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国公夫人被宫女礼貌又客气地请出了宫。
回到辅国公府,她在门口一站,帕子往脸上一捂,立刻就假哭着呜呜咽咽地进去了。
辅国公在府里等了一上午,等得心烦意乱,见妻子哭着进了门,心里顿时就是一沉,道:“怎么,娘娘没答应?”
国公夫人呜咽道:“娘娘非但没有答应,还指着妾身的鼻子骂了好一顿,直把妾身和钰儿都贬到地里去了!”
钰儿是辅国公膝下唯一的嫡子,先夫人生了两女一子,幼子没养住,早早夭折了,两个女儿相继进了宫,就是端穆皇后和柔贵妃。
“你哭什么!”辅国公本来就心情不悦,国公夫人又在他耳边催命般呜呜咽咽哭个不停,更让他心烦意乱,骂道,“老子还没死呢,嚎什么丧!”
国公夫人被他一吼,原本的假哭也变成了真哭,掉泪道:“是是是,妾身命比草贱,不该碍老爷的眼,妾身只是替钰儿委屈!”
她哭道:“钰儿是国公嫡子,孝安太后唯一的嫡亲侄孙,却连一门好的亲事都说不上,还要被亲姐姐羞辱,老爷,你不怜惜妾身,也要替钰儿想想啊!”
听到孝安太后的名字被提起,辅国公罕见地有点心虚。
虽然他是孝安太后的嫡亲弟弟,但他和孝安太后年纪差的不小,姐弟两人并没有多亲近。辅国公知道这个姐姐眼里不揉沙子的脾气,要是姐姐现在还在世,自己的腿早不知道被打断多少次了。
他刚想发火,思及唯一的嫡子宣钰,心又软了,叹道:“罢了,老爷我再想想法子!”
国公夫人在帕子后面翻了个白眼,心想你有什么法子。
但她年老色衰,早就不复年轻曼妙时得宠,自然不敢惹辅国公不快,娇声道:“妾身就知道,老爷一定有办法的,老爷最疼我们的钰儿了!”
辅国公被她娇声奉承,十分愉悦,笑道:“谁让我膝下只有钰儿这一条香火血脉,自然要为他打算!”,
只是他没笑多久,又想起现在宣家的处境,暗恨宣皇后柔贵妃并晋阳公主不替宣家着想,思忖半晌,道:“放出消息去,就说咱们家和晋阳公主不睦已久,很少往来。”
国公夫人谨慎地问:“那万一贵妃娘娘和公主问罪?”
这个举动,可以说是在和晋阳公主划清界限了!
辅国公拂袖冷哼一声:“提那个逆女做什么,至于公主,她什么时候拿我国公府当成自己的外家过?”
国公夫人本来也不是多聪明的人,见辅国公下了定论,立刻就泛起喜色来。
宣钰的婚事只是其一,更要紧的是,当年端穆皇后和柔贵妃姐妹没少下手整治她,若不是运气好被保下,早就被整死了。
是以国公夫人表面顺服,心里早就深恨端穆皇后母女并柔贵妃。
——他们还是没抓住重点,只觉得国公府在京中处境尴尬,全是拜端穆皇后母女‘不安于室’,得罪朝臣所致。却全没想过,根本原因是他们立身不正。
流言传出去不过两天,就传到了宫中的熙宁帝并柔贵妃耳中。
辅国公府也是熙宁帝的外家,虽然如此,熙宁帝一贯看不上宣家的做派。他当年登基之后给了辅国公的爵位,全是看在母亲孝安太后和表妹宣皇后的面子上,只维持着面子上的温和,从没给过宣家实权。
辅国公用流言来和晋阳公主割席的这个举动,惹恼了熙宁帝。
所有的儿女里,他一向偏疼景曦。一半是因为他心爱宣皇后,另一半也是景曦会讨他欢心。
最得他欢心的女儿已经委委屈屈避出京城,辅国公府却连情分也不顾,要和她割席。
熙宁帝越想越生气。
他不觉得景曦上奏折参建州刘氏有什么错,他认为这是景曦在替他分忧,是爱民如子、明察善断的表现。但凡太子能做到景曦的一半,他半夜都能笑醒过来。
偏偏辅国公府又是孝安太后的娘家。熙宁帝自诩孝子,母亲这个弟弟再不成器,只要没做犯法的事,熙宁帝都不能处置他们。
当夜柔贵妃伴驾的时候,听说了这件事,立刻就哭得梨花带雨。惹得熙宁帝也一阵心酸,深感贵妃和晋阳委屈,许出去数个愿,表示一定会补偿她们,断不让景曦既做了好事,又受了委屈。
然而熙宁帝的补偿还没发下来,建州的人证物证押送到京城的那一日,朝会上吴王突然越众而出,直言世家盘剥百姓,庶民有百般苦楚,请皇帝限制世家权力,替百姓做主。
满朝朝臣再次震惊!
晋阳公主还只告了建州刘氏一状呢,吴王这就迫不及待冲上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这是要将世家得罪死啊!
不过他们仔细一想,想明白了吴王的用意:吴王外家林家一开始是武将,家中有爵位,这几代早转了文官,但本质上仍然是勋贵,支持吴王的也大多是勋贵。而世家的支持对象,是太子。
太子非中宫嫡出,凭借的是长子身份,以及生母顾贤妃出身世家这一点,拥护者多是文人世族。
——也就是说,吴王的用意实际上剑指东宫!
