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089(1 / 1)

所有的声音在此刻戛然而止。

宝福我当年发过誓,此后这条命都是小姐的,只为小姐生,为小姐死。

可这一刻,我非护小姐而亡,但小姐您应不会怪我。

当年老爷夫人的死讯传来,您喃喃自语,说何谓生,何谓死。

我当时不明白,可现下,我好像明白了一些,又好像还是不明白。

小姐啊,望你勿要悲伤,而当以我为傲。

小姐啊,望你今后幸福美满,顺顺遂遂。

在纪云汐赶到刹那,宝福阖上了双目。

最后四名剑客顺利逃生。

从未追丢过一个脑袋的雪竹,手里的铁剑忽而垂至身前,脚一动不动。

他愣愣地看着宝福。

那一剑挥来极其狠辣,背脊几近一分为二。

血流而下,染红了下方秋玉的身子。

秋玉红了双眼,她双手颤抖,想去抱身上的宝福,又生怕弄伤她。

想给宝福止血,但又不知从何下手。

血实在太多太多了。

太多太多了。

秋玉从宝福身下起身,双手扶着宝福,看着满背的鲜血,咧开嘴大哭。

泪水鼻涕混着血,遍布她干裂的脸庞。

纪云汐一行人匆匆赶至。

纪明焱看着宝福背上的伤,不似先前那般吵着要去包扎,他看向雪竹。

雪竹对于外伤的包扎,是他们这些人中做得最好的。

故而前头,太子的箭伤才交由雪竹来处理。

雪竹认真摇了摇头。

这已经是,回天乏术了。

纪明焱高高仰起头,抬手擦了擦眼角,而后有些担心的朝纪云汐看去。

和眼眶红红的众人不同,纪云汐的脸上始终没有太多表情。

她紧紧抿着唇,脱了外衣,轻柔地盖在宝福的身上。

很快,血便染红了烟青色的衣裙。

纪云汐仿佛没看见,她弯腰,伸手想将宝福抱起来。

可她已经抱不起来了。

纪明焱想上来帮忙,纪云汐摇了摇头。

她看向洞口,那是跑回来的晚香。

晚香一手提着剑,三步并两步走近。

纪云汐站起来,道:“晚香,你将宝福抱着。”

她喃喃自语:“我已经抱不动了。”

晚香将剑扔到一旁,咬着双唇,将双唇咬出了血。

她伸手,轻巧将宝福打横抱起,而后跟着纪云汐朝洞外走去。

太子就在洞口坐着。

这是此生,太子最狼狈的一天。

可也是日后,哪怕太子登基为帝,哪怕他垂暮之年躺在龙床上,也会想起的一天。

这始终提醒着他,身为君王,他应该做什么,要做什么。

“殿下。”纪云汐轻声,“伞。”

太子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纪云汐。

纪云汐接过,打开,举至晚香头顶,将晚香和晚香怀里的宝福遮盖在伞之下。

雨一滴滴落下,湿了纪云汐的发,湿了纪云汐的眉眼。

主仆三人在雨中渐行渐远。

北山剑派的掌门终于被吴惟安、纪明双、纪明皓、圆管事合围在最中间。

掌门那双锐利的眼直直望向吴惟安。

他终于明白,圣上为何要他带着八名长老亲自来这清河郡,为何定要他小心吴惟安。

这吴惟安今年不过十八,可这份心性,令北山掌门也不由叹息。

他耍着吴惟安在几人间游走,大多数人都撑不住这么长时间,可吴惟安始终冷静。

时刻都能保持冷静的人,是最为可怕的。

最终,反倒是北山掌门自己耗了大半体力,稍慢了一步,被吴惟安拦住。

其他三人见机,默契地赶至,将北山掌门围了起来。

北山掌门一笑,倒也不惧:“几位小友难道不好奇,为何此处只有我一人?”

他一边说,一边还特意往上方的矿洞处看了看。

纪明双和纪明皓兄弟俩对视一眼。

那矿洞里,都是百姓。

虽有纪家军看守,但只在洞口安排了几人,其他纪家军都在这忙着搬开障碍物,翻看是否还有幸存的百姓。

若是那救上来的百姓中,有隐藏着的剑客呢?

矿洞里,有太子,有纪云汐,有纪明焱。

纪明双细细一想,一时之间连呼吸都停住了。

他嘶哑着声音,面容带着怒意,提剑指着北山掌门:“你这是何意!”

