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曦望向谢云殊。
谢云殊语气倒还镇定,然而面色泛白,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景曦,似乎在等待她否定的答案。
那双漂亮的眼睛有种堪怜的秀美,景曦看着他,只觉得心都软了。
她以一种怜悯复杂的目光看向谢云殊,道:“没错。”
房梁上百无聊赖正在给自己磨指甲的承影动作一顿,满头雾水地眨了眨眼。
景曦温声道:“你放心,本宫知道此事与你无关,你只管安分守己过自己的日子,本宫难道看上去如此不讲理,会平白无故迁怒你不成?”
她看着谢云殊,像是怕他受不了似的,又道:“你先回去吧,这些礼单你做的很不错,说起来本宫还要谢谢你呢。”
晋阳公主的态度越温和,谢云殊反而越难过。
他保持着理智,从景曦面前告退。一直到带着素晓等人回了自己的院子,才重重跌坐在榻上。
“公子怎么了?”素晓和宝泓都吓了一跳,连忙围上来,“是公主给了公子气受吗?”
谢云殊怕他们对景曦心生怨怼,勉力摆了摆手,道:“与公主无关,是我听说了些消息,所以心绪不太平稳……你们都出去,让我独自冷静一会。”
宝泓还不太放心,但眼看谢云殊已经一手支颐侧首向内,显然是不打算多说什么了,又被素晓暗中扯了一把,只好跟着退了出去。
随着两扇房门轻轻闭上,谢云殊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突然将脸埋进了广袖之中。
和谢家有关,和谢家有关……归根结底,还是和他祖父有关!
谢云殊茫然地想着:祖父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当真没有考虑过他的死活吗?
幼年时父亲过世,母亲独居别院,而年幼的自己孤身一人被外祖父带往襄州抚养。那时谢云殊举目四顾皆是茫然,巨大的孤寂包围了他。
时隔多年,谢云殊再次感觉到了这种令人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的窒息和绝望。
那时他还有外祖父和舅舅的陪伴,带他去游山玩水,习字练琴。
然而现在谢云殊什么也没有了。
他在榻上坐了片刻,然后又起身,自己到桌前磨墨,开始动手给母亲写信。
谢云殊终究还没有全然相信晋阳公主的话,他记住了那个名字,以及那副画像。
他要写信请裴夫人帮他调查一下,卫阚究竟和祖父之间有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牵连。
“我有一个问题。”谢云殊走后,承影忍不住从梁上探出头来。
景曦一仰头,正好对上承影从空中探出的脑袋,她忍不住露出了一个难以言喻的表情:“说吧!”
作为景曦的贴身暗卫,除了景曦睡觉的时候,其他时间承影一直都神出鬼没地跟在景曦身边。景曦知道的东西,承影差不多都知道。
所以他是真的很疑惑:“那个……卫阚这件事,和谢丛真有关系吗——我是说,这四个刺客潜入府中,应该不是谢丛真主使的吧!”
景曦同样疑惑地回视:“对啊,你不是一直都听着吗?这明显就是卫阚自己的意思,谢丛真怎么可能允准这样粗糙的计划?”
单纯的暗卫承影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太够用:“那你为什么跟谢云殊说和谢家有关?”
景曦看着承影,仿佛慈母看着自己不太聪明的傻儿子:“当然是试一试能不能把他策反过来。”
隔壁喝茶的林知州还没来得及被叫过来,景曦决定花费短暂的片刻时间,把话掰开揉碎了跟承影说一说,也好让他知道人心的险恶:“谢云殊到了晋阳,身家性命就全攥在本宫手里,谢丛真对付本宫,事成了谢云殊没什么好处,事不成谢云殊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你说他知道了之后,心里会怎么想?”
“这种时候。”景曦喝了口茶,继续循循善诱,“本宫偏偏不迁怒谢云殊,反而依旧待他温和,谢云殊是个少年名士、翩翩君子,本宫对他越好,他心中有愧,就越坐立难安,然后再想起谢丛真罔顾他性命,焉能不倒向本宫?”
承影咋舌:“那万一他不信你说的话呢?”
景曦:“那本宫也没什么损失啊!”
她理直气壮,打的一手好算盘。反正她本来就没打算拿谢云殊泄愤,如今只是在小处待他再好一点,说不定就能把谢云殊笼络到自己这边来。
到时候如何利用谢云殊来对付谢丛真,景曦能想出一千种手段。
承影沉默了片刻,发自内心地感叹:“谢云殊的运气,是真的不好!”