他是想借着太子刚被放出来,圣心还未完全恢复的时机,将太子再次踩下去!
不得不说,吴王神来一笔,确实揣摩到了熙宁帝心意。
齐朝皇帝吸取前朝之鉴,对世家一向持防备态度。如今闹出建州刘氏的事,熙宁帝确实有点想弹压世家。
虽然不可能将世家完全踩下去,但借此收走世家一部分权力,削掉太子一大块肉还是可以的。
一块饼就这么大,世家吃的少了,勋贵自然就吃的多了。
换句话说,这是损了太子,肥了吴王。
朝堂上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
柔仪殿里,柔贵妃听到这个消息,先是愣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吴王这一出,成功将世家的仇恨拉到了自己身上。现在世家的注意力绝对不在晋阳公主身上了!
她一边笑,一边嘲讽道:“我的好父亲,撇清关系倒是手脚麻利,现在恐怕后悔了吧!”
辅国公确实很后悔。
他几乎要破口大骂吴王脑子有病,为什么要跳出来顶雷。本来仇恨在晋阳公主身上,宣家割席虽然不好看,还能说情有可原。这一下晋阳公主完美脱身,更显得辅国公府无情无义胆小怕事,本就不好的名声雪上加霜。
吴王跳出来的举动,不但帮景曦分担了火力,同样也让很多人忽视了一点:晋阳公主第二封送入宫中的奏折上,署名不止一个。
晋阳公主玉印之后,还跟着另外一个笔迹端雅,筋骨秀挺的名字。
——谢云殊。
别人会忽视,谢云殊的祖父谢丛真可不会忽视。
他心中惊怒不必多言,多年的老狐狸,最能揣摩人心。于是又往晋阳去了封信,信中言辞锋利,不留余地。字字直指谢云殊罔顾家族,字字都往谢云殊的弱点扎。
他了解这个孙子,最看重情意,亲情、友情、感情都十分在意。一旦发觉谢家可能和他彻底割席,很可能低头服软。
谢云殊一日内拆了两封信,刚知道外祖父后日就到晋阳,正喜悦之余,信手拆开祖父的信,还没看完,脸色已经发白。
珊瑚见谢云殊脸色不对,惶然道:“驸马身体不适吗,奴婢去请太医来为您看看?”
“不必。”谢云殊几乎是硬生生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来。停了片刻,又道:“你们都先出去。”
珊瑚乖乖出去,转头就报到了景曦那里。
“他看了信?”景曦问。
珊瑚道:“是,奴婢见驸马看完那信之后,脸色一片惨白!”
景曦只略微一想,就知道那封信多半是谢丛真写来的。
她和谢丛真打了多年交道,深知谢丛真擅长攻心,谢云殊这点微末道行,想在谢丛真面前面不改色,还差了点。
转念一想,景曦又对谢云殊有点愧疚——毕竟是她要谢云殊署名的,算是她坑了谢云殊一把。
被血亲拿刀子往心里扎的感觉,想也知道不会太舒服。
这日晚间,晋阳公主大驾驾临了谢云殊的后院。
她也不提谢丛真来信的事,只做不知,笑吟吟道:“本宫跟你说个有趣的事。”
“公主请讲。”谢云殊道。
景曦笑道:“本宫的折子一到京中,引起朝中震动,辅国公府一见这阵势,顿时心生怯意,生怕本宫把世家得罪狠了牵连他们,二话不说往外放出消息,要跟本宫撇清关系。”
这话正戳中谢云殊的愁思,他一怔,抬起头来。
谢云殊看重血脉亲情,一向是旁人待他一分好,就要还回去三分。虽然对谢丞相失望,但真收到他言辞刻薄的信,还是一阵难过。
他怔怔看着景曦,不明白晋阳公主为什么毫不难过,甚至还笑得出来。
景曦越说越开心:“结果他们刚放出消息不过两天,吴王就跳出来,说要清查世家,现在世家全盯着他去了,辅国公府白白丢了个大脸,实在好笑。”
说完,她讶异地看了一眼谢云殊:“不好笑吗?”
“……”谢云殊沉默片刻,低声问,“公主不伤怀吗?”
景曦明知故问:“本宫为什么要伤怀?因为他们要和本宫划清界限吗?”
谢云殊点头。
景曦笑了起来:“他们不值得。”
“他们要是真拿本宫当亲人,就会设身处地考虑本宫的处境,而不是因为本宫做的事不合他们的意,可能连累他们,就二话不说直接割席——会这样做的不是亲人,不值得本宫感伤。”
景曦的话像是一把小锤,每一下都敲在谢云殊的心上。
他想:这话用来说晋阳公主和辅国公府的关系可以,用来形容自己和祖父,也是恰如其分。
祖父如果真的为自己考虑过一丝一毫,都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谢云殊疲惫地闭上了眼,满心酸涩冰冷。
他指尖冰凉。
下一秒,冰冷的指尖被温热包裹住了。谢云殊蓦然睁眼,只见景曦握住了他的指尖,轻声道:“何况,本宫又不差他们几个亲人。”
她看着谢云殊春水般动人的眼眸,微笑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若说亲人,你也算得上本宫的亲人。”
谢云殊僵在原地。
他凝视着晋阳公主娇艳的面容,明知道这句亲近的过了分的话很可能只是她的随口调笑,然而谢云殊却控制不住心头那一点不安的柔软与向往。
一片冰冷和黑暗里,乍现的那一丝温暖光芒,最令人难以推拒。
半晌,他轻轻回手握住了景曦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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