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耳光既快又急,六公主甚至根本没来得及躲闪,只感觉面颊一阵剧痛,左耳嗡嗡作响。
六公主踉跄一步,鬓边白玉簪落地,一声脆响,玉簪碎落满地。
她下意识捂住左颊,还有些恍惚。直到耳边的嗡鸣和眩晕完全消退,六公主才意识到,她是被结结实实抽了一耳光!
巨大的屈辱和难以置信的恼怒同时涌上心头,六公主猛地抬眼,目光如欲噬人:“景曦!”
“景嫣!”另一道更加恚怒的声音从六公主身后传来,“你放肆!”
在听到这声怒喝的同时,六公主僵住了。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这里是宣政殿殿门口,而她刚才,就在宣政殿门处,众目睽睽之下挑衅皇姐,然后被抽了一个耳光!
六公主颤声道:“父皇……”
熙宁帝定定盯着六公主,此刻他看着这个一向受宠的女儿,眼中满是失望和恼怒:“景嫣,你就是这样对你皇姐说话的?”
先挨了一耳光,又被熙宁帝如此责备,六公主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父皇,她打我,她打我!”
景曦正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的袖边,闻言缓缓开口道:“父皇,儿臣身为女儿不忍听亡母受辱,因此动手,但身为长姐,不该擅自责打妹妹,请父皇责罚。”
她如此一说,反而更显得六公主无理取闹。熙宁帝转向景曦,语声柔和些许:“你维护母亲尊严,哪里有错?”
紧接着他再看向六公主,已经满是失望:“贤妃就是如此教导你的?”
看六公主的神色,她大概是觉得天都塌了。
心上人落进素来不和的姐姐手里;自己挨了一耳光,丢尽面子;父皇还不替自己做主,反而站在姐姐那边。
就在这时,顾贤妃终于匆匆赶到了。
“皇上!”贤妃匆匆赶上前来,目光在六公主狼狈的面容上一凝,然后拜下身去,“阿嫣犯错,是妾管教不力,请皇上降罪!”
熙宁帝并不是一个对妃嫔儿女苛刻的人,如果是往常,早就一笑置之。然而这一次,他罕见地疾言厉色起来,甚至都没有叫贤妃先起身。
“母妃!”六公主带着哭腔唤了一声。
顾贤妃保持着俯身请罪的姿势,没有理会六公主的哭泣,道:“阿嫣是个倔强脾气,她冒犯了晋阳公主,本宫先代替她向公主赔罪。”
六公主抽抽噎噎想说些什么,被顾贤妃一眼瞪了回去。
景曦冷冷道:“本宫不接受,六妹辱及端穆皇后和辅国公府,贤妃娘娘,恕本宫直言,不要说是六妹,就是你也担不起这个罪过!”
她厉声道:“辅国公府是端穆皇后母家,孝安太后母家,更是父皇母家!本宫不知道六妹这份底气是谁给的,是贤妃你还是太子,居然纵容她至此,不敬嫡母、不敬皇祖母,这就是顾家的教养吗!”
顾贤妃的脸色变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六公主,却见六公主垂下头去,似乎在躲避母亲的目光。顷刻间顾贤妃就知道,晋阳公主说的是真的。
她头一次后悔自己当年为了和宣皇后打擂台,为了专心培养太子,居然将这个小女儿纵成了这样浅薄愚笨的模样。
熙宁帝沉默片刻,像是缓下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原本那种极其暴怒的声色已经没有了。
只是他这样轻描淡写说出来的话,反而更让顾贤妃心惊胆战。
“贤妃,宣家是朕亲封的辅国公府,孝安太后是朕的生母,端穆皇后是朕的元配嫡妻,也是朕的表妹,如果谁看不上宣家、看不上孝安太后、端穆皇后,尽可以自请离宫,不必非要和孝安太后、端穆皇后一起写在玉牒之上。”
顾贤妃再不敢接话,双膝一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颤声道:“妾知错了,阿嫣也知错了,必然再不敢了——是不是,阿嫣,是不是!”
六公主也被那句“不必写在玉牒之上”吓呆了,再被母妃疾言厉色地一喝,煞白着脸浑浑噩噩跟着跪了下来:“儿臣不敢,儿臣不敢不敬孝安太后、端穆皇后。”
景曦从旁插口道:“六妹对谢公子有意?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本宫居然不知?”
她这么一打岔,熙宁帝顿时又想起了六公主的来意:“你对谢云殊有意,朕怎么不知?”
六公主今年才十五岁。她对谢云殊有意之所以没有说到熙宁帝这里,一是因为害怕熙宁帝猜疑太子想用妹妹的婚事拉拢谢丞相,二是太子和顾贤妃也犹豫不决。
谢云殊从前不是没有人为他说亲,但哪怕说媒的人踏破了谢家门槛,都被丞相夫人和裴夫人一一替他推拒了,谁能想到就耽误这么些时候,皇帝就突然给他赐婚了?