北山掌门一笑:“小友不赶紧上去看看?去的晚了,怕是要为太子和你的兄妹收尸。”

听到此言,纪明双心下大乱,连沉稳如纪明皓,握着剑的手也紧了紧。

吴惟安更是不再停留,拿着剑转身就往回飞掠,面色阴沉如水,目眦尽裂,均是焦急之色。

纪明皓看着忽而离去的吴惟安,皱了皱眉,但也没说什么,拿起剑就要和北山掌门对上。

他不是北山掌门的对手,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可这不是纪明皓避让的理由,他是将军。

将军,一军之将。

他都躲了,他身后的军,怎么办?

军之后的民,又怎么办?

妹夫和纪明双可以为了上方的六弟三妹安危而奋不顾身转身离去,可唯独他,不行。

离纪明皓近的纪家军见状,划着船带着箭矢而来。

一支支箭射向半空之中的北山掌门。

北山掌门一笑,轻巧挥开。

这些普通士兵的箭矢,于他而言,不值一提。

北山掌门一剑而上,劈开纪明皓的剑。

纪明皓往后一躲,便又要提剑而上。

可北山掌门的第一目标,本就不是纪明皓。

此间最令北山掌门忌惮的,便是吴惟安。

只要吴惟安死了,取纪明皓这些人的小命,轻而易举。

北山掌门刚刚的体力不支只是假象,他不再隐藏实力,脚下飞奔而至,用尽毕生所学,一剑朝吴惟安的背后而去!

吴惟安心中分寸大乱,身形微微一僵,慢了半步,没彻底躲开,左肩硬生生抗下了这一剑。

北山掌门冷冷一笑,欺身而上,第二剑直取吴惟安的脑袋。

噗呲一声,是剑入血肉。

如此轻微,又如此清晰。

北山掌门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回过头来的吴惟安。

吴惟安的脸上,哪里还有刚刚的焦急之色。

淡如水的五官,皆是冰冷。

北山掌门想躲,却也来不及了。

他离吴惟安太近了。

吴惟安五指握着剑,手腕使劲,用力往上一推。

剑割破北山掌门的五脏六腑,硬生生从心口的位置一路劈开了北山掌门的脑袋。

北山掌门身体几近被切成两半,只剩下下半身还黏连在一起。

破烂不堪惨不忍睹的尸体,砸入滔滔洪水之中。

吴惟安看都没看一眼,他对赶过来的纪明双和纪明皓道:“我先回去,这里就麻烦二哥了。”

一切都在吴惟安的计划之中,北山掌门在下方只为牵制住他,他们真正的目标,是太子和纪云汐。

故而吴惟安先前就安排好了人,他的六人加上她自己的六人,还有雪竹晚香,足矣。

圣上的目标,是他,是太子,是纪云汐、纪明焱、纪明双、纪明皓。

吴惟安算全了这些人的安危,他在下方护着纪明双纪明皓,其他人护太子纪云汐纪明焱。

可唯独宝福,不在圣上的目标之内,不在北山剑派的目标之内,也不在吴惟安的目标之内。

按理宝福不会有事。

没人会害她,她这些年得到过晚香的提点,在人群中躲开危险,没有问题。

宝福确实也能躲开。

可躲开的宝福又回头了。

连棋局都上不了的普通人,也有自己的义与勇。

宝福的死,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纪云汐让晚香将宝福放在马车上。

马车里的一切,都是宝福亲手布置的。

连柔软的毛毯,也是宝福亲手所铺。

纪云汐伸手,将被子盖在宝福身上,一寸寸往上拉,直到盖过宝福的脸。

晚香坐在地上,就那么看着宝福。

泪水一滴一滴落下,晚香伸手抹了一把又抹了一把,可怎么都抹不完。

学武很难很累很苦,但晚香从未哭过。

纪云汐见状,揉了揉晚香的头。

晚香抬起头,看向纪云汐,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小姐……宝福前几日还和我说,她说她想上京城了,想吃唐虎家的糖葫芦了。宝福说,糖葫芦还是唐虎家里做的最甜最好吃……”

纪云汐轻轻牵着宝福裸露在外的手,听着晚香抽泣着絮絮叨叨,什么也没说。

到了最后晚香哭干了眼泪,声音沙哑时。

纪云汐将宝福的手放进被子之中,轻声道:“今日矿洞里,会有很多人记住她。不是因为她是我的丫鬟,只因为那是她。”

“走罢。”纪云汐站了起来,“里头很多人受伤,需要人帮忙。”

她掀开车的帷幔,下了车,回了矿洞。

在马车上停留的时间并没有很长。

可就这么一点时间,矿洞里似乎变了个样。

灾民被分成了两拨。

其中一拨在外围,一拨在里围。

外围和里围稍微错开了一些空隙。

里围里有人在吵吵嚷嚷:“我确实不是清河郡人士!我是探亲路过,在此地停留,不幸遇上了大水!凭什么要我在这里待着?!”

