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殊说熙宁帝已经离开了公主的营帐,这句话倒不是信口胡说,他是听到了帐外传来行礼问安的动静。
果然,熙宁帝已经出了营帐,看见谢云殊过来行礼,便叫他过来,道:“朕听闻这次晋阳遇刺,你一直随同在她身边,也受了伤?”
谢云殊恭敬道:“回皇上,臣伤的不重,多谢皇上关怀。”
熙宁帝一笑,道:“朕会派太医随行上路为你们调养,另外,晋阳她受了惊吓,你作为她的驸马,也要照顾好她。”
“是。”谢云殊恭敬地回话,“皇上放心,这是臣分内之责。”
他那张脸摆在那里,不管说什么都能让人更加信服。熙宁帝点了点头,又略说了几句话,就示意谢云殊可以告退了。
走出数步,谢云殊忍不住又回首看了一眼。
距营帐数步之外,皇帝的御驾正停在那里,无数披坚执锐的禁卫正将御驾重重围住。而熙宁帝正在禁卫和内侍的护送下,往御驾处走去。
他又转回头来,面前数步之遥的营帐前,两个穿着淡青色宫女服饰的年轻女子正立在那里。
这两个宫女是柔贵妃从宫里带过来的,她们还站在这里,就说明柔贵妃还没有离开。
谢云殊踟躇片刻,只见面前营帐的帘子一挑,云秋从里面出来。看见谢云殊,顿时露出喜色,小跑过来,行礼道:“殿下正寻驸马呢,请驸马进帐吧!”
“贵妃娘娘还在帐中?”谢云殊问。
云秋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笑道:“驸马不必多心,贵妃娘娘和殿下情同母女,也不必讲什么繁文缛节。”
有了云秋这句话,谢云殊就放心进去了。
他素来不爱讲究细碎的礼数,也很少和旁人计较这些——否则认真来说,云秋云霞这些景曦身边的婢女,全都犯了他的名讳。
只是现在被迫随晋阳公主离京,谢云殊自己可以不和别人计较,却不能不考虑景曦会不会在意。
营帐里唯一的一张矮榻上,正坐着清艳动人的柔贵妃。哪怕已经和景曦抱头痛哭了一场,鬓发微微凌乱,也能依旧无损她的风姿。
景曦斜靠在柔贵妃怀里,见谢云殊挑帘而入,抬起头来,对着柔贵妃一笑:“娘娘,驸马来了。”
柔贵妃一双漂亮的杏眼直直盯住谢云殊,语气冷淡道:“既然皇上选了你做驸马,就要尽驸马职责,尊敬顺从公主,绝不能有半分违逆逾越之处,否则,皇上和本宫都容不得你!”
谢云殊知道柔贵妃这是存心敲打自己,于是长长一揖,道:“公主是天家血脉,金枝玉叶,臣自当尊敬,请娘娘放心。”
长得漂亮有时候真的很好用。熙宁帝看着他那张脸说话都要和软些,更别说柔贵妃。她羡慕地暗自盯了谢云殊一眼,然后才道:“起来吧,不必多礼。”
景曦倚在柔贵妃怀里,笑道:“娘娘放心,驸马哪里敢对我有不敬之处——我这个性子,像是会忍气吞声的吗?”
柔贵妃瞪了她一眼,嗔道:“本宫知道你不会吃亏,可本宫就是放不下心,怎么,多敲打驸马两句,你就听得心烦了?”
景曦连道不敢。
见景曦还有心情和她说笑,柔贵妃面上的郁郁之色才略微消散了点,拍了拍景曦的手道:“你……哎,你去晋阳或许是件好事,避一避风头也好。”
景曦没有丝毫不耐,无论柔贵妃说什么都认认真真应下来。
柔贵妃是真的关心她,景曦自导自演这次刺杀之前,没有知会柔贵妃,把柔贵妃吓坏了,景曦也很是愧疚。
——她不是不信任柔贵妃,实在是柔贵妃演技城府都很有限。如果事先告诉柔贵妃,那和直接昭告天下也没太大区别了。
柔贵妃凝视着景曦的面容,又是眼眶一红,几乎要再次落下泪来。她别过头去抹掉了眼角的泪珠,道:“本宫该随皇上回宫了,昭昭,你多保重,记得多给本宫写信。”
说完这句话,柔贵妃站起身来,又依依不舍地看了景曦一眼,举步往外走去。
景曦没有追出去送一送柔贵妃,她坐在榻上,朝柔贵妃挥了挥手:“娘娘保重。”
谢云殊感觉自己显得有点多余。
他跟着长揖为礼,道:“臣恭送娘娘。”
营帐的帘子落了下来,将柔贵妃纤弱的身影隔绝在外。
不多时,外面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声音。谢云殊听得分明,那是众人在恭送熙宁帝离开。
“皇上和贵妃娘娘回宫了?”谢云殊问。
景曦一手支颐,颔首道:“是啊。”
熙宁帝和柔贵妃回宫,随驾前来的谢丞相当然也要跟着回京。如果是在往常,谢云殊一定会出帐去送一送祖父。
然而今日他没有这样做。
景曦原本已经闭上了眼,突然又睁开,看向谢云殊:“谢丛真回京了,你怎么不去送送他?”