正当承影在这里啧啧感叹之时,云秋推门而入:“殿下,巡检使派人来报,说凶徒卫阚已经投案自首,请公主移步巡检司听审。”
景曦精神一振,顿时起身:“云秋,你去告诉林知州,本宫方才交代他的事赶紧吩咐下去,口供尽快拿到手,然后让他随本宫一起去巡检司。”
这还是景曦自从来到晋阳之后第一次离开公主府。一路上她想掀开车帘看看外面的风貌,然而因为有人潜入公主府的缘故,公主府护卫们的警惕达到了最高峰,将她的马车严严实实包围起来,不给敌人留下任何可乘之机。
景曦揭开车帘,只能看到铮亮的铠甲和密密麻麻的人墙。
她沉默着把车帘又放下了。
闹出丢失腰牌一事后,景曦让人把相关侍卫全部都扣住审讯了两日,最终发现他们应该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这一百名侍卫又是赐下来的,景曦也不好轻易处置,最后她把这些人筛选了一遍,不太行的全部送去她在晋阳郊外的一处庄子上,现在应该正在勤勤恳恳地耕种。
能留下来的侍卫哪个也不情愿再被打发去种地,于是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在晋阳公主面前展现出自己的可靠,努力向公主府护卫看齐。景曦一路上掀开车帘三次,三次目光所见的侍卫都宛如雄鸡般昂首挺胸。
她迷惑地看向承影。
承影一言难尽:“他们可能是比较积极,但是护卫不需要这么……这么僵硬,应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才对,否则真正遇险,恐怕难以及时应变。”
“没事没事。”景曦倒很豁达,“有表现的心是好事,下次训练护卫的时候,记得把他们也带去。”
马车很快就到了巡检司,唐巡检使亲自迎了出来,想将景曦带进堂中休息:“公主稍坐片刻,臣正在主持审讯,等拿到口供之后马上就给公主呈上来。”
“不必。”景曦止住了唐巡检使的话,“本宫也随你过去看看。”
唐巡检使面露为难:“审讯要动刑,恐怕会冲撞公主,而且那卫阚凶性难训,臣也怕他对公主口出不逊——要不公主先去休息片刻,让林大人跟臣来看审讯也是一样的。”
被甩在后面的林知州:“……”这时候你倒是想起我了?
“无妨。”景曦道,“唐大人不必担心,本宫还不至于被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凶徒吓退。”
唐槐庵本来还想劝,但一看景曦神色坚定,显然已经拿定了主意。他请晋阳公主过来,本就是为了向晋阳公主证明自己是在尽力办案,绝无半点推脱。如今晋阳公主想亲眼看一看,反而更能证明自己的尽心尽力。
这样的想法在心里一转,唐槐庵也就不劝阻了,将景曦请进了审讯堂中。
按理说民政、审案都是由知州主管,巡检司的审讯堂主要审讯的是当地驻军中的违法乱纪、不尊军令者。这里的刑具和审讯手段远比州衙要多,景曦一进审讯堂,就看见一个被五花大绑在一根立柱上的男子。
这是她第一次真真正正亲眼看见卫阚。
从前在她的心里,卫阚是一个模糊的形象。这个男人在她的心里代表着愚蠢,因为要替一个本就该死的罪人报仇,心甘情愿做了谢丛真手里的一把刀。也居然真的让她功败垂成,死在了最志得意满的时刻。
她凝视着卫阚的面容。
这个中年男子在画像上生着一把茂密的络腮胡子,投案之后,或许是为了验明正身,巡检司的人已经把他的胡子剃的干干净净,下巴和上半张脸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颜色,有种诡异的好笑。
然而卫阚注视着景曦的眼神却与他令人发笑的面容截然不同。他眼里满是刻毒的仇恨,死死盯着景曦——早在方才门前的守卫扬声参拜晋阳公主时,他就知道,不远处这个美丽的少女,就是他最痛恨的仇人。
假如愤怒的目光可以化成火焰,景曦这一会估计都被烧糊了。
唐槐庵还没来得及对卫阚用刑,因此这里的情景暂时还不算吓人。景曦在堂上落座,一手抚平袖间压出来的皱褶,漫不经心地抬眸看了卫阚一眼。
卫阚猛地挣扎起来。
旁边的看守立刻一刀背砸在卫阚肩上,怒斥道:“放肆,想死吗!”
