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陆陆续续站上去不少人,有年轻的,有年老的;有锦袍玉带的,也有衣衫寒素的;有容颜俊美的,也有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的。
然而这些人都不是得到最多关注的,得到最多关注的那个人默默无闻地站在长桌的一角,看衣料也不出众,身形颀长好看,应该是个少年人。但不看面容的话,单看宽袍下的身形,就是九天仙子也显不出绝色。
能吸引所有人瞩目的原因是,他带着个姑娘家出门戴的幂篱。长长的白纱垂坠下来,一直垂到胸前,把面容挡得严严实实。
台上有人窃窃私语,还有人干脆冷哼一声:“该不是个女流之辈吧,藏头露尾,没有半点文人风度!”
这话说的十分不妥,顿时台下就传来个愤怒的女声:“女流之辈怎么了,有病吧你,文人风度就是踩着别人抬自己?!”
说话的是个黄衫少女,那姑娘骂完还不解气,作势重重“呸”了一口:“什么东西!”
黄衫少女此言一出,台上台下笑声一片。高台上的刘家管家倒是顿时变了脸,一路小跑迎下来:“三小姐,您怎么跑过来了,老夫人知道吗?”
台上出言不逊的文人本来被黄衫少女刘三小姐说得恼火,一听这少女居然是灯会主家建州刘氏的三小姐,顿时一句斥责之语噎在喉咙里,噎的脸色发青。
刘三小姐哼了一声:“我出来还要和你报备不成?”
管家擦汗赔笑:“三小姐不如就在这里歇息看看灯会,等灯会结束,也好派人送三小姐回去。”
刘三小姐不耐地挥挥手:“随便你。”
管家大松一口气,正欲挥手叫人给这位三小姐搬把椅子,却见一个戴着幂篱的女子走了过来。
建州刘氏名门世家,三小姐身份尊贵,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道,哪能让闲杂人等随意靠近三小姐?
管家正待呵斥,那戴着幂篱的年轻女子就将手举了起来,轻轻掠了掠鬓边一缕碎发。
她衣衫朴素,然而抬手时露出的一段皓腕如同冰雪一般,雪白的手腕上,套着一只碧绿的镯子。
那镯子碧色浓郁的几乎要滴下水来,一望而知就是名贵东西。管家在刘氏也是得意人,都少见水头这么好的镯子。
他原本到了嘴边的话一下就卡住了——能戴这镯子的绝不是寻常人家的,万一是楚家或者卫家的小姐跑出来玩呢。
景曦抬手拨了拨头发,很快就放了下去。
她隔着幂篱白纱传出来的声音柔而润:“刘三小姐,我有幸请你喝杯茶吗?”
刘三小姐下意识望了一眼街对面的茶摊:“请我?为什么?”
景曦歪了歪头,笑道:“就当谢你替我夫君说话啦!”
谢云殊隔着幂篱的白纱收回目光。
他眼力不错,台子也不算特别高,一眼就看见晋阳公主不知怎么的,和那位刘三小姐坐到了街对面的茶摊去。
晋阳公主还遥遥朝他挥了挥手。
公主带出来的人都不远不近地跟着,谢云殊留意到,有几张熟悉的面孔并没有跟着公主到茶摊那边去,而是挤到了台下的人群中。
——这是晋阳公主留下来保护他的人。
谢云殊有点感动。
他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台子的最前方,是挂起来的三盏花灯,正中央的长桌后汇聚着信心满满前来比试诗文的文人。而台子的最内侧,摆着一扇巨大的屏风。
屏风后是什么?身侧有人在低声而好奇地议论着。
要品评出诗文最优者,当然需要评委。
谢云殊心想:这扇屏风后,坐着的应该就是灯台的评委了。
在被晋阳公主推上来的时候,谢云殊一脸茫然。但是等他在灯台上站定的时候,他差不多也就弄明白晋阳公主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他只是不愿多想,并不是傻。
既然景曦要他赢,谢云殊最好还是赢。
“貌似琳琅,才思无双”这八字,谢云殊还真不是浪得虚名。他自幼长在襄州裴氏,是真正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从开蒙开始的老师,放出去都是名动一方的大儒,就是教个傻子也能教出三分本领。
何况谢云殊本来在这方面就很有灵气。
中秋这个题太大了,谢云殊正在心里往小处圈诗题,突然听见身侧一片山呼海啸般的惊呼声。
他下意识抬眼望去,屏风已经开了,后面坐着三个人。
“大伯!”刘三小姐惊讶道。
景曦和她聊了两句,已经知道刘三小姐本名刘撷,是建州刘氏嫡脉三房的姑娘。
景曦早就听闻,刘氏第二代接管家业的是二房,大房虽然是家中嫡长子,却一心沉迷诗文,不理家中产业。
世家公子精擅诗文为的是装点门面,但也不能光要面子不要里子——没人打点家业,全族一起坐吃山空不成?