谢云殊不料晋阳公主突然有此一问,怔了怔,又挂上了往常温和的笑容,道:“公主不也没有去送皇上和贵妃吗?”
他笑容温和,语气促狭,然而景曦何等擅长察言观色,她看着谢云殊,只觉得这个属于京城第一美人的笑容并没有之前那么从容真挚了。
现在的谢云殊,就像是一只本性温柔的猫,受了伤就将爪子藏起来,慢慢舔舐自己的伤口。
以景曦对谢丛真的了解,这老头既然已经赔进她府里一个孙子,就绝对不会浪费,十有八九要谢云殊给他私下里打探公主府的消息。
景曦淡淡道:“父皇和娘娘觉得本宫伤的很重,不许本宫送,何况本宫也不喜欢送别人走。”
她这句话算是对谢云殊刚才反问的一个回答。但说完这句话,她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转而道:“我们明日动身去晋阳。”
谢云殊大惊:“这么快?”
景曦疑惑地看着他:“你有什么事没做完吗?”
谢云殊犹豫片刻,还是道:“我带来的那些行李都已经损毁了,匆忙上路的话,恐怕来不及准备。”
景曦“啊”了一声,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明天动身之前,所有的行装宫里会派人送过来。”
她想了想,又问:“你的银钱还在吗?”
火灾是她刺杀计划执行过程中的一环,谢云殊遭受的损失完全是无妄之灾。景曦感觉有点愧疚,她想起承影身上还揣着那个装了五十万两银票的匣子,决定自掏腰包弥补一下谢云殊的损失。
“银票还在。”谢云殊浑然不知他错过了晋阳公主的补偿,“素晓随身带着,昨晚她被送过来的时候我就问过了。”
景曦点了点头,道:“银票在就好,其他的都有梁平派人备办,他比你考虑的还周全,不会缺少什么的——你有没有损失什么特别贵重的,本宫这里有张单子,你待会写上,派人回宫去要皇上补偿一份。”
她指了指旁边放着的一本簿册。
谢云殊还真有想要的。
他银钱不太在乎,唯有离京时带出来的一张琴在火中烧毁了,让他十分心疼。那是张很不错的琴,无论是材质还是做工,都属于有价无市的等级,想再寻一张差不多的很困难。
他过去翻开那本册子,发现好像有点不对,往前翻了翻,发现这是景曦的嫁妆单子。
谢云殊:“……”
景曦说的口渴,正侧过身去为自己倒了杯茶水。转头看见谢云殊复杂的目光,解释道:“本宫也遭受了很大损失——你看那几十车嫁妆,全烧没了!”
谢云殊:“……”
他朝景曦投去难以言喻的目光。
——你自己自导自演的刺杀,价值数万金的嫁妆,再败家也不会会当真给一并烧了吧!
景曦忍不住笑了起来:“放心,不会把国库掏空的,本宫只想掏空父皇的内库。”
她把嫁妆单子往前翻了翻,发现上面还真有一张琴:“本宫嫁妆里有张琴,叫绿绮,你要不要?”
绿绮!
谢云殊眼睛一亮,难得露出些激动的神色:“我要,公主可否将它转赠于我?”
绿绮是当世四大名琴之一,声名甚著。但凡是好琴之人,就不会对这样一张绝顶名琴无动于衷。何况谢云殊这等自幼熟习琴艺,醉心琴棋书画之人。
谢云殊如此激动,景曦倒有点意外了。毕竟她醉心权势,对琴这种高雅的爱好没什么兴趣,还因此被人嘲讽过。
她爽快道:“这张琴落到本宫手里也算明珠暗投,你要是当真想要的话,等到了晋阳再来找本宫拿吧——只是有一条,绿绮按理说已经不见了,你不能拿到外边去!”
绿绮带给谢云殊的喜悦已经完全压过了谢丞相带给他的失落,谢云殊欣喜道:“多谢公主!”
唇染三分胭脂色,眼如春水自横波。
景曦一手支颐看着谢云殊明亮的眼睛,突然又想起了这句对他容貌的盛赞。
她在心里赞同道:“说的没错。”
其实景曦问完那句“你要不要”就有点后悔了。
绿绮在她的嫁妆单子里,而她的嫁妆应该全部被或烧毁,或劫掠了,绿绮理应跟着下落不明。如果她再将绿绮转送给谢云殊,相当于将一个不大不小的把柄送了出去。
但是看到谢云殊蓦然明亮起来的神情,景曦出口的话突然就转了个弯。
因为获得了绿绮琴,谢云殊的眼底泛起了细碎的笑意,露出了点明显的开心来。
景曦随意地合上了嫁妆单子,心想一张琴给他也无妨。谢云殊若是对得起她这番好心,就不会将它堂而皇之的现于人前。
倘若这张琴未来会被谢云殊变成对付她的把柄,她也可以先杀了谢云殊,把琴拿回来。
景曦的表情没有丝毫破绽,谢云殊就算再聪明,也想不到面前笑吟吟的公主,心里转动着多么冷酷的念头。
他抬眸迎上景曦的目光,眼底像是含着一汪温柔清润的春水。
一笑生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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