刚刚不久前,有人提议,为避免贼人混在他们里头害人,便将清河郡人和外地人区分开来。

清河郡人在外围,外地人在里围。

外围将里围包住,若是还有贼人出现,外围能拦下一个是一个!

同在清河郡,十里八乡之间,聊着聊着,都能攀上一些关系。

而且清河郡还有他们特有的乡音,说几句话便能分辨。

可外乡人不干了。

想到他们之间有贼人,离贼人那么近,谁不害怕?

秋玉大姐听着人群在吵,她二话不说,拖着腿站起来,一瘸一拐走进里围,坐了下来。

众人见此,纷纷缄口不言。

刚刚那一回袭击,死了二十多人,伤了八九十人。

死的二十多人的尸体,放在一旁的角落中,也被盖上了五花八门的衣裳。

雪竹、毒娘子、纪明焱和纪云汐其他几个红着眼睛的丫鬟一起,给刚刚人群中受伤的人包扎伤口。

纪明焱用上了十足十的耐心与小心翼翼,虽然慢,但弄疼伤口的情况,大幅度减少。

吴惟安走过去。

三人看到他左肩的伤,下意识站了起来。

吴惟安看向毒娘子和纪明焱:“如何?”

毒娘子忙道:“已经洒上了追魂粉。”

纪明焱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追魂虫。”

吴惟安接过,抛给雪竹:“你去看看,别惊动人,看清他们的巢穴在哪就回来。”

雪竹:“好。”

他拿上追魂虫,便匆匆离去。

纪明焱看着吴惟安的伤:“妹夫,可要我给你包扎一下?”

想了想,他又道:“这回我应该不会弄疼伤口了。”

吴惟安:“不用,你们忙罢。”

落下这句话,他转身离开,走向站在洞口的纪云汐。

里围外围,像是一半的同心圆。

纪云汐收回目光,落在吴惟安的左肩上。

纪云汐:“还好吗?”

吴惟安:“还好。”

吴惟安:“你呢?”

纪云汐:“我也还好。”

两人沉默片刻,纪云汐道:“我帮你包扎?”

吴惟安轻声道:“好。”

吴惟安找到一处坐了下来,纪云汐拿着剪刀,剪开他左肩伤口一圈的衣料。

止血,撒药粉,用布带缠好。

吴惟安静静看着。

她手法娴熟,仿佛做过无数回,而且她缠布带的手法,和他人都不太一样。

吴惟安问道:“你为何会这个?”

纪云汐:“学过。”

吴惟安:“为何会学?”

纪云汐沉默片刻,眼里微微失神,想起了一些往事:“因为需要。”

她没有多说,看着雪竹刚刚离去的方向,问道:“能找到吗?”

吴惟安沉吟片刻:“不好说,那人很小心。”

皇帝二十三年前能夺嫡成功,搅动上京城风云,又岂会是简单之辈。

皇帝要么不出手,只要一出手,必定是杀招。

吴惟安能想到的,皇帝也想的到。

夜深了下来,今日北山剑派损失惨重,掌门更是惨死于吴惟安剑下。

隐匿在下方的剑客收到命令,先避风头再从长计议。

他们趁着夜色上了岸,飞掠在悬崖峭壁之间,兜兜转转,朝远方的大山深处而去。

有低低的交谈声,在夜晚的山林间响起。

“你又想太多了,你应知我们的使命。”

“可那些人……”

“我们只是执行上令,这一切都与你我无关。死后就算有阴曹地府,这账也是算在掌门那些人的头上。我们也是为了活着,何错之有?!别想了,想多了有何好处?换衣服罢。”

几名剑客停在一处小山洞中,将衣服脱下,换了新衣,还拿出药粉在身上喷了喷,以防被追踪。

那纪明焱,最为擅长追魂虫等毒物。

故而此行,他们每日服用上头发下来的解毒丸,进出也必定要换一套行头。

其中有一人,也就是被说‘想太多’那人,拿新衣时,下意识朝一旁看了眼。

那是放换下的旧衣的。

此时天色完全暗了,小山洞里更是黑。那人鬼使神差,从旧衣堆里拿了一件。

他不清楚,这上头会不会有什么。

也许有,也许没有。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他只做这么一回。

是生是死,就看这么一回。

那人将衣服换上,几人出了山洞,步入雨中,继续朝前方飞掠而去。

雨还在下,干的新衣也罢,旧的湿衣也罢,都湿了,分不出新旧。

几人沉默地来到藏在深山老林中的洞穴。

此处洞穴是他们先头精心挑选的,藏得够深,且四面都有口子,方便逃生。

今晚气氛分外凝重。

掌门惨死,八名长老都受了伤。

北山剑派共有弟子一千余人,此次基本上都来了。

可这短短几日,他们也死伤惨重,只余下最后两三百人。

谢长老代为执掌掌门之令,他和其他七名长老一起,继续密谋。

他白日尝到了好处,眼里一片歹毒:“先头主上令我们不用对百姓动手,可依我看来,想杀纪吴两家人,直接对上他们,反倒对我们不利!刚刚那丫鬟死时,你们可看见了?先前是我们太过心善,才损失惨重!从明日开始,我们就对百姓下手,对他们的下人丫鬟下手。看着好了,那纪家人一定会来救,我们趁机斩杀!必要之时,甚至可以拖着百姓当盾!”