所以刘氏族长是大房继承,但家主却是二房。不过这位沉迷诗文之道的刘族长还真有些天分,如今已经是建州当地有名的大儒,由他来品评这次灯台的诗文,倒还真是让人挑不出错。
“那两位是谁?”景曦问。
刘三小姐摇了摇头:“那两位我也不知道是谁,不过应该是大伯的朋友。”
景曦连刘氏族长本人都不太关心,当然更不会关心名气似乎比他还要弱的人。然而台上这些建州的读书人却仿佛都听说过他们的尊姓大名,一个个激动的脸色发红,有几个竟然已经捂着胸口做摇摇欲坠状。
或许是听说有大儒出现,越来越多的人朝着台下蜂拥而来,已经挤成了一团。景曦越看越想皱眉,悄悄对承影使眼色,示意让他去找巡检司的人维护秩序,免得发生踩踏事故。
迟来的读书人还有想往台上挤的,却都被刘家的家仆挡住,因为台上的几张长桌前已经挤满了人。景曦靠着不错的眼力,勉强还能看到台上人群中那个戴着幂篱的谢云殊。
不甘心的读书人在台下吵嚷起来,好说歹说都不管用的刘家家仆不得不叫来护卫,将他们驱赶开。
“怎么这样!”刘三小姐嫉恶如仇,对着自己家的家仆也毫不徇私,“明明把人家吸引过来了,又不让上去!”
景曦倒觉得很自然。
刘氏帮人扬名的方式,应该是来自建州大儒的褒奖,以及刘家书局刊印出的文集。如果当真要把整个晋阳的读书人拉来比文采决出头名的话,还不如直接下场考春闱来得快。
这话就不好对着怒气冲天的刘三小姐说了。
“开始吧。”那边台上,刘氏族长已经开了口。
他声音不高,中气也不十分充足。然而他一开口,台上台下的读书人就都安静下来。
这就是大儒在读书人心中的号召力。
景曦坐在茶摊上看着,却只觉得心底发寒。
一个世家占据了一地的大部分财富和资源,然后广蓄婢仆,招揽护卫,还能捧出一二大儒,受当地士子崇拜敬仰。
那在这片土地上,当家作主的到底是景氏皇族,还是世家呢?
世家是齐朝土地上根深蒂固的毒瘤。景曦又想起了宣皇后留给她的这句教诲。
这一刻,景曦心中对世家的忌惮达到了顶峰。
刘卫楚三家,刘氏声名最盛。
她不能将这三家一起除掉,那样就是逼着世家造反。但她可以利用卫氏楚氏先将刘氏这个毒瘤除掉,然后慢慢削弱世家的影响力。
景曦心下稍安,再抬头看向台上。
幂篱垂下的白纱之后,谢云殊轻垂的长睫一闪。
诗以月为题,这一点谢云殊倒是猜到了。毕竟中秋这个题实在太大,而提起中秋,十个有八个文人都会咏月。
往日里谢云殊低调处事,但他多多少少还是沾上了几分名士行事的做派。被人讥讽藏头露尾,谢云殊再好的脾气,也不大可能全无火气。
他开头起的中规中矩“清辉天外散,蟾卧青冥间。”然而接下来铺垫了没几句,笔锋就是一转“寒魄霜辉冷,气宇碧霄宽。”
及至最后一句写完,谢云殊将笔放下,等仆从过来将他的诗笺直接投入怀中抱着的箱子里,也不让人署名。
诗箱被抱到屏风后品评去了,谢云殊自己在心里将最后一句念了几遍,总觉得最后一句可能有点过头。
不过自幼被裴氏族中宿儒培养出来的自信让谢云殊很快又放下心来。他性格温和,不代表真的事事谦恭,虽然对外看上去很谦虚且平易近人,实际上他对自己的水平还是自信的。
人虽然多,不过这些读书人能写出来的好诗有限。至少能够让刘氏族长一眼惊艳的没有几个,他是族长,家中做主的却是二弟,早听二弟说这次灯台就是走个过场,其中有一首诗是早就准备好的,那首诗就是魁首。
刘氏族长是个文人宿儒,就多多少少有点执拗和清高。他十分看不上这种公然作弊造势的行为,奈何身为族长,不能拆族里的台,尽管坐在这里看诗,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和他一起当评委的有两个,一个姓叶,一个姓武,都是建州当地有名的文人。也都不是寒门子弟,家中有积淀,才能纵容他们一把年纪既不出仕又不经营,整日沉醉琴棋书画。
“这首不错。”叶修文将一首诗递过来,“《中秋旅怀》,最后一句借月思亲之意很是真挚,堪为魁首。”
这首诗就是内定的那首,刘氏族长一看,心情更坏了。叶修文不知情,单看这首诗觉得很不错,但他心里清楚这首诗是准备好的,先对它看低了三分,含糊道:“好,等看完一并决出前三名再说。”
叶修文一笑:“刘兄啊,你就是太谨慎了点,以我之见,这里的诗倒真有几个有灵气的,可惜是未经雕琢的璞玉,还要打磨,这首已经很不错了!”