顾贤妃生怕六公主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抢先道:“阿嫣她年纪小,心性未定。”她瞥了一眼眼泪又快落下来的六公主,“她哪里懂什么喜不喜欢的,不过是胡闹罢了。”
顾贤妃这句话确实是一片慈母之心:为了六公主的名声着想,决不能传出她爱慕姐夫的流言来。
然而她的慈爱六公主未必能理解,景曦在一边看着,都替六公主止不住的尴尬委屈。
熙宁帝也不知道信了没有,盯着顾贤妃看了半晌,才道:“景嫣不懂事,你这个做母亲的就要好好管教,看在她年纪尚小的份上,禁足一月,罚俸三月,若有再犯,就让她到佛堂里静心一年半载。”
顾贤妃不敢辩驳,强拉着六公主谢恩。又听熙宁帝道:“景嫣也不小了,若有什么看中的人,就将婚事定下来。”
六公主大惊,她扬起头来,就要大喊不行。
然而还不等她喊出声,顾贤妃牵着她的手指用力,六公主痛的一缩,顾贤妃已经俯身道:“妾明白,皇上放心。”
六公主被顾贤妃强行拉走了。
被拖着转过宫墙拐角时,六公主挣扎着回头,只见宣政殿高高的殿阶之上,她的皇姐侧身而立,侧脸冰白似玉,绯红织金的宫裙长可及地,衣摆上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她漂亮高贵,高高在上,仿佛永远不会低下高傲的头来。
六公主握紧了手掌。
下一刻耳边风声呼啸,六公主脸一侧,头被那极其狠的一耳光打得偏了过去。
她难以置信地、惊愕地望向母妃。
顾贤妃压下心里那一丝不忍,一把将她推进自己的步辇里去,压低声音,语气近乎咬牙切齿:“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坏了你哥哥的大计!”
六公主眼里含泪,别过头去。
顾贤妃急促道:“本来你哥哥已经联合了人上书要将景曦逼出京城去,谁知道她以退为进,弄了这一出赐婚来拖延离京,你再跑来一闹,万一你父皇心软,将她留下来怎么办?”
顾贤妃轻轻碰了碰六公主红肿的脸颊,柔声道:“是母妃冲动了,母妃不是不疼爱你,阿嫣,只要景曦离京,你是太子的妹妹,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个谢云殊算什么,满京城的少年郎等着你挑。”
见六公主不再吵嚷,顾贤妃以为她听进去了,又柔声安慰了两句,就忧心忡忡拧起眉,思考怎么吹枕边风,才能把晋阳公主弄出京城。
她却没有留意到,六公主偏过脸,眼睫快速扑闪几下,一串泪珠珍珠般滚落下来。
“晋阳。”熙宁帝疲惫地叹了口气,“是父皇对不住你。”
这一刻,这个温和俊秀的中年帝王像是脱下了皇袍,只是个最平常的、疲惫的父亲。
景曦低声道:“父皇何出此言?”
熙宁帝道:“父皇很舍不得叫你离京。”
他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比出个婴儿大小:“朕还记得你刚出生的时候,只有这么大,在襁褓里哭声比猫儿还弱,想不到转眼间就长成了十七岁的姑娘。”
景曦看见他眼里隐有泪光。
“你和你母后一样不肯服输,可是晋阳,你太要强,将来朕百年之后,太子容不下你,你该怎么办呢?”
熙宁帝拍了拍景曦的肩膀,轻声道:“朕知道贤妃不安分,可她是太子生母,朕处置她,就是在为你树敌,晋阳,父皇把谢云殊指给你,是想替你添一层护身符——谢家世代书香名门望族,谢云殊是嫡长孙,你就是未来的谢家宗妇,就是将来太子登基,碍着谢家的脸面,也不能轻易做些什么。”
他挥了挥手:“你年幼的时候,朕和你母后说起,总说将来你出嫁时,一定要风风光光办一场大齐开过至今最盛大的婚礼,如今怕是不成了,朕会下旨,你和谢云殊早早离京吧,往后不要轻易回京城了。”
景曦难过起来。
她前言不搭后语地问:“父皇,我,我是不是你最爱的女儿?”
这句话对于一向高傲的景曦来说,几乎像是在撒娇耍性子了。熙宁帝愕然片刻,然后笑了笑。
他温和道:“晋阳,你是朕和你母后唯一的子嗣,所有儿女之中,朕最疼爱的就是你。”
不是最疼爱的女儿,而是最疼爱的儿女。
景曦突然落下泪来,渐渐泣不成声,好像要将那一剑穿心的痛苦,二十年来辗转反侧的煎熬,无尽的委屈尽数化作眼泪哭出来。
朦胧泪眼里,她望着熙宁帝,难过地想着:
如果我是你最疼爱的孩子,那为什么上一世我死之后,你却没有让杀我的人付出代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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