“咳咳咳!”唐槐庵在堂上猛咳起来。
看守这才意识到坐在这里的不只是巡检使,还有一位晋阳公主,连忙俯身请罪:“卑职无礼,请公主恕罪。”
“无妨。”景曦温和地道。
她抬眼看向卫阚,示意看守将他嘴里的布团掏出来,问道:“周平山是你兄长?”
“你这毒……”卫阚嘴里的布团刚被掏出来,立刻就要破口大骂。看守眼疾手快,又是一刀背砸在卫阚脸颊上,将他的话堵了回去。
景曦仿佛什么也没看见,接着道:“周平山利用职位之便,在任上不过三年,就贪污了足足三万两银子,大齐律例,官吏私自收受财物超过五百两,处死罪;超过三千两,处死,家眷流放。”
她淡淡道:“端穆皇后依律判决,并无冤屈之处。”
事实上宣皇后那时日理万机,一般没时间刻意抓贪腐。周平山运气不好,他坐在吏部侍郎的位子上,偏偏和吴王一党走得很近,宣皇后才对他动了手。
那时吴王年纪也还小,吴王一党虽然跳的高,但那主要是他的母亲林昭仪和外祖林家不甘寂寞。宣皇后杀了个周平山震慑他们,才让吴王一党低调了下去。
虽然周平山运气不好,成了被杀鸡儆猴的那只鸡,但他贪腐是罪证确凿,并非诬告臆造。景曦是真的不明白卫阚为什么一副受了天大冤屈的模样,非要给周平山报仇。
景曦做了个手势,示意看守不要拦,让卫阚说话。
“宣氏那个毒妇,不但杀了我兄长,还将我的嫂子、侄儿侄女一同流放边关,让他们孤儿寡母惨死异乡,何等狠毒!”
卫阚一得到开口的机会,立刻撕心裂肺的狂吼出声,声音之大使得整座审判堂中都回荡着他的声音。
“毒妇”二字,分明直指已逝的端穆皇后。唐巡检使眼皮一跳,偷偷看了景曦一眼。
景曦神色不变,唯有眼底隐含冷光,森然到了令人直视会觉得心惊胆寒的地步。
她眼底清清楚楚地写着:“你舌头没了!”
卫阚犹自不知危险近在眼前,兀自狂呼:“妇孺何辜,妇孺何辜啊!”
他用仇恨的目光恨恨瞪着高座之上的晋阳公主,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回到京城探访兄长,却听闻兄长已经因贪腐被斩首,周府被抄,寡嫂和年幼的侄儿侄女们被流放边关。
这对于卫阚来说,不下于五雷轰顶!
他立刻变卖了身上所有的财物,四处寻人打探消息,问出了寡嫂和侄儿侄女的下落。然而等他一路风尘仆仆赶往边关,想把孤儿寡母救出来的时候,却惊闻他们母子三人身体荏弱,已经病死在路上。
一直到端穆皇后去世,国母薨逝,举国同悲。
命妇哭灵,太子公主扶棺相送。天下人一年不得歌舞饮宴,京城中每家每户均需素服哀悼。
卫阚混迹在人群中,被禁卫严严实实挡住。
他用仇恨的目光凝视着晋阳公主的车驾缓缓经过,心里只有无尽的恨意。
他的兄长全家都已经惨死,然而害死兄长的仇人却能风风光光以皇后的身份葬入皇陵,她的女儿依旧高高在上锦衣玉食。
卫阚不甘心。
然而他不能让他的挚友因为自己的仇怨而枉送性命,只能满心不甘地投案自首,期盼能换得四位挚友的平安。
——他还不知道四个挚友已经死了三个。
景曦还没开口,一边的林知州已经抢先大怒:“周平山贪腐数额巨大,本就该死,他的妻儿是受了他自己的连累,与端穆皇后何干?”
卫阚轻蔑地看向大怒的林知州,唾了一口:“走狗!”
林知州:???
林知州:!!!
林知州正要勃然大怒,一旁的景曦漫不经心地开了口:“咆哮公堂,辱骂朝廷命官,是要受刑的,本宫看你应该不怕——既然如此,你再多说一句,本宫砍你那四名同党一根手指。”
卫阚的叫骂声戛然而止,像一只被掐住了脖颈的鸭子。
景曦温温和和地看向他:“你在京城的时候,藏身在哪里?”
