼里面。一个肥胖得有些过分的女人咒骂着走到王直身后,王直徒劳的想要说话,但干渴的喉咙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终于,但女人把他推到一张床前,准备把他放上床铺时,看到了他已经麻木的双眼。
“啊~~~~~!”女人的声音如同杀猪一样传遍了整栋楼宇,她用颤颤巍巍的手指着王直,然后大声叫道:“他醒了!!”
院方第一时间来了好几个人看看他的情况,然后有一个盲流样貌的人赶去打电话通知家属。王直终于喝到整整一杯水,然后一个看上去像是老军医的老头子开始研究他的情况。
“手脚能动么?疼么?”他不断的抬起王直的手脚,然后让它们自由落下,继而用一个小锤不断敲打着王直的关节部位,满脸期望的问着,但王直却因为脱水和乏力而沉沉睡去。
直到第二天上午他才醒了过来,身边仍然是空无一人,身体倒是似乎被人清洁过,被单也换了新的,这让他稍微感到一点欣慰。他等待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有几个人走到了他的身边。
“小直,你听得到么?”熟悉的声音,但是却苍老了很多。王直连忙眨了眨眼睛,他缓缓地移动着自己的视线,映入眼帘的是他的姨妈和表姐,但她们分明的苍老了许多。应该是32岁的表姐变成了一个满脸黄斑的中年女人,而姨妈满头的银发则让她看上去像一个70岁的老人。
“小直,你怎么那么命苦啊。”姨妈扑倒在他的床上,拉着他无力的手痛哭着。
“你爸爸妈妈都已经去世了。小直,你整整睡了12年,12年啊~~~”
※※※
依旧是那个晒满了看不出本色床单和病服的花园,依旧是那些看上去如同木偶一样的老人,依旧是那似乎要让人窒息的太阳,王直缓缓地把架子往前移了一步远,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往前迈步。
他已经走了多少圈?十圈还是二十圈?他已经记不清了,但他仍然咬牙坚持着。似乎只要再迈出一步,他就能彻底恢复,永远离开这个人间地狱。
但他内心深处明白的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疲劳占据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好让自己不再去想那些痛苦的东西。
姨妈和表姐很快走了,一开始的时候还常常来看看他,但到后面就越来越少了。姨妈是因为身体不好,而表姐则是因为厌恶。
王直理解她的厌恶,不管是谁,在无条件的照顾一个关系并不亲密的植物人表弟六年之后,多多少少肯定是会厌恶的。哪怕最后的这4年她只是把王直像垃圾一样丢到这个养老院里,王直对她也只有感激。
让他痛苦的是父母的去世。
姨妈和表姐并没有多说什么,但从那个肥胖而八卦的胖护工那里,他却得到了许多关于自己的消息。
他从3楼跌落,却奇迹般的没有死,而是变成植物人。更为奇迹的是本来已经被医生判定无法痊愈的脊柱竟然自己愈合了。他在特护病房整整住了2年,耗尽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因为厂方最终还是没有支付医疗费,也没有保险,父母最终卖掉了唯一的房产,又向所有亲戚举债才付清了他的医药费。
他们在05年和06年相继去世,死因都是肺炎,但据说他们其实都是死于长期的营养不良。
为了儿子醒来的那微小的希望,他们节俭到了极限,把省下的钱买来各种偏方和药品。因为没法进食,王直每天注射的营养液都要耗费巨资。王直无法想象,父母微薄的退休工资是怎样支撑了他长达6年的生命。因为害怕没人照顾他,父母临终前几乎是哀求着亲戚们同意决不主动放弃医治王直,并且坚决的拒绝了入葬,把丧葬费用来维持他的生命。
所以他不恨表姐,他只恨自己。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偏执,因为他天真的相信能够检举成功,从重点大学毕业,身为厂里技术骨干的他此时应该已经成家立业,父母应该是快乐幸福的逗弄着孙儿,安享着晚年。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盲目和冲动,他不会身中数刀而被送入医院,更不会选择自杀,不会成为家庭的负担。也许他早已经康复,父母也不会在这样绝望和困窘的境地下去世。
他恨自己。
恨不得一刀杀掉自己,但一想到这条命是父母用怎样的艰辛才换来的,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
亲戚的债还没有还掉,别人的冷言冷语还没有还击。他决定要用更好的生活来回击那些在绝境中抛弃自己,看扁自己的人。
不但要活着,还要活出人的样子。
所以他咬牙坚持着每天大量的康复训练,12年没有活动过的手脚和器官被他用近乎自虐的方式锻炼着。
5个月后,他终于离开了那个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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