其他长老微微迟疑:“可主上之令?”

谢长老道:“无碍,主上不会怪罪。”

八人又细细商量了好一会儿,定下明日的计划后,便躺在角落中歇息养伤。

已到了下半夜,雨还在下着,仿佛怎么都下不完。

风呼啸而过,电闪雷鸣。

一道闪电忽而劈下,山洞前的树被劈中,砸落在地,发出声响。

昏昏欲睡的守洞人忽而惊醒,朝那处看去。

电光之下,他看见了树下站着的人。

很多人,无数人。

密密麻麻的,不知何时起隐在树后。

他们快步朝洞口跑来,将包围圈越缩越小,而后,将整座山洞围得密不透风!

吴惟安、纪明皓、纪明双、晚香、毒娘子、雪竹、圆管事分别站于一角,立在纪家军之前,面色带着雨夜的冰冷,仿佛鬼刹。

洞里有人一直未睡,在守洞人大喊之际,他是第一个翻身而起的。

一只追魂虫,一直被他捏在掌心,死了好几个时辰。

他松开掌心,追魂虫掉落在地。

他提剑,踩过追魂虫,朝洞外冲去,带走了一位纪家军的性命,也被对方一刀戳中胸口。

他倒地,歪头朝四周看去。

这一洞的人,有亲手握着他手教他剑法的师父,有和他一起练剑的兄弟。

他也不知道他是错是对。

他阖上了双目,两行血泪流下,瞬间被雨水冲淡。

无人知他是谁,无人知他做了什么。

遥远的上京城,今夜也在下雨。

好多人心怀各异,难以入睡。

后宫之中,皇后坐于窗前,望着外头的雨。

一晃二十三年,她守着这皇后之位,白日殚精竭虑,为她的李家,为太子。

夜晚依旧难以入眠,她坐在这窗前,看了多少年的夜色,多少年的日出,多少年的风雨。

从满头乌黑的发,到了如今这半头白发。

她最美妙的半生,便蹉跎于这小小的后宫之中。

若是能重来,那一日,她死也不会出门。

御书房里,皇帝坐在龙椅之上,在翻阅奏折。

香炉之中熏香静静燃烧着,他微微出神,想起了珍妃,想起了五皇子。

……

皇宫之外,纪府。

纪明喜也未睡。

纪明喜的睡眠,一向都挺好。

可今晚不知为何,难以入眠,也许是睡前那杯茶,浓了些。

他索性翻身而起,披上外衣,拿了油纸伞,在雨中散步。

纪明喜先经过二弟纪明皓的院门口。

这院子已经两年多未曾住过人了,明皓一直在军中,隔个几年才会回家一趟,住不了几日,又匆匆离去。

就算在家里的那几日,也是日日不在家,忙着给各家送……

纪明喜长叹一声,继续朝前方而去。

是五弟的院子,五弟明渊从小不擅与人言,做事总是慢半拍,还成日迷路,经常被明焱欺负。

明焱啊。

纪明喜看向纪明焱的院子,这六弟性子最为跳脱,心大得很,喜欢的东西也是稀奇古怪,爹娘生前最担心他。

而明双呢,心思细腻,想得太多,思虑过重,总是很操劳。

若是明双和明焱的性子中和一下,最好不过。

最后,纪明喜停在纪云汐的院子外。

云娘最不用人担心了。

可也最令纪明喜心疼。

云娘从小就懂事早慧,看事情很透彻。

有时纪明喜看着云娘的眼神,会想,这样一个小小的孩子,明明在家里被众人疼着,为何眼神如此清冷疏离。

慧极必伤。

这就是早慧的代价吗?

可世间事,有时候看得太透,也不好。

而且真的能看透吗?

纪明喜又是一声轻叹,绕了大半个纪府,回到书房。

往日这么热闹的纪府,这些日子,如此冷清。

纪明喜让下人沏了杯茶,坐于书桌前,研磨,提笔,一笔一划抄起了佛经。

他和大学士说的都是真的,纪明喜抄佛经,都是为了给弟妹祈福。

祈求他们在外平安,祈求他们顺遂。

他身为大哥,没那么有能耐,只能守在这上京城,守在这空荡荡的纪府,为他在外的弟妹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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