卫阚闭口不答。
景曦想了想,平易近人的换了个问法:“你们能在京城藏身,应该是有一位朝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帮了你们吧,他帮你们隐藏踪迹,帮你们探查本宫的行踪,让你们能成功刺杀本宫?”
卫阚仍旧不答,但景曦注意到他面部轻微地一抖。
一旁的唐槐庵先坐不住了。在这之前,他可没听晋阳公主说什么朝中人物。
唐槐庵轻咳一声:“公主,臣先出去处理一件公务。”
“坐着。”景曦知道这只狐狸想跑,但她本来就存着把唐槐庵拉下水的心,怎么可能让他现在跑了,“等审讯完再去处理也不迟。”
林知州在一边阴阳怪气:“公主鸾驾在此,就是最要紧的,再紧迫的公务,能比得上公主吗?唐大人,你对公主还是放尊重点为好!”
唐槐庵:“……”姓林的老东西!
景曦盯着卫阚的面部表情:“是谢丞相?”
唐槐庵比卫阚还要紧张,眼皮又是一跳,欲哭无泪。
卫阚不答。
景曦也不生气,她本来就没指望能从卫阚嘴里问出关于谢丛真的线索。以谢丛真的缜密,是绝不可能让卫阚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的。
景曦换了个话题:“你和建州卫氏是什么关系?你来到晋阳之后,就是藏身在卫家吧!”
唐槐庵的表情更想哭了。
他这一刻甚至想把卫阚解下来放走,把自己绑上柱子去。
唐巡检使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被晋阳公主摆了一道。她分明早已经弄清楚了卫阚这么一个人的存在,更知道卫阚和京城中那位,以及建州卫氏有关系,把这件案子交给自己来办,是因为她想把自己拉下水!
景曦却没工夫理会心思百转千回的唐槐庵。
她必须得弄清楚卫阚的真实身份,因为她现在面临一个很尴尬的局面——关于卫阚的所有信息,都是通过打探得来的,没有实据。
关于卫阚的存在,景曦是在死后才知道的。
那是在她死后的第五年,彼时景曦已经开始修身养性,偶尔帮判官做点事,在地府也过的也还算平顺。
当时随侍她的一个小姑娘叫阿月,年纪还很小就没了性命,一直都维持着年幼的模样。景曦心疼她幼年早夭,对阿月十分放纵。
有一日阿月出去看热闹,回来的时候告诉她,说今日有几个鬼魂投胎转世了,怨气颇大,在转生台上斗殴,打伤了押送他们投胎的鬼使。
景曦听得饶有兴趣:“是枉死的鬼魂吗?怨气大也是难免的,你下次别去那种地方看热闹,小心他们伤及你。”
阿月道:“是啊,他们可吓人了,还在那里大呼小叫的,喊什么‘谢童真,你利用完我们就翻脸灭口,就算转世我也不会放过你的!’——可是他们打伤了鬼使,行径恶劣,下辈子运气不好就要投畜生道的,转世恐怕有点惨!”
“谢什么真?”景曦对姓谢的异常敏感,“你再说一遍?”
阿月犹犹豫豫:“谢……谢童真?我没听清楚,就记得这个名字挺童真的……”
景曦霍然起身:“难道是谢丛真这个老东西死下来了?我得去找判官问问!”
判官哗啦啦把簿册翻了一遍:“晋阳公主,让你失望了,谢丛真暂时还阳寿未尽。”
“他还能活几年?”景曦重新被勾起了心中的怒火,咬着牙问。
判官看着景曦咬牙切齿,深怕她再掀起一场地府动乱,委婉地道:“那恐怕还得再等几年……”
景曦慢慢冷静下来,问:“那今日在转生台上斗殴那几个,和谢丛真有没有关系?”
判官下意识想隐瞒,但是转念一想人都投胎了,景曦也不能再动什么手脚,没必要在这种地方骗她,再骗她容易结仇。索性道:“没错,这几个人和你还有点关系。”
“什么关系?”景曦警觉地问。
“其中一个人身上和你有因果,生死的因果。”判官道,“他应该就是杀你的那个人。”
景曦蓦然睁大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我想试试从明天开始接着日六......如果失败就当我没说(乖巧jpg.)感谢在2021-09-1720:48:04~2021-09-1911:56: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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