“等一等。”一旁的武思鸿突然打断了叶修文的话,“我这里倒有一首,你们看看。”
“寒魄霜辉冷,气宇碧霄宽……”刘氏族长低声念道,“倒真是不错,至少……”
他后半句没说出来。
——至少远胜出这首《中秋旅怀》!
叶修文默念到最后一句,也是一惊:“这……这未免太狂了!”
垂览世间事,天下仰头看。
这最后两句写的是月亮,又何尝不是写诗的这个人?
他情不自禁地抬眼向人群中扫了一眼,一群人脸上带着紧张的神色,不安地注视着屏风。
很难想象紧张至此的一群人,能写出这样高妙的句子。
刘氏族长禁不住感叹道:“这两句有燕章公之风!”
燕章公指的是有天下名士第一人的裴燕章。这句称誉一出,刘氏族长就知道不好,赶紧闭嘴,却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武思鸿已经道:“你说的是,我以为这篇堪为魁首。”
叶修文心里还是觉得这首诗有点狂,但是他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因个人喜好判定——毕竟如此出众的一首诗,能写出来的必然也是英才,值得重点培养,于是也道:“不错,刘兄,你怎么认为?”
不多时,屏风再次开了。
台上所有人的目光顿时紧紧盯了过去,谢云殊也不例外。
他心想如果不是有一位天降文曲星能压他一头,首名再落不到他头上,那建州刘氏作弊未免也太过分了。
文人大儒当然不可能扯着嗓子喊,一旁的书童接过诗笺来,高声道:“经刘公、叶公、武公共同评判,三名是《中秋灯台赏月有感》。”
紧接着他把第三名的诗高声念了一遍,毕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万一哪个不服争吵起来就不太好了。念完之后,书童又高声朗读了一遍三位大儒的评价和肯定。
这样一来,就算有人仍然不服,也不敢公然嚷出来。
“第二名《中秋旅怀》!”
这首诗被念出来的时候,台上一个月白锦袍的年轻人就愣在了那里。
他旁边的书生知道他写的正是《中秋旅怀》,连连拱手,歆羡道:“朱兄大才,小弟敬服!”
书生没恭维两句,突然注意到这位朱兄脸色发青,像是死了爹妈一样,压根没有半点喜色,手尴尬地顿在空中,低声问:“朱兄,这首难道是同名?”
台上的人纷纷望过来,朱正锦脸色变了又变,明知道这一站出来可能是笑话,但还是举起手臂,高呼一声:“且慢,学生不服!”
一群人满头问号地看过去,屏风后的武思鸿已经不耐地问:“你是何人?”
朱正锦咬了咬牙,拱手道:“小子朱正锦,这首《中秋旅怀》正是小子所作!”
武思鸿满头问号:“你有何不服?”还不等朱正锦回答,他就猜出了什么,差点气笑出来:“你觉得该给你魁首才能心服不成?”
台上台下顿时大哗。毕竟读书人讲究一个颜面,朱正锦的诗虽然好,却也没有到了能把魁首那首《观月》压下去的地步——何况大家都听了,方才刚念完魁首那首诗,写的是真的高妙——就是狂了点。
朱正锦被无数眼睛紧盯着,嘲笑声仿佛近在耳旁,手心里都是汗水,却只能硬撑着。
他是建州刘氏力捧起来的才子,早就知道这次的魁首该是他的。只要一朝扬名,来日锦绣前程唾手可得,如今好端端不知出了什么变故,自己居然掉到了第二,那岂不是意味着自己马上要被刘氏放弃了?
他原本家境极好,要不是家道中落,也不至于要依附刘氏,心心念念只等着一个重新出人头地的机会。错过了这一次,就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了。
所以他必须得再搏一把。
“笑话!”武思鸿大怒。
“《观月》是我写的。”一个非常清润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众人下意识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看见了一顶非常眼熟的幂篱。
谢云殊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问朱正锦:“你有什么不服?”
作者有话要说: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陋室铭》
对不起我拖了小谢后腿,他真的很有文化,没文化的是我。
谢云殊的诗句化用自《中秋夜君山脚下看月》
[唐]无可
汹涌吹苍雾,朦朣吐玉盘。
雨师清滓秽,川后扫波澜。
气射繁星灭,光笼八表寒。
来驱云涨晚,路上碧霄宽。
熠耀游何在,蟾蜍食渐难。
棹飞银电碎,林映白虹攒。
水魄连空合,霜辉压树干。
夜深高不动,天下仰头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